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骨回来的时候,雪昼仍在昏睡。
骨拿着刚刚煎好的药想要喂给他,却发现一旁已经放了一碗水和一瓶空掉的药瓶。他有些疑惑地把了雪昼的脉,而后猛然发觉,雪昼身上的毒竟然已经清了。
骨伸手使劲摇了摇雪昼的肩膀将他摇醒,而后问:“刚刚谁来过?你服解药了?”
雪昼猛地被摇醒,一时脑袋还是迷迷糊糊的,他抬头看向骨,皱着眉迷糊地问:“解药……什么解药?”
“就是你身上毒的解药,你的毒解了,是谁给你的解药?”
“不是你来喂的那丸苦药吗?”雪昼还没睡清醒,皱着眉问。
骨看着雪昼睡眼惺忪的样子,无奈道:“什么我来喂你苦药?我刚刚出去给你煎药,中间从未回来过。来过的人怎么可能是我?”
雪昼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不是你又能是谁?就是那丸药,真的还很苦……”
雪昼说到这里,猛地一下子抬起了头。
不对,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那个声音……不是骨,那不是骨的声音,来给他解药的人,来给他解药的人是……
雪昼突然猛地站了起来,鞋子都没穿好,光脚向外飞奔出去。
******
魔界。
玄卿站在无人的荒野,静静看向眼前的夜色。
枯枝映下的影子如若枯骨,寒鸦声声凄切,在他头顶尖鸣。魔界的景色一向不好,荒芜又戾气深重,玄卿最初来到这里时很不喜欢这点。
可时间久了,他竟也慢慢习惯了。或者说,也许在黑魔之气的侵蚀下,他也变成了如这里景色一样戾气深重的人。
也许不止是戾气深重的影响。也许,他本身就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
溦山的沈玄卿,曾经除魔卫道,就像是一场梦,一场浮空。
当你发现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竹篮打水时,你还能始终握住那竹篮吗?看着它一次又一次落入水中,捞起破碎的虚空,最后只剩下水面上一点涟漪?
可笑,可悲。
沈玄卿已经死了。那个沈玄卿,曾以为自己拥有一切,最后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
“大哥!”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玄卿回头过去,看见了远处气喘吁吁跑来的雪昼。
玄卿漠然看了他一眼,道:“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雪昼一路跑向他,停在了他的面前。他安静了少许,试探地问:“刚刚……是你来看我了?”
玄卿瞟了雪昼一眼,简单而利落地给了他一句话:“很晚了,滚回去睡觉。”
雪昼不死心,又问:“刚刚是你来看我的,是你给我解药,对吧?”
玄卿冷哼一声道:“听不到我的话吗?很晚了,滚回去睡觉!”
雪昼也生气了,他怒道:“就是你!干嘛不敢承认!”
玄卿也更生气了,他怒道:“自然是我,不是我还能有谁?!我的毒药又不是人界的那些三流贩子卖的没用的玩意,除了我之外,谁还有解药?!”说完那句话,他长袖一挥,背过身去,对雪昼沉着脸道:“滚回去睡觉!”
雪昼愕然了片刻,又道:“你……”
玄卿冷笑一声:“怎么,怕我对你使诈?你也配?”
“为什么要给我解药?”雪昼看向他的背影,一时呆愣住了。
玄卿道:“没有为什么。”
雪昼又道:“那那个辰非手下的小姑娘……”
玄卿道:“放过她了。让她滚出去,这辈子不要让我再见到她。她若躲的不够好,下次我见到她,就要她的命!”
雪昼一时有些酸涩,他站了半天,道:“我……”
玄卿怒道:“我什么我,我说几遍了?滚回去睡觉!”说完,他突然转过身去,背对着雪昼道:“很晚了,我去休息了。”说完,便向前走去。
雪昼站在原地,安静了很久,突然轻声道:“大哥,你抓了辰非的人,也猜到了我暗中和辰非联系,那你应该也猜到了,我……想要杀你……”
玄卿的步子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雪昼,嗤笑了一声,道:“我当然知道。”
雪昼不说话了,他只是看着玄卿的背影。
玄卿又冷笑道:“就凭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我?”
雪昼呆呆看着对方,道:“如果这样,为什么还要给我解药?你明知道我要杀……”
玄卿沉默了。他没有回答,转身又向前走去。
“为什么?!”
雪昼不死心,又追了上去,冲着玄卿的背影问。
玄卿没有回头,只是站在远处,他的声音从远方随着风飘来:“我从不惧与天下为敌,我的敌人很多,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我的敌人。可是还有一个我想挽留的人……雪昼,我的弟弟,我不希望与你刀刃相见。”
那句话结束的瞬间,那个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雪昼看着眼前的寂静,只是沉默。
很久很久之前,他们是互相的依靠。
在溦山白莫将一切罪责推给沈玄卿的时候,在沈氏一族将沈玄卿逐出族谱的时候,沈玄卿失去了家人,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名誉,只剩下了一个弟弟。
沈玄卿堕入魔界的那一天,连曾经最珍视他的师父也将他逐出了师门,和他恩断义绝。
他成为了一个最坏的人,人人唾弃的人,他身边唯一剩下的,只有这个弟弟。
没人知道成魔意味着什么,魔界的天空永远浮动着厚雾,没有日光,魔物之间没有温情,只有血腥与厮杀。
雪昼抬头看了看那年魔界的冬雪,又望向他问:“大哥,我们会不会活不到明天?”
那时的玄卿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沉声对她说:“雪昼,不要害怕。你记住,只要我还活着,你就绝不会死!”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绝不会死”——玄卿曾经那么承诺过。
曾经,在最危难的时候,他们互相扶持。
可如今,沈玄卿成了魔界至尊,他们的冲突却尖锐了起来。
雪昼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可那个人却十分霸道。玄卿坚信雪昼过于幼稚,也坚信仁慈之心只能害死自己,感情是人致命的缺陷,而他们,决不能掉落在同一个陷阱里两次。
魔界至尊玄卿,决不许任何人违背他的意愿。
他们之间时常爆发争吵,他不止一次告诉玄卿,宁可死,他也不愿意听从玄卿的话。
玄卿没有杀他,但杀了一个被他救治的少年。
几年前他在人间游历时,曾经救过一个受伤的少年。他看那个少年满身是血倒在路边,心中一时不忍,便不顾从前玄卿对他说过的“不许有半分仁慈之心”的话,上前救了那个受伤之人。
他替少年医好伤口,包扎完后,悄然离去。
他以为,没有任何人知道。
但回去之后,他看见黑暗的内室,那个少年被钉死在墙上,手足俱断。他低下头,翻白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已经干涸的血流满了整片地板。
“你以为你能救得了他?你不救他,他未必会死。你救了他,他就必须死!”
雪昼愤怒道:“可是他并没有与我们为敌,你为何要……”
“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你走在这条路上,注定要一世孤独。你不能有弱点,所以你不可以信任他人,不可以有仁慈之心,更不能有同行之人。”那个人在他耳边轻声的低语,“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那样的话,会有很多人因你而死,因为你的天真而死!”
雪昼恨他,不仅恨他的无情狠厉,更恨他的蔑视,那蔑视让他觉得自己很弱小,让他觉得自己在对方的眼里,永远都只能是一个笑话。
但他没有抗争的选择,只能臣服,听从这个人一切摆布。
他害怕玄卿,憎恨玄卿,这种感情越来越沉重,几乎把他压垮。那个人太残忍,太强大,太无情……太懂得如何击垮一个人。
可他还想好好活下去,他不想一生都被人支配。
他决心要脱离他的哥哥,并且偷偷出手帮助了莲奚。他已经下好了决心,要看着玄卿覆灭——这个人一日不倒,自己就一日没有脱身的机会。
他不止一次想过让玄卿死。
——“你走在这条路上,注定要一世孤独。你不能有弱点,所以你不可以信任他人,不可以有仁慈之心,更不能有同行之人。”
那是那个人对他说的话,可是,他不想这样,他不想一生都这样!
只有玄卿死去,他才能够获得自己所希望的自由。
可是那个人刚刚那句话,他听了以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里涌出无尽的悲哀,像是江河将他吞没。
——“我从不惧与天下为敌,我的敌人很多,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我的敌人。可是还有一个我想挽留的人……雪昼,我的弟弟,我不希望与你刀刃相见。”
是因为上一次争吵的时候,他提到了他们从前的日子么?出乎意料的,这个人第一次没有用任何强硬手段,而是……对他低了头。
那个瞬间,许多从前的事情在脑海中闪回,那些片段闪过的瞬间,他有些恍惚。已经有多久,多久都没有再想起那些日子了?在他们互相憎恨的日子里,他们,都把那些日子忘记了……
“多谢。”
沉默了很久,他开口轻声说道。然而没有人回答他,那个人早已离开了,他没有听到那句话,或者,他也并不需要听到。
风吹过空荡的荒野,只剩下雪昼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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