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琛上楼洗了把脸，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短而硬的青茬贴着头皮，一双深邃的眼窝在眼底留下阴影。镜子里的他突然闭上眼，对于这个看起来冷漠狠戾没有人情味的自己，他好像不喜欢。
手指紧扣着洗浴台的桌沿，他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过往的画面一帧一帧在脑海里播放，直到闪出那个宁静夏夜里红蓝光线交错的警车，尧琛喉结动了动，才慢慢睁开眼。
那件事儿，是他心里迈不过去的坎儿。它就像一块儿狰狞可怖的疤痕，抹不掉那块烂肉，也忘不掉它的由来。
“哒哒哒——”几声脚步骤然踩上尧琛紧绷一线的神经。
于是他从过去的“梦”里惊醒。
抬头看，脸上的水珠已经从额头滑到下颚了。他眼睛好像被水打得有些湿，看起来有点红。但不明显。
“尧叔？”闻嘉言的声音从浴室门外传来。
“嗯。”尧琛拿毛巾抹了下脸，沉闷的声音像雨水打在湿木上，“马上出来。”
尧琛表情有点冷，他以为闻嘉言要进来上厕所，于是什么都没说擦着他的肩膀安静走了过去。
“你咋了？”闻嘉言伸手拽了一下他的手腕。
尧琛被他定在原地，愣了一秒，抽开被抓着的小臂，没转头看他。一只耷着肩的背影留给同样愣住的闻嘉言。
“没事儿啊。”尧琛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走到楼梯口，他没急着下去，低头盯着规整有序的台阶，说，“走吧，下楼，练习。”
闻嘉言瘪着嘴走过去，指尖还留着刚刚从尧琛那传来的皮肤触感。
他垂头和尧琛一起下楼梯，两人怄气似地都没说话。
可闻嘉言能感觉到，尧琛现在不想理他。
问怎么了也不说，拉他的手腕还挣脱开。闻嘉言想了想，这个尧琛，真烦。怎么比有些女孩还难琢磨。
“……”
刚练没多久，店里的门突然被推开。顺着声音看过去，尧婕拎着一兜热菜走了进来。
“姐？”尧琛起身去接，“你怎么突然来了？”
尧婕轻车熟路把菜递给他，她环视四周，笑着朝闻嘉言打了声招呼，随后视线没忍住落在角落坐着的陆芳玟身上。
她迟疑几秒，像在思索，可在这儿看到陆芳玟，答案好像就摆在眼前。
“好久不见呀。”尧婕往她的方向走，低头看到陆芳玟身旁还有位置就顺势坐了下去，“家里最近怎么了，突然来这？”
北亭是个小镇，街坊邻居的关系就像串起来的珠子，挨得紧，贴得近。所以很多时候，每家有过什么事儿，都心知肚明。
陆芳玟垂头，什么都没说。
尧婕刚好从菜场回来，她带了些热卤和凉菜，“已经晌午头了，不然留下来一块儿吃个饭?”
陆芳玟抬头看了眼尧琛。
尧琛和闻嘉言站在一块儿，他把放桌上的袋子提溜起来挂手上，带着闻嘉言往楼上走:“来吧。”
好在桌子比较大，刚好能容纳四个人。
桌上摆了香味十足的热卤，尧婕率先给陆芳玟夹了块肉:“快开学了吧？”
陆芳玟连忙点头说谢谢。
尧琛默不作声闷在闻嘉言旁边，闻嘉言悄悄往他那瞥了他好几眼，还是没明白尧琛怎么突然这样了。
“姐姐，景希呢?”闻嘉言掀起眼皮好奇地问。
尧琛这时才抬眼。
尧婕顺手也给闻嘉言夹了点，笑着回道:“去他小伙伴那做手工了，等他回来我拍给你看。”
闻嘉言眯起眼睛嘿嘿一下，心情看起来舒畅不已:“好久没见小希希了，想念!”
饭桌是长方形的，闻嘉言意外发现陆芳玟只夹离她位置近的菜。他低头看着，眼睛缓缓眨了下。没过几秒，伸手把桌上的菜品位置对调，调侃道:“别害羞嘛，吃个饭而已。”
陆芳玟笑了下，“没有。”
尧婕的视线不动声色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又转，随后她右手捂嘴浅浅一笑，眼皮上的皱纹缩得更加密集:“你们俩——”
“吃。”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尧琛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他眼神冷漠且有些不耐烦，“吃完下楼继续练。”
闻嘉言盯着被放到碗里的肉，他用筷子夹起来放到嘴里。
“凶什么凶……又没说不练。”
尧婕没来得及收回的笑容突然凝滞在脸上，显得有些错愕和尴尬。
“练习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你别逼他们太紧。”尧婕对尧琛说。
尧琛只是点头说“知道了”。
吃完饭，闻嘉言和陆芳玟老老实实下楼练习，尧琛一个人在楼上迟迟没下去。
尧婕手里握着扫帚站尧琛跟前。她小心翼翼仰头看了眼自己沉闷的弟弟，问:“怎么了?小言惹你啦？”
尧琛转过身，背对尧婕:“没有。”
无声的沉默盘踞在两人中间，尧婕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她像是敏锐地捕查到什么，神色一变，声音迟缓很多:“你还在想之前那件事儿……当初是我进去该多好，不然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尧琛心里叹了口气，他重新转过身，无奈开口:“我现在这样很好。姐，不要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我是走出来了，”尧婕问他，“你走出来了吗？你当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还放在柜子里好好存着……”
尧琛垂裤边的手弯了一下。
末了，他眉角很平，声音也很平，淡淡从嘴里吐出:“那也是之前的事儿了。”
“对不起……”十年很长，尧琛的年华全都浪费在里面。这是尧婕说的第不知道多少个对不起。
“这事儿跟你无关，我打的人，责任就得我来担。”
说完尧琛就先下去了。
尧婕盯着他一个人离开的背影，相比十年前，个儿高了，肩也宽了。
她又在下面多待了会儿才离开。这期间，她发现尧琛兴致一直很低。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在楼上聊的那件事——尧婕往闻嘉言在的方向看了很久。
她好像品出了其他东西。
睡前，闻嘉言洗完澡直奔尧琛房间。
“你到底咋了?”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仇。虽然他们不是夫妻，但在闻嘉言眼里，他们几乎同吃同住，除了没有做夫妻之间卿卿我我的事儿，和那些平淡生活里配对儿过的人有什么区别?
他喋喋不休追问尧琛今天态度为什么三百六十度大转弯。见尧琛一直闭嘴不说话，他着急问:“我今天没惹你啊?你这副样子像我欠你钱似的，靠!”
尧琛背倚着床头，没去看他。
“我没怎么。”尧琛被问烦了，他回答，“你见我第一面的时候，我不就是这样吗。”
……
闻嘉言以为他们的关系会因为这么久的相处而改变，可眼下，尧琛分明就是要跟他划清界限撇清关系。
这样搞得他有点儿伤心了。
离开前，他问尧琛:“那我跟当初一样吗？”
-
练了差不多十几天，陆芳玟就快开学了。
“尧琛哥，我以后周末过来。”陆芳玟这些天把基本功练得很扎实，但没有给人实际操作过，她不自在扣着手，说，“大概还要多久才能上手做……”
尧琛像小学老师期末写评语那样，他简短地进行口头上的总结：“这些天你练得很不错，只不过时间有限，等高考完还想继续深耕，欢迎继续来这找我学。”
“你学习能力很强，高三了，继续加油。”尧琛说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钱，一层浅黄色的牛皮纸包裹在外，他伸手递到陆芳玟跟前，“钱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线上我再给你转点，留着用。”
陆芳玟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有半个拇指高的钱好像一枚炸弹，“砰”一声巨响，在她脑子里瞬间炸开。
她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小半步，赶忙伸手拒绝:“我不要……我没资格拿，也没钱还……”
尧琛早就想好了说辞，他把那叠钱先塞进陆芳玟的背包里，随后声音放慢了，解释说:“钱不是白给你的，你可以等工作之后还。现在算无利息借给你，别有负担，你好好学，明年等你好消息。”
陆芳玟紧抿着唇，她的眼睫不断翕动，随后抬眸往背包那看了一眼，说出的话像她忽闪的睫毛一样，微微颤抖:“谢谢尧琛哥……”
陆芳玟走之前，闻嘉言笑着对她说:“等你好消息!”
“会的。”陆芳玟捏着背包右肩带，神色平静开口。
她走之后，闻嘉言这个文身萌新问尧琛:“我还要继续学吗？”
尧琛闻言，他合上手机，抬头看他，反问:“你想学吗？”
闻嘉言思虑两番，说:“想。我已经入门了，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我离开北亭之前能学完吗？”闻嘉言从来到这就知道不会待很长时间，他心里没有数，走或留全等他爸发话。
刚开始他极度排斥来这儿跟一个陌生男人住，甚至还问过他爸能不能带他一起躲债。
闻建辉听后，气不打一出来，声音调高好几倍，怒吼他:“拖家带口的，你以为躲债是什么光彩事儿吗!”
于是闻嘉言不情不愿被他爸送到尧琛手里。
刚来的时候，他不习惯这里的一切。
想走，想回家，想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
“如果学不完，那你会去我那找我吗？”
闻嘉言忽然笑着问他。
尧琛的思绪还停在前一句。
是啊，闻嘉言迟早会走。
尧琛扯唇笑着摇了下头，他看了闻嘉言好久，最后才从齿缝蹦出：“不会。”
闻嘉言最后也没说什么，他像是预料到答案，没吵没闹，别过头，垂下眼，声音很小:“我猜到了。”
后来几天的日子很平静，比刚住一起那会儿还客气。两人的关系仿佛又回到白纸时期，只不过上面用铅笔写过的草稿，尧琛一个人在慢慢擦去。
闻嘉言在尧琛监督下，一直在学文身。每天按部就班，两点一线，枯燥无聊，闻嘉言这次却出奇地没抱怨。
半个月过去，尧琛此时正在楼下盯闻嘉言练习。他学得越来越有模样，勾线、上色这些已经不在话下，如果想看他真实水平怎样，必须得找人上手练。
尧琛默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臂，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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