万子星辞职且经常不在家的情况被常青发现,焦急的母亲逼问他去了哪,他不得不说。
医院外大楼的墙角当了回斗场,万子星手心满是紧张的汗,明知不被允许,但不管母亲如何劝阻,始终坚持:“我爱他,从高中到现在,从未停止。”
常青怒不可遏地摔掉什么,歇斯底里地喊:“我想让你做普通人,结婚生子,你怎么就不行?你看看谁像你!”她急得用头撞墙,常威沈媛两个才把她拉住,电话换成沈媛来讲,她问万子星在哪,又问小贺得了什么病,万子星说完,她拔高声音复述一遍,那边背景里骤然死寂。
让人闻之色变的病,生在一个27岁春风得意的年轻人身上,他们无法想象那种晴天霹雳的痛楚,因此不忍心诘责。常青想起哄过她的少年,拇指指节连敲额头,电话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挂断了。但几天后,常威和沈媛坐着高铁来北京,把满满两个小推车的东西带到协和医院肝脏病室。
沈媛一见贺语宙清瘦的脸,潸然泪下,“小贺啊,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血缘不重要,世俗成见不重要,拐走他们家孩子也稍稍可以原谅,他们对生命的怜爱超过一切。带的东西是网上搜索出来肝病患者能吃的猕猴桃、鸡蛋、豆腐和鱼,沈媛拉着万子星讲哪样可以怎么做。
常威坐在床边,跟贺语宙说话,“你还年轻,自愈能力强,要充满信心。”
这些话,转院前僚属们也来说过一次,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口头上还是积极营造幻梦。贺语宙不管有没有道理,照单全收,他也愿意听那些乐观的傻话。
常威搓搓手,看了看粗糙的掌纹,他脸上多了些苍老的痕迹,但精神矍铄,他说:“其实我们都讨厌贺君博,他那次到我们家指着子星骂,我们都决定不让你们在一起,不想子星到你们那种人家受欺负。”
贺语宙恍然意识到,他们两个由各自崎岖而合并到一起的路,都走过千万次荆棘,吞咽了数不清的屈辱,但谁也没把苦水倒给对方。
“子星选择你,把工作都辞了,我本来该说你必须对得起他,现在么,”常威低头叹气,撸了撸稀疏发黄的头发,“你好好活着就行,别让我们子星牺牲这么多,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会的,我指定他做我遗产的第一继承人。”贺语宙觉得足以安慰常威这份爱子之心,带着轻松调侃的语气说,“我哪刻不行了,他的人生就从那刻开始。”
常威扭过脸瞪他,像CT扫描一样把他看了个遍,厉声问:“要不是你生病我早打你了,你以为子星图你的钱吗?”
“对不起,舅舅,我不是那意思。”贺语宙蔫头巴脑地降低语调,笑容收敛,“但我能保证的只有这些了。”
“唉,你别说丧气话──”常威重重一叹,“总之,把身体养好,跟子星待得久一点!”
常威沈媛走后没几天,常纾就带着雍和宫请的符和鲜花杀过来,牵着她文静的室友兼女友。
她先把久卧病榻的贺语宙豁腾起来,塞了四张符在床铺下,又在床头和柜子分别贴了一张,她还想挂绳上拉起来,被两个男生连忙制止,要不病房变成驱鬼法阵,还不把医生护士吓死。万子星把她的符收起来,她还不依不饶地说:“你知道一张符多贵吗,欧托托?”
“我给他放手机壳和药盒里。”
常纾看万子星放好平安符,又端着水果盘出去洗,她托腮转过脸,跟贺语宙大眼瞪小眼,姐姐不管他什么病,“啪”地一声拍在他大腿上,神色满是不以为然,“你怎么光躺着,活儿全让我欧托托干?”
“我生病了啊!”贺语宙指指报告单上自己的名字。
“然后呢?”常纾又狠狠拍了下,嘴唇一开一合就是残酷而无法辩驳的教训,“你半身不遂吗?哪个病也不能光躺着啊,去陪我欧托托洗水果,运动才能激活NK细胞。”
贺语宙躺得心安理得的日子,因她而彻底终结。无论谁来探病都一阵长吁短叹,大为惋惜,只有常纾没把他当患者,但可能当儿媳妇了,一见他歇着就心理不平衡,支使他干这干那。
贺语宙怀着私怨,大手劲搓烂一只鸭广梨,薄如蝉翼的浅黄色外皮牺牲,内里酥软不堪蹂躏的梨肉没有保护屏障,有的地方直接烂了,他举起来高兴地跟万子星说:“这个给姐姐吃吧。”
万子星:“…………”
他让贺语宙休息,贺语宙还是耷着脸搓水果,怂怂地说:“我不敢,她好凶。”
“怎么会呢?你也很凶啊。”万子星眨巴眼。
贺语宙接过一兜苹果搓搓搓,隐忍了一会儿,委屈地说:“……我根本不凶,老婆。”
万子星偏过头被可爱到了,双臂环着他抱了会儿,以前偎在贺语宙怀里的时候多,毕竟对方有10公分的身高优势,但现在万子星跟不可言说的力量拼抢,每次都把人紧紧箍在怀里。
贺语宙如同艺术家凝视一生心血结晶的画作,无法不带着骄傲和不安,磁声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像大象的地方了。”
“顶着你了?”万子星故意挑逗。
贺语宙“嗤”地一笑,脑袋在他身上乱蹭,“跟你在一起才是家。”
家族意识深厚,彼此以爱相系,爱存在的地方才是家。
万子星畅想着两人的未来,“等你做完手术,搬去我那套小房子,周边配套齐全,我们晚上出来遛弯、吃宵夜,如果你愿意我们再领养一个小男孩。”
“对了,小三怎么样?”贺语宙想起他很久没见自己的大闺女。
“小三上年纪了,喜欢躺在摇篮里晒太阳睡觉,她跟我妈很亲。”万子星外出求学六年,猫咪最宝贵的时光是常青呵护过来的,她改认常青为妈妈。
“当时我还以为会照顾她长大呢。”贺语宙咂声道,可见世事大多难以掌控,所以人生苦旅,要和伴侣携手才能共同抵御风雨。何其有幸,他找到了,只是不知道神赐予他多少时间。
贺语宙做了肝脏部分切除手术,这次比上次顺利,但术后麻药劲儿过去,疼得他全身湿透,即使用了镇痛泵,移动、咳嗽、深呼吸也会剧痛,而这些活动又是预防肺部感染所必需的。贺语宙从没想过,这么简单的生理本能会给他带来巨大折磨,他在疼痛中呼吸,紧紧闭着眼,偶尔会叫一声“万子星”。
那是万子星最无助的时刻,看着恋人沉没苦海,却无能为力。想要抱住他,却怕扯到他身上的管子,引来更大痛楚。他的恋人大手术后极度虚弱,最初只能通过静脉补给营养,过渡到半流质,万子星才能给他做饭补一补。
那段时间,两人谢绝访客,一心静养。喻涵惜和沈媛通过万子星的汇报了解了情况,得知贺语宙终于从死亡的彼岸泅渡回来,悲喜交加。
术后两个月,贺语宙病情稳定,逐步增加日常活动量。喻涵惜也从百忙中抽身来看儿子,并且惊讶于万子星把贺语宙照管得井井有条。烟戒了,生冷食物和含酒精的一律不沾,每日摄入的饮食低油低脂低盐,食谱宛如庙里的苦行僧。
喻涵惜深知贺语宙从小到大的脾气,母子俩感情略好于父子,也没少起争执,但贺语宙围在万子星身边,人前不注意就要蹭脖子,要是长了尾巴肯定挑起来贴着万子星寸步不离,那双眼睛从未如此温和。
在医院住的最后几天,贺君博也来了,病房中两人正聊着恐怖片剧情,贺君博推开门,他一出现,屋子里的生态戛然而止,两个年轻人望过去,始料未及,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贺君博唇边夹着讽刺,顾自坐在儿子面前的椅子上,斥道:“你都不知道喊我一声?”
贺语宙脸上的喜悦瞬间冲淡,平静地问:“喊什么?”
在他心中,贺君博并不算父亲,但他又无法抹杀这个生物学事实。
贺君博将从儿子这碰的钉子,一个不落地撒给万子星,“我们父子见面,你杵这算什么?卖屁股的东西,真当自己是贺家人了?”
病床用力一荡,贺语宙突然起身把比他矮半头的父亲推出大门,“我们不是一家人,如果你觉得我姓贺让你别扭,我可以改姓。”
“贺语宙,你丢不丢人?”贺君博清楚他的痛处,就敏感的地方狠狠抠挖,言辞锋利,字字带血,“被男的搞了回,还跟男的胡搞,你以后想成家也没人愿意把女儿嫁你,贺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丢谁的脸跟你没关系!”贺语宙不由分说地推上门,但贺君博阴枭险恶的脸就端端正正摆在房门的玻璃框里,手臂还张牙舞爪地挥着。
贺君博隔着门,不怕任何人听见,“公司连带背负骂名,你影响了公司的公关形象,庚遥和WH Stellar都要毁在你手上!如果你还有良心,就把股权转让给我!”
贺语宙锁上门,贺君博仍不肯罢休,一声连一声地砸,走廊里的病人和医护纷纷侧目,知道是国际医疗部的病房都没敢轻举妄动。贺语宙隔着玻璃给安保打电话,要求驱逐干扰医院秩序的访客,而贺君博严防死守,大有“你不转让股权我就不走”的决心。
万子星也走到贺语宙身边,隔着门大声说:“庚遥选择谁做董事长和总经理,是战略需要,WH Stellar是贺语宙建立的,只有他掌握决策权,你无从干涉!”
“最后一点,任何人没有资格骂他!”万子星举着手机晃了晃,“你不走我们就报警。”
像回到烧烤店他们共同对付光头刘的情景。贺语宙看向万子星,心情明媚,贺君博是什么样都不想理会了,手臂捞着万子星的腰说:“夫人,你这不是很擅长外交吗?”
万子星双手别在一起手臂拉向后做了个伸展,侧脸的轮廓俊逸非常,感叹:“可能我这方面特别有天赋。”
贺君博最终被安保人员拉走,两个男生从未觉得病房的大门这么带来安全感。他们隔着玻璃看贺君博跟安保人员争执,随时准备冲出去帮忙,贺君博到底讲究体面,争执不过,恨恨甩个眼神走了。看他不甘心的背影,两人静等他走远,才松了口气。
但助手说,贺君博还在公司积极地拉帮结派,企图重新夺回领导权,喻涵惜也觉得他分外棘手。不过商场上的纷纷扰扰,贺语宙都主动切断,只想把那些厌恶的隔绝在他们的小家之外。
贺语宙出院后直接搬进万子星的家,他的东西大多在单位,两个纸箱就收好,助手送来的。
衣服不多,因为之前居无定所养成了随穿随扔的习惯,后来到了澳洲,当地人不讲究衣着,穿名牌别人也认不出贵重,岂不是媚眼抛给瞎子,他渐渐也不在乎。他好像变得不那么讲究,但另一面也开始讲究:杜绝外卖,放弃垃圾食品,跟万子星学动手做饭;每天适量运动,十点钟上床,一觉睡足;不再动不动发脾气,收敛芒刺,温顺地待在恋人身旁。
大狮子退化成小乖猫,但他们喜欢这种胸无大志的生活。
万子星的家是个两居室,父母传下来的老房子,小区住的大多是老人,设施简单,没有地下停车场。贺语宙舍不得幽灵超跑风吹日晒,把座驾留在喻涵惜的车库,又买了辆朴素的电车。板楼小区的好处是楼层不高,阳光充足,周边商户齐全,百米距离就有万达、爱琴海那样的购物广场。
万子星住进来之前装修了一遍,地中海风,家具大多选的是蓝色、白色和实木,配色清新,又有舒适松弛的感觉。贺语宙进来之前还小小的“哇”了一下,让主人兼设计师叉腰得意了许久。
这是他们的家,两人睡双人床的那间卧室,小点的当书房。万子星为了照顾他,有段日子没回来,房里都是灰尘,贺语宙表示没关系,但对万子星来说关系可大了,进门必须大扫除。先把卧室打扫出来,不耽误晚上亲热,其他慢慢做,来日方长。
他们想,来日方长。
忙完一天,万子星和贺语宙紧紧挨着看电视,听着为芭蕾舞者伴奏的轻快灵动的钢琴曲,万子星忽而转头,荧幕的蓝光照在贺语宙脸上,图像晃动就有彩色斑驳的色块,万子星故意在他脸上抓着玩。贺语宙忍了五六次不动声色,等万子星再次伸手,他探进了衣服柔软的毛料下面,“想睡了?”他声音沙哑,嘴唇透露出**诱人的色泽。
睡是不可能睡的,八点星火阑珊的夜,有的是时间拥抱与纵情。
“我想花你的钱。”万子星抚摸他的眉骨、鼻峰,所有高峭嶙峋的部位,那里象征贺语宙的孤漠,也是对方深得他心之处。
“一分钱一分货,”贺语宙意有所指地抬了抬鼻尖,“用你的表现换。”
“一家人还这么计较?”
万子星捶了下他,然后被卷进璀璨而无穷尽的漩涡,被疯狂绽放的万花筒折叠,最终也成为变化的奇景。淋浴室的镜子覆上一只纯白的手,掌心在玻璃扣出湿润的纹印,五指痉挛般伸直、抓挠,而后轻轻覆在清凉的表面。万子星靠着镜面给自己降温,规律的哈气让镜面的水雾时浓时淡。他怕贺语宙体力不足,全程都是自己动,闪着光泽的皮肤上攒满晶莹的汗,又是一幅旖旎**的图景。贺语宙还在尝试小玩具,垂着脸搜寻万子星点点滴滴的反应,若是颤抖,更让他乐不可支。
沙哑的喘息和呻吟像漫漫岁月的咏叹调,缓缓地唱,细细地哼,歌声用翅膀将人送往远方。
第二日,贺语宙的手机收到银行消息提醒,单笔消费90万,他冲万子星晃了晃页面,先礼后兵地把他绑架到卧室。
万子星买的东西两个月后送到,一来就占据了客厅半壁江山,贺语宙亲眼看着纯黑色高贵流光的板材组装好,黑白琴键依次排列。调律师傅调音后,习惯性地请买家试试,贺语宙望着能倒映出他模样的钢琴,沉默地按了几个高低音。
练琴的时日退去遥远,现在重新回来,以崭新的意义。
万子星买这个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他说:“这个当作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以后弹给我听。我还有一份送你的生日礼物。”
他从身后端出一个大礼物盒。跟佩卓夫三角比,这份礼物显得不够档次,饶是有心理准备,贺语宙打开时还是为其幼稚的包装呆住。外盒写着“小食神儿童迷你厨房套装”,打开是锅碗瓢盆、电磁炉等应有尽有的厨具,尺寸很小。
万子星勉励他好好钻研厨艺,别做得那么难吃,让他也享受享受老公的优待。
贺语宙盯着那套迷你厨具,锅铲小得像是从娃娃屋偷出来的,电磁炉不及他巴掌大。他捏起那只袖珍不粘锅,举到眼前,眉毛挑得老高,语气里满是质问:“……万子星,你哄小孩呢?”
万子星憋着笑,一脸正经,“你不是吗?”
贺语宙轻嘲,却郑重其事地把小玩意儿拿出来,像摆布他的商业帝国,大材小用,透出滑稽。他拿出南瓜造型的砧板,举起毫无威慑力的菜刀,切了一瓣蒜,手感丝滑不费力,他玩上瘾,又切了第二瓣、第三瓣,搅成细碎辣香的蒜末。案板功夫耍够了,他打算大显身手,做碗蛋花汤犒劳万子星。
没做过饭的新手把鸡蛋敲碎了直接倒进空锅,蛋液接触高温迅速凝固成大块蛋饼,最外层烤得焦黑。贺语宙疑惑为什么这跟自己喝过的蛋汤不像,但还是坚定地往小锅冲进浅浅的水。霎时,万子星表情凝固,一言难尽地看向贺语宙。
一锅清水里漂浮着几块焦糊的鸡蛋,水还没煮开,鸡蛋已经老了。
万子星嘴唇蠕动,欲言又止,最后安慰自己他开心最重要,幼猫通过闯祸学习生存能力,那贺语宙怎么不能?他只是体型庞大、尚在新手期的狮子。万子星可以忍他浪费食材,暴殄天物,但对方把一锅该倒垃圾箱的东西端到他嘴边,再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了了。
贺语宙捏着迷你小奶锅,移到离万子星更近的位置,带着献宝般的神情,“你尝尝。”
直接拒绝恐怕伤他心,万子星左顾右盼,最后想了个温和的借口,“你辛辛苦苦做的,自己吃吧,第一次不管做成什么样都会很有成就感的。”
偏偏贺语宙一点没听出来人家退避三舍的意思,“你吃,为你我才做的。”
好深情的话,万子星感动不敢动。贺语宙期待的样子像叼老鼠喂给主人、承担养家重任的骄傲大猫。万子星心一横,好歹比小三叼来的大黑老鼠强,以喝农药的决绝姿态灌下,嚼都不带嚼的,以让这份折磨的时间压缩到最短。
贺语宙看他囫囵吞咽的动作,仿佛才意识到什么,悄声问:“是不是不太好吃?”
你的自知之明保守了,应该说太不好吃了。但万子星看着他术后久久未恢复到原来健康肤色的脸,把吐槽一并咽下,温声贯彻赏识教育:“别有一番滋味,下次你试试水煮开再倒鸡蛋液,也许是不同的味道。”
贺语宙听他拐着弯儿说才明白,“我做错了啊?我说怎么跟我见过的鸡蛋汤不一样。”
万子星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一呼一吸的热流轻轻撩拨贺语宙敏感的脖颈,“鸡蛋见火就熟,最后抄两下关火就成了。”
“那我再试试。”贺语宙抄起小奶锅。
比上次熟练,万子星帮他倒进蒜末调味,第二锅贺语宙尝了尝,觉得味道浅淡。万子星撒了把香菜和一小撮盐,因为养病的缘故,他们的饮食很清淡,调味尽量用天然的香菜和茴香。两人分着喝了一小锅汤,然后又尝试做了煎馒头片和香肠、炒青菜。说说笑笑间,晚饭稀里糊涂地吃饱了。将迷你厨具清洗干净,整齐地堆放在厨房,成人版厨具是万子星的,儿童版则是贺语宙专用的。
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留下一道缝隙,屋里的灯眼凝望城市的霓虹,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影子。万子星习惯性侧身,想偎进贺语宙怀里,却忽然想起对方上次并不舒服,病人不适合过分亲热。
贺语宙察觉到了,长臂一伸,让他靠在自己胸前。虽然经历了大病和手术,他不如从前那般强壮,但心跳声沉稳有力,传到万子星耳边,后者的心也安定下来。
“别担心,”贺语宙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低沉好听,柔柔地流进耳朵里,“我已经好很多了。”
万子星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去。他知道贺语宙在恢复,喻涵惜请的专家也说他手术成功,预后良好。但那段在医院里提心吊胆、看他被病痛和治疗折磨的日子,像一道深刻而不愿回忆的伤疤,留下的阴影并非朝夕能散。他总怕偷来的幸福不够稳固,怕命运再次伏击。
白日时光多了流动的琴声,阳光倾泻进书房时,贺语宙喜欢坐在琴凳上,任阳光暖暖烘着后背,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给乐曲以生命。万子星崇拜的表情让他特别满足,挺直身体继续表现,原本有些生疏的技艺日积月累练回了十级水平。
他告诉万子星,钢琴是贺君博让学的,那时他还是会用听话和努力来讨父母欢心的小孩,贺君博说钢琴是高等社交圈的入门券,他就拼命练习,急不可耐地考到最高级,但后来父母关系越来越恶劣,他也不愿再碰,毕竟他从未真正喜欢。
当开始的动机变得微不足道,结局不过狗尾续貂。
万子星坐在他身边,向他道歉,“我不知道你对钢琴有那么多不堪的回忆,你不想弹就别弹了。”
贺语宙坐着愣了会神,头歪向他问:“你喜欢听?”
万子星微笑着按了几个键,说:“你弹琴时像王子一样呢!”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贺语宙哪根神经,他怔了一刹,突然嚎啕大哭,不能自已,万子星替他擦眼泪也擦不完。难以想象高中让人头疼的学闹,顶尖大学校辩论队的MVP,留学回来创建公司的CEO有这样脆弱的一面,他本质上还是操场上要人拉一把的少年。
万子星想到两人经历的种种也被带哭了,抱着他说:“没事,别哭了。你是最好的,以后只做你喜欢的事。”
为了转移悲伤,万子星带他到客厅看电视,体育频道转播国际篮球赛,万子星拿出贺语宙喜欢的零食,两人紧紧偎在沙发上,腿也互相缠着。
贺语宙哭够了,委屈大猫磁声磁气地说:“等我好了,我想读研。”
“你不是读的澳洲的研吗?”万子星记得那是国内外联合培养项目,毕业能拿到两个学位证。
研究生期间他们分开了,贺语宙的情况他不知晓,“为了公司我没读完,肄业。”
“所以你想去澳洲?”万子星给他舀了勺坚果,贺语宙不爱吃,所以他习惯自己吃时喂他一勺,坚果养肝,“我跟着你,你在哪我在哪。”
“不是。”贺语宙望着万子星的眼睛,“考国内的,我想换专业学天体物理。”
“好啊!”万子星听他找回自己原本的路喜形于色,但马上说,“国内考研压力很大,你再恢复一段时间。”
贺语宙转向大电视,唇边勾着安宁的弧度,“我先买书看看,反正一辈子呢。”
万子星嚼得嘎巴脆,突然停下来,愣愣看着身边人:“学出来就是科学家了吧?”
贺语宙全程关注他的表情变化,纳闷:“你傻笑什么?”
“我能当科学家家属了!”万子星拍了拍他手背。
贺语宙哈哈大笑,笑里带了新的泪。他不知怎的,老是患得患失,少年时期叛逆倔强的眼泪留到现在,泛滥成灾。可能以前流泪没用,把自己搞得狼狈,还被贺君博瞧不起,也就憋着,遇上宽容的恋人终于可以卸除武装。
哭实在需要知己,而非观众,否则情绪宣泄是淬毒,返回体内杀自己。知己乐见眼泪,因为暴露弱点是坦诚,他们求纯粹透明。
万子星愿意做他困境的支柱,迷惘的阳光,痛苦的安慰,彼此照亮,不吝给予。贺语宙正是缺少这些,才涎皮赖脸黏他,四年大学四年创业,甚至翻越到南半球,万卷书读过,万里路走过,终于确定年少定情的人是唯一,唯一最适合他的人。
或许万子星跟别人也能幸福,但贺语宙只能是万子星。辽远无边的宇宙,只适合一颗星辰。
第一次术后复查日来临。
复查前一周,西伯利亚冷气团吹到这个小家,盘踞不走。贺语宙变得比平时沉默,练琴时错音增多,夜里失眠,虽然他一动不动地装睡;万子星的焦虑只多不少,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努力维持一切如常,饭菜更精心,晚上找轻松的电影。
复查前一晚,贺语宙洗完澡出来,看到万子星正拿着他的睡衣嗅闻,可当他出声问 “怎么了” ,万子星快速把衣服卷进洗衣篮,自言自语似的说:“我钥匙掉了,四处找找。”
贺语宙看着他的背影,敲了敲墙壁,“钥匙你每次都挂玄关。”
“哦对。”万子星若无其事地转身笑道,“谢谢。”
贺语宙能看出万子星察觉了什么。肝病患者的体味有时会因黄疸而带有一种略带甜腥的霉味。万子星在医院照顾他很久,对气味刻骨铭心,他们说话时万子星又观察他的眼白与皮肤,颜色似乎正常。
但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那晚,两人彻夜未眠,不敢泄露自己的隐忧。
两人顶着黑眼圈,去医院抽血、做CT,仿佛做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这三年他们是医院的常客,自视能平静地对待任何结果。等待的几小时,两人谈笑风生地吃了个午饭。直至坐回诊室冰冷的椅子上,贺语宙无意识提起一口气,想他刚刚获得苦心以求的生活,老天爷却开始作弄他。
医生看着电脑上的影像和数据,表情严肃,“CT上看,手术区域恢复得不错,没有看到明确的复发或转移灶。”但医生表情并未放松,话锋一转,看向贺语宙,“肝功能指标有几个酶偏高,显示肝脏细胞仍有轻微损伤。最重要的是,甲胎蛋白(AFP)的数值比上次检查升高了。”
刚落回原地的心脏又被一根细线悬在大火上,贺语宙的脸色瞬间苍白:“这意味什么?”
“不意味着一定复发。”医生笔尖无意识地戳报告单,谨慎地说,“很多因素,比如肝脏的炎症反应、再生过程本身,都可能导致AFP轻微波动。我们不能放过任何疑点,但也不必过度恐慌。建议一个月后再次复查AFP和肝功能,密切观察趋势。这期间,绝对注意休息,避免任何可能加重肝脏负担的行为,饮食严格控制。”
虽然不是最坏的结果,但也绝不是他们期盼的好消息。那“轻微升高”的数字,像是毒肥料,让名为“怀疑”的种子发芽且茂盛,使两颗心备受其滥生之苦。
回家的路上下起中雨,灰蒙蒙的穹顶倾颓,像是需要继承女娲神性的人来修补。
贺语宙嫌车里气压低,打开交通广播放音乐,轻松的曲调让他卸下部分负担,一边打方向盘一边闲聊,“你考驾照了吗?”
“我有。”万子星一直在犯愁还能怎么为贺语宙调整饮食和生活节奏,事实上他方方面面都做得很精密,很难找到优化空间。
“我们去滑雪吧,自驾。”
万子星踌躇不定,“你不适合进行那种强度的运动。”
贺语宙撇了下嘴,“我可以坐轮胎滑雪,也不累。”
“那坐飞机去吧,我自从考了证就没碰过车。”万子星觉得买车不如打车划算,购车计划一再延迟,贺语宙车多他就更不动心思了。
但病人偏要开他那辆科尼塞克出去显摆,喻涵惜听说后,给他送来一辆凯迪拉克CT5,电磁悬挂慢停舒服,后排能装大件行李,比华而不实的超跑更适合长途旅行。
出行前两个月,小情侣找到了新目标:教万子星上马路。这的确能让他们忘掉病魔,因为一个成了马路杀手,一个化身尖叫狂魔。通常万子星坐上驾驶位,系好安全带,贺语宙就深呼一口气,牢牢抓住右上方扶手,开始惊悚漂移。
前方路口,贺语宙大声说:“你拐弯打转向灯啊!”
万子星应声打开了雨刷器,两只爪子在车玻璃上挠得人心忙,他去关,又打开了远光灯,手忙脚乱地过了拐口,唯独没开转向灯。
贺语宙又急忙说:“我艹快刹车,前面红灯!”
万子星陡然停车,两人身体撞向前玻璃,幸亏安全带护主才逃过一劫。自从上了万子星的车,贺语宙亲身懂得了珍惜生命,他放弃自驾去滑雪的设想,老老实实地坐飞机。
淡季的东北滑雪场,游客不多,置身于一望无边的雪白中,不过分热闹,也不冷清。两个男生穿得严严实实,贺语宙坐雪胎,万子星陪他只玩这个,开始一人一个轮胎,贺语宙还扬言比谁先到,滑了一回再也不说了,找理由跟万子星一起坐,他是只恐高的狮子,猫科之耻。
雪乡空气污染小,这天夜里万子星终于看见星星,他们呼出奶乳色的哈气,在深蓝的天鹅绒帷幕下,热泪盈眶地看着冬日星空。上一次看流星雨,是十二年前,清透的少年时代,但只要初心不改、挚爱在旁,轮回的前与后都是幸福。
两人紧紧蜷着取暖,万子星指着贺语宙教给自己的星座,给他念了一遍,“我说的对吗?”
贺语宙玩累了,神色染上倦意,半眯着眼笑道:“对,名师出高徒。”
万子星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对抗无尽洪流的力量,“你还记得流星雨那天许的愿吗?”
贺语宙缓慢转过头,眼神有些空洞。
“你许的愿实现了。”万子星看着他的眼睛,乌黑羽睫魔法般扑簌荧光,“我的也要实现,我们在一起,永远相恋。”
纯粹的爱,与生命同在。
贺语宙鼻头一酸,冷冽拂来的空气带着清新的香,沁人心脾,他忽然觉得肺腑澄明,隐隐作痛的地方都不难受了──他会痊愈的。
他们背靠玻璃小屋,对面是茂密的雪后森林,抬头是誓言的星空宇宙。待的够久,两人牵手进屋,面对林潮雪谷、星星窃语,倒在白色大床上。
贺语宙看一会儿星穹就转过头看万子星,不出声,瞳孔的水泽泛着浅淡的光,好像初次见这个人。万子星迷蒙中见他起夜好几次,不言不语,就是静静坐着看自己。
天光转亮,万子星彻底睡醒,贺语宙却说他困了。
万子星若无其事地说:“我陪你,睡吧。”
贺语宙仍然盯了会儿恋人,万子星只是起个身的功夫,他眼帘落下,干净的脸像外面无声的落雪。万子星等了许久,才把手颤巍巍抵到他鼻下,感受到舒缓的呼吸,他慢慢把手抽回来,心里惊电般的惧怕驱散,放松肩膀,揉了揉自己湿漉漉的脸。
转头是整面落地窗的白云雪松。
人对心头至爱的要求最低,健康、快乐、平安,拥有尘世间一切浅薄的福气就够。
愿每颗尽力发光的星拥有自己的宇宙,愿宇宙的每颗星都被爱相罩。六等星不会熄灭,被光和距离永远保留在无限里。
正文完,番外共三篇,[撒花]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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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第二本《侠曌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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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愿与长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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