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不过十天的新帝贺成安死了。
贺成安是帝王之尊,按正常情况来说,应该称做驾崩。只是现在没有人能为她修建皇陵,也没有人能为她立碑祷告,更没有人能为她中兴大夏的伟业著史修册。
不是他们不愿,而是他们不能。
只一阵黑气,贺成安千辛万苦想重建的“开元”盛世,就被永远的埋藏在黑暗里。
她的大夏,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被世界抛弃了。
——
开元一年七月初三。
初升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在雕着各种龙凤祥云的梁枋下。每走五步,就站着一个持剑的黑衣甲卫。他们肃立在廊下,似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分隔开。
他们的身后就是金銮殿。
犹如市井斗民的喧闹声从窗棂传出,打破了这份肃穆。
“陛下骁勇善战,抚安城之乱,收复九州失地,驱除乱党,功劳至伟怎不能为帝!”
话音似落进了滚油里。众人纷纷激动起来。
“女子怎可为帝!成安郡主有功,待新帝登基后自有封赏。”穿着长袍的男子激动地上前两步,愤愤开口。
“京中皇族尽数被屠,陛下同为皇室血脉,怎争不得!”身披黑色甲胄的女子亦是上前两步,毫不示弱。随着她前行的动作,她身上传来若有似无的“沙沙”声响。
王守义见着她还敢应声,气眼睛都瞪圆了,他喘着粗气,两撇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
“柏姑娘,不可胡言!古礼怎可僭越,遍寻史书,亦未有此先例!”一个大臣看着眼前柏馨,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地说着。若不是顾念着她腰间的长剑,只怕是要破口大骂。
似是看她一个女子势单力薄,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开口:“李大人言之有理,女子称帝,五行违逆,阴阳颠倒,世间必有灾乱啊!”分明是对着柏馨说的,话里话外却在骂着贺成安。
贺成安只当他们在放屁。她一身红甲,安然坐在金丝楠木雕刻龙椅之上,一手摩挲着扶手上雕刻的盘龙,饶有兴味地看着站在官员中一言未发的青衣男子。
见着贺成安神色自若,未受丝毫影响。老狐狸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孙阳缓步走出,躬身行了一礼:“殿下,群臣反对,此事亦是不可,不如再细细商议一番。”他毫不避讳地迎上贺成安的视线。
“还请殿下三思!”
“还请殿下三思!”仿佛终于有了突破口,众人齐声唱到。声音在殿中回响,然后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放肆!”贺成安面色霎时转冷,厉声呵斥。
呵止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许是久未遭受如此冷待,诸位大臣一时竟愣住了。
乘着这个时机,柏馨又开了口:“诸位大人,陛下数日前便已登基,诸位大人这是何意?”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语气很是温柔。“诸位莫不是想造反不成?”
贺成安攻入京城当日,便在诸将士的簇拥间,自立为帝。
见众人沉默,不知如何反应,孙阳又开口了:“未祭拜天地,祇告祖庙,朝臣未行叩拜之礼,柏姑娘可是说笑了?”
“噗嗤”肃穆的大殿上,贺成安的笑显得格外刺耳。“诸位大人,朕虽姓贺,但亦可做开国之君。”看着愣怔的众人,贺成安又幽幽补充了一句:“不过届时尔等就是前朝的乱臣贼子了。”她看着台下诸人,眼内皆是鄙夷,都是些卖主求荣的货色,竟还敢妄想爬到她头上!
众人闻言神色大变,孙阳亦是面色转青。贺成安入城后戒严十日,他们根本收不到任何消息。贺成安是皇室血脉,又值用人之际,众人本以为能官复原职这才来了,却不想她竟大逆不道至此!
王守义终于意识到这是个局,他再顾不得风度,一下从朝臣中跳出来,指着贺成安破口大骂:“贺成安,你大逆不道,你怎敢说出这样数典忘祖的话来,你如何面对安王的在天之灵,来日有何颜面去见高祖!”
他是真的气疯了,竟点评起历朝的帝王来了。
柏馨不愿再听他乱吠,她块步上前,抽出袖间的匕首,直接抹了王守义的脖子。动手时,她特意选了个好位置,血液飞溅,身边的几个大人沾了一身。柏馨感到脸颊上有一股温热的血,她露出个笑来,随意舞动着拿着匕首的手,向着众人走了两步。
众人惊骇不已,看着动作间血液不断低落的匕首,后退两步,极力咽下嘴边的惊呼声。他们皆是养尊处优的世族,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
贺成安看着聚拢着,颤抖着不断后退的大臣,露出个嘲讽的笑。
就是这样一群人,挑拨着,发动了宫变。皇城被破后,也是这群人,仗着世家出生,在各方势力间摇摆不定,使得百姓几度遭难。
贺成安拍拍手,殿外的黑甲卫听令冲了进来,拔出剑,将诸位大臣团团围住。
这时,一个大臣摇摇晃晃的跪了下来,膝行两步,哭诉着:“陛下,陛下,臣是清河邹家的,陛下!”
贺成安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她早已想好,邹家银子多,正好拿来安抚灾民。
有人带头,一个个的很快都跪了下来。
“陛下,臣是淮安李立,臣愿为陛下马首是瞻,还请陛下开恩呐!”
贺成安没说话,李家一家就占了淮安大半良田,此间事了,也该拿出去分一分。
众人都跪了下来,只剩孙阳。他直直的站着,透过兵士望向贺成安。他是太傅,朝中半数文臣都是他的门生。贺成安不敢动他。
孙阳显然猜错了。贺成安挥了挥手,对甲卫说:“将人都带下去吧。”她让甲卫将人都关到牢里去,这会儿,他们的家人应该都在里面等着了。
见她心意已定,台下霎时哭喊声震天,再没了往日风度。贺成安神色冷漠的看着一个个人被押下去。这些人趁乱哄抬粮价,鱼肉百姓。她已命人带着军队前往各世族的本家。她要把他们吃进去的都掏出来。
此间事了,贺成安缓步走到殿外。她望向天边冉冉升起的太阳,心想有了世家的财物,这个苦夏,百姓应当会好过许多。
太阳正升着,天边忽的飘来一阵黑云,像是又要下雨了。
贺成安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近些年天气愈发多变了。她只希望这雨不要下的太久。贺成安深深地看了一眼渐近的黑云,转身回到屋内,她还有好多事要忙。
屋外雷声轰隆,天色骤暗,日光逐渐淹没在乌云之后。
一开始是淅沥的小雨,但很快雨势就大起来。贺成安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
暴雨敲打在琉璃瓦上,每一下都是沉闷有力的重响,然后是密集到无法分辨的爆裂鼓点。一阵狂风从窗棂中涌入,带入细碎的雨点,将桌上的奏章吹乱。
一个侍卫捡起掉落在地的奏章,然后疾步走去关窗。他还未来得及固定好,下一刻就又被吹开了,一阵更猛烈的大风将桌上的奏章尽数吹落,连带他自己也没有站稳,猛地后退几步。
他是被贺成安扶住的,看清身后的身影,他面色大惊,一时却不知该是先关窗还是先请罪好。
贺成安先道了一声:“你去将奏章收好。”她缓步走到窗边,细碎的雨点吹落在她身上,贺成安没有理会,她看着窗外的大雨,心里莫名慌乱。
窗外的景象已经彻底模糊,巍峨壮丽的宫殿尽数溶解在翻滚着的、灰蒙蒙的水雾中。眼前只剩一片混沌的灰白色水幕。
有几滴雨水被裹挟着落到她的脸上,很冰,很凉。贺成安看着廊下被吹得东倒西歪的黑甲卫,雨实在是太大了,他们甲胄下的衣袍已紧紧吸在身上。
贺成安对着冯征喊了两声,让人都到殿内躲雨。
冯征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他们的使命就是守着她,护着她。
但这雨实在是太大了,他们明明站在廊下,却连眼睛都睁不开。挣扎了一会儿,黑甲卫还是进来了。冯征指挥着甲士们站成一排,他们一定要守着他们的陛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浑身是水的侍卫跑了进来:“陛下,可要用膳?”
贺成安从书案间抬起头,外间的轰鸣声未有丝毫减弱。她看着混身湿透的侍卫,犹豫着开口:“等雨停了,再传膳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个浑身湿透的侍卫跑进来:“陛下,可要用膳?”贺成安被雨声吵得烦闷,训斥道:“朕不是说了吗,等雨停了在传膳!”
侍卫闻言伏地行了个大礼,战战兢兢的说:“陛下,该用晚膳了。”
贺成安一顿,她在忙碌间并未发觉时间的流逝。她听着屋外嘈杂的雨声,不可置信道:“这雨下了一日,没停吗?”
侍卫将头埋得极低,“陛下,大雨已下了整日,期间雨势未减。”
贺成安的心中顿时涌起无尽的担忧,这样的雨,怕是会引起洪涝。皇城地势高,尚能应付,可城中的百姓,怕是不好过了。
贺成安很想派人去看看,可这样的大雨,怕是连路都看不!
她只能焦急的坐在殿中,一边等着雨停,一边思索着补救之策。
“别等了,雨不会停了!”
一道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贺成安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她的头突然好痛,好似要炸裂开,她痛苦的蜷缩着,紧紧抱着头。
她先前让人都退下了,此刻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回荡着她忍痛的喘息。贺成安死咬着后牙趴在桌案上,点点的血迹从紧握的拳间流出。她找不到疼痛的根源,却又觉得四肢百骸,就连骨髓间都泛着痛意。
良久,痛意缓缓退去。她喘着粗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还好吗?”一道很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贺成安控制不住的一抖,这次疼痛没在袭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第一次和人说话,不知道你们会...”声音软糯糯的像是个小孩子,讲到后面还带了几分委屈。
“等一下,我没事了,不怪你!”贺成安咬牙打断,方才细碎的呜咽声,又惹得她胸口一紧。
贺成安深吸一口气,这才开口:“你是谁?”
“我是世界之灵,这方世界要毁灭了。”软糯的声音吐出冰冷无比的话语。
“你在胡说什么,白日还好好的,这只不过是一场雨。”贺成安觉得自己可能是中了什么毒药,产生奇怪的幻觉了。
“白日里还好好的?”像是不敢相信。“前些时日芜城地动,聊城蝗灾...”
“地龙翻身但未有伤亡,我已命人重建芜城。聊城蝗灾,运粮的车队已在路上!”贺成安打断了声音。等世家收缴上来的银子一到,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你方才怎么不派人去城中?”
“雨势太大,连方向都找不到,现下派人,怕是连皇城出口都找不到!”
“可是这雨不会停了。”不等贺成安开口,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已经看到,这雨会连下三个月,待世间再无生灵,世界就会彻底破碎。”
“我凭什么相信你?”这话实在是匪夷所思。
“不信,就算了。”大不了一起死。
声音再没有响起。
贺成安却愣住了,就这样?不再劝劝她?她还什么话都没诈出来呢。
虽不相信,但贺成安的内心却越发焦躁了。她走到窗边,窗外是一片漆黑,是到晚上了吗?贺成安不敢肯定。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这不会停歇的、雨敲打万物的声音。
“轰”地一声响动在嘈杂的雨声里不算明显,但贺成安还是听见了。她再压不下心间的惶恐,贺成安冒雨跑了出去,她要确定一件事情。
一面宫墙坍塌了。泥水,砂石在暴雨中流了一地,又眨眼间被雨水冲刷干净。
贺成安失魂落魄地走回殿中,宫殿的建造比百姓好了数倍不止,而它,塌了。
殿内温暖将贺成安包裹着,她却觉得周身寒凉,心也凉。她抬手拂去眼上的雨水,又发现自己手背上满是红痕。
她忽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就哭了。雨真的好大!
“我相信了,你出来。”
“我说我信了,你出来啊!”贺成安瘫坐在地上,先是呢喃,然后嘶吼着。
“我在。”
“我该怎么做,才能结束这一切,你要怎样都可以,只要能停止这一切。”她近乎绝望地哀求。
“我要你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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