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虹姑怀孕了。
直到肚子一天天大了,辖地的黑甲军换了一遭,邹息再也没出现过。
她的身子越来越笨重,她眼睛也越来越浑浊,好像是一滩泥水,没有任何光泽。
她不再出门,不再笑,甚至不再说话,每日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
仇泠每日早出晚归去打小妖小精怪,用皮毛物资去远方的集市上换食物。
其实猎妖对于原本的他来说并不难,可自从来了这无渡城之后,原本体内的灵力慢慢开始消散,就好像一捧握不住的沙,直到三年后,所有灵力完全散尽。而自此开始,体内好像有一股古怪的东西开始流窜,时不时若游针在体内游走,找不到来源,让人疼痛难忍。
他年岁太小,又时常忍受剧痛,只能打死一些还没有品阶的小精怪,就算这样,也是拼尽了全力。
再后来疼痛愈烈,他只能去偷,去抢食物。
在他浑身是伤偷来半袋大米的那一天,虹姑生了一个男孩。
那晚,痛苦的嚎叫声响了一整夜,第二日的清晨,婴儿的啼哭声起,浑身湿透的虹姑抱着孩子激动的哭了很久。
“孩子叫什么呢?”
“叫小望吧。”
...
“不要放弃希望....”
他怔怔的想。
他在快饿死的时候,在快被一只蜥蜴兽杀死的时候,遇见一个女孩和他说的。
那女孩大概十**岁。
他不知道这个女孩来自哪里。
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叫什么。
但她告诉自己,永远也不要放弃希望。
“无论你在哪里,都不要放弃希望…”
...
小望出生后,虹姑短暂的振作了一些日子,他们度过了很安宁的一年岁月。
一年后,窗子上多了一碗药。
“娘.…汤汤..喝…”
一岁的小孩子呀呀学语,他指着窗台上的那碗药,他开心的鼓着掌,然后垫起脚想去够那碗汤。
女人崩溃的哭了。
虹姑哆哆嗦嗦的抬起手然后嚎叫着又放下,她没有勇气打翻那碗汤。
在这座城里每一碗药都被记录。
无论是倒在这无渡城的任何一处地方,都会被黑甲军感应到,随之而来的惩罚他们扛不住。
每一碗药都必须被喝下。
“这是哥哥的汤。”
十一岁的仇泠温柔的笑了笑,他摸了摸孩子的头:“哥哥的汤,小孩子不能喝。”
虹姑是他亲人,而小望是虹姑的信仰,而他已经喝了一碗药,并不在乎再多喝一碗。
只要能护住小望...
一岁的孩子不解的睁大眼睛。
他的词汇量还没办法表述出他的疑惑,只能站大嘴巴啊啊啊的表示抗议。
然后眼巴巴的看着小哥哥一仰头把棕色的汤水一饮而尽,转头母亲已经泪流满面。
虹姑哭了很久很久。
她搂着孩子的头,坐在木屋门口的石壁上看着天空,直到漫天黄沙变成满天星辰,夜幕下的戈壁是一片漆黑。
她终于第一次和他说了她的过去。
“小云儿,姑姑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我从出生就在这无渡城。我母亲是十岁的时候被掳来的,她十八岁生的我,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母亲给我取名叫做彩虹,无渡城只有一种颜色,她说彩虹有七种颜色…七种颜色是什么模样啊…是不是很美…”
虹姑望着星星,晶莹的眼也一闪一闪的。
仇泠点点头。
“我七岁时母亲就死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留下,我已经忘记了她的样子。七岁后我和集市一群荒民孩子混在一起,一同抱团取暖….每天都有黑甲军来给我们送药…”
她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回忆起那些痛楚依旧止不住的发抖:“那药不难喝….但喝了之后会痛,没有预兆的痛,没办法抑制的痛,总在午夜发作…..就好像全身的血肉重组再生,剥皮抽筋一般难以自抑…”
她低头看向仇泠的目光中满是怜惜与歉疚。
这么长时间,这孩子从未在她眼前表露过痛苦…甚至连声音都未曾发出…
“每次剧痛之后就感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身体里滋生,小蛇一般游走…他们说这是灵力。”
“灵力好像是很好的东西,因为灵力之前一起的伙伴有的成了二等荒民,有的有缘成为城主的入幕之宾,只有我一直原地打转。”
“我从未有过灵力,十八岁后他们放弃了我,不再给我送药。起初我很羡慕那些伙伴,能够光鲜一些,能自由吃上稻米和馒头,能自由去集市,能获得尊重…..不像我只能躲在这个小木屋里,被放弃,被打骂,被折辱…但后来…”
她开始发抖,满眼血红,止不住的发抖。
“但后来他们都死了。”
“所有人都死了!”
“小飞死在黑铁妖口中,尸体也没能留下,阿楠死在黑甲军棍下,被打成了肉泥,小秋死在冻河里,不成人形…..没人能逃过的,一个人都没有….所有人都死了…这无渡城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呜呜…修炼没用...灵力没用...没有人能逃出去呜呜呜…我不想我的孩子走同样的路…呜呜呜…”
她崩溃大哭起来:“喝药没用,灵力没用…所有反抗都是徒劳的,我不想小望喝药啊…我不想他经历那些痛苦后还是走上死亡的路…我不想他和我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这里啊…呜呜…”
“能离开的。”
少年忽然开口,眼眸中是无尽的坚定:“姑姑,我会杀掉妖王。”
传说离开只有一种方法,就是杀掉妖王,那是一只巨大的鲲鹏,单翅可遮天避雨,不见日月。
虹姑苦笑,摇摇头:“没人能杀掉妖王…”
阿芙恍然都明白了。
为什么在宛丘那夜他会被恶鬼反噬…独自忍受那么漫长的痛苦…
所有药人都有恶疾,仇泠也是药人。
还是喝了两倍药的药人啊…
所以他才会年年恶灵反噬,承受噬心之苦。
这整座成就像一座巨大的死地,充斥着暴力,血腥,残忍,压抑,痛苦,麻木…
原来,他早就离开了那个记忆中的那个家,独自一人在这座死城度过了他整个少年时期。
无渡城的冷漠残忍没有侵蚀他,十一岁的他依旧是温柔而善良的,就像一朵在淤泥里努力绽放的花,拼尽全力也要替身边人遮风挡雨。
甚至有点圣父和理想主义。
幻境里时间如指间沙,画面再一转,小望已经两岁了。
两岁的孩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并不知道身在地狱。
应该是到了春天,戈壁开始解冻,低矮、孤寂的骆驼刺、梭梭草展露了些许枯黄的绿,孩子走得飞快,手上捏着不知道哪儿采的野草在前面活蹦乱跳。
“小望,这里!”
仇泠绕着青黄的草垛奔跑,眉飞色舞的和小望捉迷藏。
他很喜欢这个小他十岁的弟弟,带着他在野地里欢笑,也终于露出了他孩子气的一面。
“哥哥,哥哥,等等,等等。”
小望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大笑着追上去,仇泠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他抓到。
“哥哥,哥哥,你,跑,不过,我!”
小望追上了去一把将他扑倒地上,咯咯直笑。
两个孩子在野地里欢笑打滚,笑声飘了好远好远。
“小望!你回来!”
虹姑突然赶了过来,煞是紧张的拉走小望,把他拉到一边,上下闻了闻,仔细检查了下身子,然后才意思到自己有些失态,尴尬的看向仇泠:“小望不懂事,云儿你别和他一起疯了。”
仇泠只是站在原地:“没事…姑姑。”
虹姑蹲着双手抓着孩子的肩膀,大声呵斥:“让你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不要到处乱跑!你到底听见没有!”
然后恨他不争气似得,锢着他打屁股,小望被打了几下哇哇直哭,虹姑也没多做安慰,扛起孩子抱着就走了。
这女人也太奇怪了。
不过是两个孩子一起玩耍,为什么要如此紧张,阿芙心中疑惑不解,自己都发觉了的异常,仇泠这么聪明又如何不会发现呢。
但他好像确实没有发现,他也没跟上去,而是等虹姑姑和小望离开很久后才回去,他独自回到小木屋,正想进门恰好撞见虹姑。
虹姑端着一盆衣服正要出去,应该是要去河边洗衣。孩子的记忆很短,烦恼过去得很快,小望早就哭完了,蹦蹦跳跳的跟在母亲后面。
虹姑连忙拉住小望,对着仇泠低声道:“云儿,锅里有地瓜汤,你先吃。我去洗衣,不用等我们,啊。”
她目光一直落在小望身上,生怕他又一下子窜出去。
仇泠点点头,安静的一个人喝汤。
他不是很聪明很敏锐的吗,阿芙很是疑惑….让他去喝汤就乖乖去喝汤了?跟上去看看啊…好好的干嘛要去洗衣服啊…谁家好人傍晚洗衣裳的…
为什么一年后的虹姑变得这样奇怪。
阿芙心中有太多的不解。
她跟了过去。
戈壁的溪水很浅,虹姑正在溪水里搓衣,一件小小的衣服她搓了好多遍,反复闻了闻,小望在她旁边来来回回捡石子玩。
“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和你云哥哥走得太近了。”
她越搓洗越烦躁,皱着眉头说。
“娘,为,为什么。”
小望捏着石子停下,疑惑的说:“可是我,很喜欢,哥哥。”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让你听话你就听话!!”
虹姑忽然朝着小望大喊,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女人也红了眼眶,泪水决堤,她顿了顿,抱着小望抹掉眼泪:“对不起…娘亲只会为你好…娘亲知道对不起…”
她洗衣服,反复的闻,反复的确认。
阿芙想到了齐府后院的那浓郁的药味,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仇泠喝了两倍的药,身上药味挥之不去,而若隔得太近,难免会影响到小望,虹姑知道这药的厉害和痛苦,也知道药味也会影响,她害怕影响到自己的孩子。
所以她这么紧张两个孩子的亲近,所以她才会就算天要黑也着急去溪边洗衣,所以她才会反复闻衣裳上的味道。
她也憎恶自己的自私,所以才情绪崩溃泪水决堤,却又一边自溃一边自铸,她可以承受伤害,但她不想自己的孩子承担伤害。
心好像掉入了冰窖。
身为一个母亲,她本能的担心自己的骨肉没错…可她为什么忘了,仇泠为什么会喝两倍的药啊…那是因为要救她的孩子啊…
原来,时间竟然可以冲散很多很多,包括良心和恩情…
仇泠那么聪明他怎么会不知道,所以他才故意那么迟钝…就算被嫌弃,他也不想离开这荒漠里的唯一的烛光…
这死城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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