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那个热血少年正在被杀死，他站在人群中，握着半个馒头，没有出手阻止。
检查完毕，黑甲军开始给十八岁以下的少年分发汤药。
没有一个孩子逃过，每个人都拿了一碗药。
等哒哒哒的马蹄声彻底远去，集市上的人才重新动了起来，他们劫后余生般的长呼吸一口气，庆幸又多活了一天。
仇泠继续向前，还没走几步，几个孩子拦在他身前，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孩子俯视他道：“哎，小子，我给你个机会，加入我们。”
仇泠忽视他，径直绕过向前。
“这家伙不知好歹啊？”
“老大，教训教训他！”
那大孩子叫马梭，被忽视脸黑了几分，其它孩子围了过去拦住仇泠前路，马梭故意抬高些声音道：“我看见了，老贾的牌子是你偷的。你偷了老贾头的牌子，所以黑甲军就杀了他。”
仇泠终于抬眼看他，那孩子看起来十五岁了，身体很壮硕，脸上坑坑洼洼，像是被石头雨砸的。
马梭挤眉弄眼，挑衅着道：“瞪我做什么，我又没举报你。”
仇泠沉默。
马梭开门见山：“放心，我不会举报你，老贾这老臭虫总和我们石头帮作对，先偷我们的牌，害死了我好几个兄弟。你今天算替我报仇，我不打你。”
自己见他偷牌害那个孩子，于是顺走了他的牌，无非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原来是狗咬狗，仇泠有些后悔出手。
他不想关心他们之前的是是非非，可马梭拦住了去路：“加入我们，好处很多。”
视线有些眩晕，这是喝药之后正常的反应，疼痛持续时间从最开始的两个时辰，到如今一般最多只有半个时辰。
只有半个时辰。
仇泠忍住疼痛，不动声色道：“走开。”
“大家都是铁链，装什么装啊。”
“老大好心让你加入，别给脸不要脸。”
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激怒了这几个孩子，正要冲过来打架，马梭拦住了他们：“别，他喝药了。”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哈哈哈都铁链了还喝药，蠢货！”
“你那么乖乖的喝药，不会是想练灵根吧哈哈哈哈。”
马梭也笑了起来，他拍了拍仇泠的肩膀，作一种刻意的示好状道：“我告诉你吧，那些药根本没用，你只会越喝越依赖，越喝越难受，到后面你根本离不开那些药，那时候就完完全全被那些铁皮老鼠把控了，这辈子都别想摆脱他们。”
仇泠抬眸，冷静的看着他。
马梭扯开嘴角露出歪曲的牙：“加入我们，你就能再也不喝药了，怎样？”
穿过一条荒寂的街道，尽头是几间矮旧破败的屋子。
屋子没有窗，外面烈日当空，里头依旧是昏暗无光的。
推开木门，一股**的味道充斥鼻腔，就像是放了很久的臭鳜鱼，仇泠不禁掩住了鼻息，光线透过浮尘照在地上，地上一群孩子被惊吓到，像羊群一般攒动起来。
“来来来！喝药了！”
马梭鼓鼓掌，身后一个大孩子提着一桶黑黢黢的药水进来，挨个发下一只破碗，倒药，动作轻车熟路，行云流水，一滴不漏。
而蜷缩在那里的孩子麻木的接过破碗，神情淡漠的喝光，每个人几乎都喝下了足足四五碗。
“怎么样？”
马梭转过身来：“你只要加入我们，便再也不用受这鬼药的折磨。”他略显得意的炫耀：“这群小东西，都是我的人。”
他看着这群孩子，像看着一群羔羊。
无渡城所有人都讨厌喝药，却没人敢反抗，但他却做到了，他神不知鬼不觉的钻了这个空子，养了一群专门代替喝药的孩子。
自从停药之后，他再也没有因为疼痛无法入睡，再也没有撕裂血肉般日夜煎熬，他认为自己的计划很完美，他认为没人能拒绝这么大的诱惑。
可没想到，耳畔呼的风声，还没等他意识过来，一记重重的拳头已经落在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
“放了他们。”
仇泠无数次的告诉自己不要再管任何事了，冷漠才是这座城市的生存之道，既然身后空无一人，那他就必须自救。
但再看见类似的场景再次发生——
就好像当初代替喝药的自己，每日每夜忍受折磨，最后却被背叛的自己，像一个小丑。
喝上两碗药的身体很难闻，喝上两碗药的滋味很不好受。
仇泠双眼赤红如兽恶狠狠的盯着他，又是一记重拳：“混蛋！放了他们！”
马梭哇的一口吐出一口鲜血，拨开血丝里头还有一颗白花花的牙。
不过就是一个铁链小子，不过是看在他对付老贾的份上才向他示好，眼下他居然还恩将仇报，马梭怒火上涌，骂道：“我放了你祖宗！”
他唾了一口血沫，然后振臂一呼：“上！打死这个小王八羔子！！”
十来个孩子围拢上来，大的有快十八岁，小的还不到八岁，而此时的仇泠也才十二岁。
这些孩子大多是铁链，在外摸爬滚打多年，其中有不少已经有了些许灵力，甚至有些对付大妖的经验，仇泠很快就落了下风。
密密麻麻的拳头砸在身上，马梭冲在最前面，发疯一样报复，以泄心中的怒气。
仇泠扛下所有拳头，找准空隙冲过去一把抱住药桶。
里面还荡着剩下的半桶药，他嘶吼着：“你若不放了他们，我就打翻了这桶药！”
药一旦被撒，黑甲军很快会有所感应。
等黑甲军发现这里的所作所为，所有人都逃不过，所有人都会死。
“疯子，这就是个疯子…”
马梭收了拳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喃喃后退。
“滚！”
“你等着，我一定要宰了你。”
“滚啊！！”
药气散了出来，马梭没有再纠结，孩子们落荒而逃。
剩下的孩子站在阴影里，他们没有逃，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安静的站着，就像一群麻木的羔羊，看着眼前满是是伤的少年，像是看着唯一一个还留着的牧羊者。
仇泠不想抬头：“你们走吧。”
走吧？
去哪里？
他救了自己，可孩子们眼神中没有欣喜，而是混沌，还有忧虑。
仇泠懒得理会这些眼神的情绪，只觉得疲惫，他起身背对着他们：“药撒了，马上就有黑甲军过来了，再不走，都会死。”
孩子们一步一步终于站到了门前，却眯着眼，不敢抬头看太阳，过了好久才试探着走了出来：“我们能跟着你吗？”
“不行。”
仇泠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这群孩子一个个骨瘦如柴，蓬头垢面，因太久没见过阳光皮肤是异常诡异的白，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一个胆大些的孩子哭泣着抱着自己的腿：“你不能丢下我们...”
是啊。
仇泠顿住了。
若自己走了，他们要怎么活？
自己路见不平，可若只管一半，那和杀人凶手有什么区别。
风吹得木门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掉落碎裂，少年驻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好。”
孩子们木纳的跟在小少年的身后。
他们犯规了，这处集市不能再呆了。
天黑之后野间大妖出没，他们太弱，必须在天黑之前到达下一处集市。
总共是十一个孩子。
无渡城的天空终年是昏黄的，云像是悬着一团团被搅烂的泥浆，离开集市之后很长一段路都是荒丘，一路不仅没有人，每隔一段距离都会看到妖兽被风干的尸体。
巨大的骷髅架半埋在黄土之中，列队而行的孩子们穿行其间显得那么渺小，甚至还不如骷髅头的獠牙大，看起来却有几分诡异的壮阔。
那些孩子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害怕得缩成一团，甚至挪不动。
仇泠在最后面催促：“快走，天就要黑了，无渡城的大妖都是入夜后出没。”
只有大妖才会分品级，能杀死大妖的荒民才会晋升，而这些孩子都是最低等的铜链，没有任何对付妖怪的经验。
“不行…我害怕…哥，我们回去吧。”
其中一个孩子战战兢兢的拉着他衣角说，他叫做辛灰，从最开始就一直黏在仇泠身旁。
仇泠摇摇头：“现在回去，黑甲军立刻就会发现。”
虽然都是黑甲军，但也有不同属地分管。他们虽然在这里惹了事，但只要没有被通缉，能逃到别的集市就能活下去。之前分管石头岭集市的黑甲军已经发现他们弃药，就算这些孩子是被迫，可他们等级太低，没人会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解释，回去只会是自投罗网。
前路是未知，后路是死亡，他们并没有多余的选择，辛灰抹了抹眼泪，瑟缩着跟上。
他们本就资质平平，四五倍的药更是毁掉他们的根基，又加上长期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这些孩子身体素质很差，离开集市的崎岖道路，他们走得很艰难。
远方的地平线辽阔漫长，蔚蓝被土黄分割成凌厉的线条，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下一个集市的影子。
那个集市叫做五道坡，还需要走两个时辰，若只是自己独自一人一个时辰足矣，但带上这些孩子至少需要四个时辰。
天黑之前到不了。
仇泠看向逐渐西沉的太阳，目光锁定在不远处的一处矮岩下的石洞：“那边有个洞窟，我们在那里过夜。”
他说完径直走过去查探地势情况，身后无人回应，仇泠疑惑转头，那些孩子们距他十米开外，正叽叽喳喳的不知道聊些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
见他看了过来，几个孩子忙低下头去，其中一个叫顺子的抬起头来，紧缩着眉头问：“那边真的可以过夜吗。”
荒丘妖兽横生，若到不了集市，在戈壁沙道上过夜只会是死路一条。他没办法保证自己能在妖怪獠牙下救出所有孩子，若是遇到二阶妖兽，自己也活不了。
“赌一赌吧。”
仇泠沉默后道。
在这个无渡城，活着的每一步，不都是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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