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景德镇到北平,是青瓷十五年人生里最漫长的一段路途。
八千匠户在官兵的押送下,如同迁徙的蝼蚁,沉默地行走在初春的官道上。装载瓷器的木箱用稻草层层包裹,堆在骡车上,绵延出二十余里。
青瓷抱着自己单薄的行李,里面除了几件换洗的粗布衣裳,便是那本御窑册,以及父亲留下的几样小工具。
她将那片藏着建文密诏碎片的残瓷,小心翼翼地缝在了棉袄的夹层里,贴着心口放着。
那冰冷的触感,时时提醒着她沈家的血仇,也提醒着她需步步为营。
运河码头上,漕船林立,桅杆如林。她被指引着登上一艘中等大小的官船。刚踏上甲板,便听见舱内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父皇命你留京监国,你却偏要北上,还带着个来路不明的瓷匠?”似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正带着毫不掩饰的骄纵与不满。
“孙小姐慎言。”是那个清越如玉磬的声音,此刻却淬着一层薄冰,“沈姑娘是奉旨入京的御匠,技艺关乎三大殿重建,非比寻常。”
青瓷脚步一顿,垂下头,抱着行李快步穿过船舱。在拐角处,却与一人迎面撞上。
那是个身着朝鲜使臣官袍的年轻男子,面容清俊,手中正捧着一本《陶记》。
他稳住身形,用带着口音的生硬汉语问道:“姑娘恕罪。在下冒昧,请问‘雨过天青’之色,需烧几昼夜方能得成?”
青瓷抬眼,对上他求知若渴的眼神,心底的戒备稍缓。“七昼七夜,”她低声答,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运河两岸那些面黄肌瘦、跪迎圣驾的灾民,“火候差一刻,便是废品。一如这些百姓,生死温饱,往往只在贵人的一念之间。”
金明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上掠过一丝复杂,若有所思。
官船在北上的运河中行了十余日。这日深夜,青瓷因舱内闷热,走到船尾透气。
却见朱瞻壑独自一人凭栏而立,望着漆黑的水面,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羊脂玉佩。
他未着蟒袍,只一身玄色常服,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青瓷正欲悄悄退开,他却已然察觉。
“睡不着?”他并未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舱内有些闷。”她如实回答。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比起在景德镇时,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北地之地苦寒,自不比上江南温宜。入了王府,少说话,多做事。”
这是在提点她。青瓷心中微动,福身一礼:“谢世子提点,民女明白。”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那日你说,令尊是因拒绝为燕王烧制‘庆贺靖难’的瓷器而获罪?”
青瓷的心猛地一紧,指尖陷入掌心。“是。”
“是个有风骨的。”他淡淡评价,听不出喜怒,目光再次投向遥远的南方,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座龙窑遍布的城镇。“可惜了。”
他留下这两个字,便转身离去,徒留青瓷一人在船尾,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他为何突然问起父亲?这句“可惜”,又究竟是在可惜什么?
抵达北平时,已是仲春。汉王府邸恢弘,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日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她被安置在西苑。与王府前院的富丽堂皇不同,这里竟有一片移植自江南的紫竹林,林深幽静,风吹过时,万叶千声,恍惚间让她以为回到了故乡。
她的瓷窑,便设在这竹海深处。很小,却很齐全。
来到西苑的第三日,也是个雨夜。窑火初燃,她正在调试釉料,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朱瞻壑披着一身露水而来,袖口似乎还带着文华殿议事时沾染的墨香。他屏退左右,走到一座刚出窑的钧瓷笔洗前,指尖抚过那绚烂如晚霞的红斑。
“今日朝堂,又为开海禁之事争吵不休。”他声音低沉,似是说给她听,又似是自言自语,“瓦剌扰边,军费吃紧,开源之策,却阻力重重。”他凝视着那抹红色,眼神幽深,“这红色,总让孤想起战场上的血。”
青瓷沉默地听着,手下未停,只默默将窑温升高了半寸,让那釉色中的红,更深沉一分。
他忽然转向她,目光锐利:“你觉得,海禁该开吗?”
青瓷猝不及防,稳住心神,斟酌道:“民女见识浅薄。只知苏麻离青料来自域外,无此,便无元青花之瑰丽。或许……通则达,闭则塞。”
朱瞻壑凝视她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不再言语。
此后,他便常来。有时是深夜带着倦容,看她调制釉料;有时是雨后携着清新,品评新出的瓷器。
他不再总是自称“孤”,偶尔会说起朝堂趣闻,边关战报,甚至对太子的忧惧,对汉王野心的洞悉。
某夜,雷雨交加。他带着浓重的酒气闯入窑室,衣衫半湿,眼底有着压抑不住的烦躁与……脆弱。他抚摸着未烧制的胚体,上面是她新画的缠枝莲。
“阿瓷,”他醉眼朦胧,声音沙哑,“若我不用当这世子……”
“轰隆——!”
一道惊雷骤然炸响,震得窑壁微颤,也将他后半句话彻底吞没,再未开口。
青瓷的心,随着那声雷,猛地一跳。她低头,看见胚体上未干的缠枝莲釉彩,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正悄悄缠绕住他映在墙壁上的、孤寂的影子。
翌日清晨,她在清理窑灰时,拾到了一枚羊脂玉佩。背面那个“壑”字旁的裂痕里,嵌着的青料色泽,恰与她昨日反复调试却总不满意,最终废掉的那一盏,一模一样。
她握着那枚犹带他体温的玉佩,站在晨曦微露的竹林中,久久未动。
而远处,一座精致的绣楼之上,世子妃孙氏正凭窗远眺,目光精准地落在那竹林深处的瓷窑方向,丹寇轻扣窗棂,对身旁的心腹侍女淡然道:
“去查查,殿下近来,为何总爱往那粗鄙之地跑。有否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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