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绾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看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刚刚那个小公园里。
“我这是把自己干哪儿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四下查看，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一座小山上。应该是犀角山吧，她记得半年前刚来这座城市时，和妈妈一起来爬过。那时她腿脚还不太便利，爬得很慢，小小的一座山愣是用了一整天。
她们最终爬上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她们没有看到落日，却看到了绝美的晚霞。
那时她心里就想，有空一定要再来一次，这次要早点出发，把落日一起看了。
没想到自那以后她诸事繁多，竟然再没来过。
今天这是怎么了，鬼使神差的，竟然大半夜爬到这座山上来了。
她愣了愣，忽然又想到那五片药。
五片，全都吃了吗？全吃了应该会死吧？
她抱着一丝侥幸寻找药盒，却怎么也找不见。
药盒不见了……那药呢？
她又发了会儿愣。
大概也不见了吧？
如果她都吃了，那这会儿她应该已经死了。
可她还活着。
那她应该是没吃那药吧？
她脑子里思绪乱乱的，就这么坐在山顶的石头上，吹着清爽的夜风。
也不知过了多久，很忽然的，她一下子觉得心静下来了。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平静。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没吃那药。
就是没吃。
如果吃了……也无所谓了。
她现在最想干的，是看日出。
天色还早，或者说还晚。她掏出手机看看，凌晨三点半。
屏幕上还有一条未读信息，她点开一看，是Jonah发来的，傍晚时候，说这周末有个专门为小孩子准备的骑射会，问诺亚要不要参加。
要吧，唐绾心想，多接触接触别的小孩总是好的，更何况还有他喜欢的马和Jonah。
“好。”这么想着，信息就发出去了。发出去后她才后知后觉——现在也太晚了，这么晚发信息会影响他休息吧？
不过也不一定，他也许开了静音。
刚想着，手机屏幕一亮，Jonah居然回复了。
“这么晚还没睡吗？”
唐绾一愣，心道你不也没睡吗？
想就这么发回去，但又怕有些太暧昧。纠结了一下，她还是把这句话输入进对话框。
可还没等发送，Jonah的下一条信息已经过来了。
“诺亚今天玩得开心吗？”
“不好意思，今天有事不得不提前离开，没能送你们回去。”
“这也太有礼貌了。”唐绾心想，“你这样事必躬亲，难道不会像诸葛亮那样累死吗？”
但心里虽这么想，她还是很礼貌地回复：“你已经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了。”
Jonah的信息几乎是秒回过来的——
“所以，今天玩得开心吗？”
唐绾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上一条信息他问的是诺亚，而这条信息，他问的是自己。
自作多情吗？
她盯着手机，仔细端详起这条信息来。
良久，Jonah没有再发来信息。
她揣度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下一行字：“我们都很开心。”
这次Jonah很快就回复了：“你都是这么晚才睡吗？”
“也不是，今天晚一些。你呢？怎么也没睡？”
好像说了“我们都很开心”后，他们之间一堵无形的墙就消失了，唐绾觉得给他发信息的时候心里的顾虑少了，不知道Jonah是不是也这么想。
“我一般都睡得晚。”
是吗？唐绾心想，也对，他开马场做生意，总免不了一些应酬。
“今晚天气很好，我从马场出来后就开车来城南兜风，没想到一下就待了三个小时。”她正想着，Jonah的下一条信息已经来了。
哟，竟然不是灯红酒绿吗？唐绾心想，又看到他说的地点——城南。
犀角山不就在城南吗？
“我也在城南呢，在犀角山上，我们隔得近吗？”她问。
隔了好几分钟，Jonah都没回信。
“你在犀角山哪里？”
“我在山顶上呢，凉亭外面的一块大石头上。”
“我来找你。”
嗯？唐绾一愣，你来找我？
城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呢，再说犀角山现在肯定关门了，你来找我？
犀角山关门了……唐绾忽然意识到这个事实，再看看四周，树影憧憧，夜枭怪鸣……
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啊……
虽然已经在这里坐了大概好几个小时，但直到现在，她才忽然害怕起来。
不会有坏人吧？
不会有什么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吧？
不会有人趁着月黑风高，上山抛尸吧？
……
“簌簌……”
“呼……”
过了不知多久，身后突然传来奇怪的响动。
“谁在那儿？”唐绾猛地回头，吓得大叫。
手机电筒晃过，身后的杂草里忽然冒出一张脸来。
虽然这张脸绝对帅得无可指摘，但在这样的环境下，任是天神下凡也能把唐绾吓得滚出三里远。
实际上，如果不是Jonah及时抓住了她的手，她真的差点从山坡上滚下去。
“你怎么这么晚一个人在这里？”
唐绾第一次听Jonah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深更半夜，一个人都没有，遇到坏人怎么办？”
唐绾呆呆地望着他：“你都说一个人都没有了，怎么会有坏人？”
“你——”Jonah失语。
看到他担忧的样子，唐绾为自己方才的玩笑感到抱歉。
“真不好意思，害你担心，这么晚爬到山上来找我。哦不过……你上来的好快啊！我上次爬上来用了一整天呢！”
Jonah阴沉着脸，在她身边的石头上坐下。
他的T恤边都碰到她的手臂了。
唐绾心下动了动，他是没察觉吗？他们之间一点社交距离都没有，几乎已经要贴在一块了。
不过这深山老林的大石头上，还矫情什么社交距离呢？
况且凌晨的风真的有点冷了，他靠过来很温暖。
正想着，一阵很淡的香气传来，有点像沉香。身边簌簌了几下，Jonah竟然脱下了身上唯一一件短袖，披在了她身上。
他的短袖对她来说已经跟长袖差不多了，厚实的布料，披在肩上好温暖。
也好好闻。
唐绾小小地享受了一下，然后想到一个尴尬的问题——这样一来，他不就打赤膊了吗？
眼珠往旁边瞥了一下，Jonah白皙的皮肤哪怕在夜色里都泛着一层柔润的光泽。他没有一点冷的意思，但脸很冷，隔着黑暗都看得出的冷。
他生气了吗？唐绾心想，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Jonah扭头看她，他的眼窝很深，黑暗中完全看不清情绪。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两年前出过一场车祸？”唐绾轻声道。
Jonah好像愣了一下，闷闷地说了句：“嗯。”
“我给你讲讲那个故事吧。”唐绾又道。
Jonah这次愣的时间有些长，半晌才又说了声：“嗯。”
唐绾便开始了讲述，从那天的数学活动，到回程的雨，又到拐弯处失控的卡车……
可能是白天刚刚回味过一次，这次她的叙述格外流畅，中间说着说着转成了德语，然后又换回汉语，说了好久好久。
“这次车祸之后呢，我就得了PTSD，这个你肯定知道吧？创伤后应激综合征。我的具体症状呢，就是闪回，听不得一些敏感词，还有就是……有时候会忽然不受控制地……”
Jonah转头看着她：“今天是哪一种情况？”
“今天吗？”唐绾故作轻松，“今天就是最后一种情况。”
Jonah侧过身子，紧紧盯着她。
“不过我在最后一刻忍住了，”唐绾对他粲然一笑，“我没有吞了那些药，而是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你知道我来这里干什么吗？”
Jonah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道：“看日出。”
唐绾一惊：“你竟然知道？”
Jonah这才回过头去，垂着头，默默不说话。
“我很喜欢日落，”唐绾接着道，“但更喜欢日出。我喜欢日出时那种气势磅礴，那种无论云层再厚都要推开的魄力。它代表着新生，代表着昨日的一切都已过去，今天是全新的一天。而未来，还会有一个又一个全新的一天。”
“但我就是太懒了，早上总也起不来，所以要想看日出，就只能从半夜开始等。”
“我好像长到现在都没看过几次日出，我记得小时候在泰山看过一次，后来在黄山上又看过一次，在地中海上也看过一次，再然后……好像就没有了。”
Jonah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她。
“怎么了？”唐绾问。
“我也看过一次一生难忘的日出。”
“是吗？什么时候？在哪儿？”
“已经很久了，很多很多年以前。”
“那时你还很小吧？对了，都没问过你，你多大？”
Jonah沉默了一下：“二十四。”
“哦，跟我想的差不多。二十四……真年轻啊。我今年都三十了。对了，你刚说的日出是在哪儿看的？什么地方的风景这么好，让你这么难忘，如果有机会我也去看看。”
“那个地方你去不了了。”
“哦？”
“那个地方已经没了。”
“没了？”
“没了，整座山都被推平了。”
“山？”
“对不起，我不想说了。”
“哦……不好意思。”
“不用……不用不好意思。”
唐绾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感觉Jonah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里，却读不出那是什么。
“Jonah，你身上那些伤疤的故事，你愿意跟我说说吗？”
Jonah艰难地吸了口气：“我愿意，但今天不行。今天……太晚了。”
唐绾看了看手机：“不是太晚，是太早了呢！”
她调皮地把手机屏幕在他面前晃了晃，以为他看不清，没想到他只是瞥了一眼就道：“已经五点半了，怎么过的这么快。”
“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你看那边，已经鱼肚白了。”
Jonah忽然笑了一下。
“怎么了？”
“鱼肚白……”
“对呀，文学作品里不都用这个比喻吗，德语好像不这样说，德语是怎么说的来着……”
“曾经有个人也爱这样说。那时我不懂是什么意思，还被她笑了一通。”
“是吗？”唐绾气不过，“你又不是纯中国人，有些词不懂也很正常啊，你的中文已经说的很好了。”
Jonah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又移开，嘴角划出一个淡淡的，讽刺的弧度。
“我小时候，其实有很长时间是在中国度过的。”
“是吗？哦对了，我一直也没问，你说你父亲是德国人，你母亲呢？是中国人吗？所以你才在中国生活过吗？”
Jonah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今天说得话太多，有点累了。”
他说着扭头看向她，露出一抹疏离的淡笑。
“哦，对不起，我好奇心重，有时候一问起来就刹不住车了，真是不好……”
他好像不太喜欢自己说不好意思，那……
“哦，你看那里，天边已经泛红了！”
Jonah抬起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也轻轻叹了一声：“太阳要出来了。”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汽笛声。
“咦？”唐绾四下望去，“附近有铁路吗？”
Jonah指着右手边的山脚下，一处雾蒙蒙，灰扑扑的地方：“那里，看起来像是个老火车站。”
“怪不得，听声音也像是之前那种绿皮火车。”唐绾道，“对了，你坐过绿皮火车吗？不不不，你见过绿皮火车吗？你小时候还有绿皮火车吗？”
Jonah的眼睛像晨曦里的露水。
“坐过，坐过一次。”
“是吗？那得是你很小的时候了吧？你还记得在哪坐的吗？”
“在西南，具体记不得了，只记得一路有很多山。”
“对对，西南那边山很多，我也去过西南，到现在都记得呢。”
Jonah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
“哦哦哦！”唐绾指着前方，欢快地叫了起来，“太阳露出头皮了！”
Jonah笑了一下。
“怎么了吗？怎么总是笑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说的话很有意思。”
“是吗？那我就常跟你说话，逗你笑。”
“真的吗？”
这句话唐绾没听真切，因为她激动地站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对着太阳挥手。
Jonah也跟着她站了起来，却并不挥手，只是静静地看着。
“哦！哦！扶我一下——”还没等唐绾喊出来，Jonah已经稳稳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忘了我腿扭了。”唐绾也抓着他的手臂，不好意思地笑笑。
Jonah皱了皱眉：“怎么扭的？”
“嗐，都怪我住的那个破地方，楼道灯坏了，我一个没留意，就扭了。”
Jonah皱眉不语，扶着她让她坐下。
唐绾看了看他赤膊的上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取下T恤衫：“这个还给你吧，我不冷了。”
“你穿着吧。”Jonah没看她。
“你……”
“怎么？”Jonah回头。
唐绾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说：“你身材真好。”
Jonah愣了愣，耳朵一点点红了。
“嗯?”唐绾好奇地凑上去，“应该有很多人说过你身材好吧，我看你也不怎么在意，现在竟然会觉得害羞？”
Jonah跟她拉开了一点距离：“你这样说，我当然会……”
他的脸也红了。
“咦？”唐绾还想说什么，被Jonah抬手阻住了。
“你看！”他指指东方。
唐绾扭头，只见方才才露了半个身子的太阳已经完全跃出了云层，火红如血。
“哎呀！光顾着说话，忘了看了！怎么等了一晚上，还是没看到完整的日出！”
“下次再来吧。”Jonah道。
“下次？”唐绾歪头看他。
“嗯，下次穿得厚一点，带个垫子。”
“要不要再带个帐篷，带个野餐盒？”
“如果有酒就更好了。”Jonah笑了。
好像从凌晨见面，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他笑起来太好看了，是能与朝阳争辉的好看。
唐绾看看他，再看看朝阳，再看看他，再看看朝阳。
“走吧，下山去。”Jonah道。
“好。”唐绾点头。
“怎么下？你还能走吗？”
“我的拐杖在……”唐绾四下找了找，“哦，在这儿呢。”
她拄着拐杖试了试。
“我背你吧。”Jonah拿走了她的拐杖。
“哎，你——”拐杖被拿走，唐绾一下子站不稳，差点跌进他怀里。
Jonah扶着她的手，有些坏坏地笑了下。
忽然，远处又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这次仿佛比刚才近了些。
“咦？”唐绾回头，只见天地交接的地方，一辆老式绿皮火车正缓缓向他们驶来。
“呀，真有火车呀，你看！”
她回头，正撞见Jonah的眼。
“有火车呀，你看！”她指着火车的方向。
Jonah不为所动。
唐绾的眉头紧了紧，扭头又看向火车的方向，再看看朝阳，疑惑地说道：“我怎么好像……见过这场景似的……”
她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Jonah：“什么时候来着……”
Jonah没给她回忆的时间，回身一把将她背在了背上，顺手抄起她的拐杖，大步向山下走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