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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17·伯爵、奥格·杀戮、突围

“……啧,”伯爵疲惫地看着密密麻麻包围他们的虫群,有些心累,“不愧是纯灵能构成的幻象,居然用了一套与生物学逻辑完全相悖的手段来模仿虫巢的进攻。

“这种程度对你这样的专家来说应该属于平常的一档。”猎人诧异地撇了他一眼,颇为奇怪地说道。

“正应如此,忽然不用湮灭的力量后,我对这样低效率的宰杀感到绝望——毕竟我还得考虑那个臭小子的身体,他可不能被牵扯进来。”伯爵语调飘忽,神色疲惫,“真希望那家伙早点回去。”

“你身上属于【永夜】的力量依旧是远超常态永夜之子的水平。即使这样,你身上的湮灭浓度也依旧比我熟知的低得多,但这不能算是不使用。此外,据我所知,星际联合体的遗址并没有和时空研究相关联的器械或记录。您倒是和之前一样对各类常识一窍不通,若非我曾经和您共事,我会大概率认为您并不是可以信任的合作对象。”猎人陈述着他所知的事实。

“白昼的猎犬,和你们首都星域的懦夫不同:边缘星系通常是以武力试探作为挑衅的开端。等眼下的事结束,我肯定会进行你爱看的各种文学著作里面记载的,【永夜】一系必然会进行的活动。”唐代斯的敌意不减,他显然没有考虑合作以后可能的缓和,“老样子,随我突袭,但愿那些文字没把你的战斗技巧挤出你那本就不算精通猎杀一道的大脑。”

伯爵双手持剑,往前横切。漆黑色的剑光将虫群如同稻草一般收割,他沿着切口突围,试图找到指挥这些畜生的核心。

在他触碰到包围他的虫群外围的时候,一道璀璨的裂口出现了。他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进去。

一块快要掉落的路牌挂在正对他的小巷口:污血巷——这名字起得实在贴切——两侧高耸的石壁爬满湿漉漉的、不知是苔藓还是干涸血痂的污浊,而正中留给人通行的道路却窄得仅容两人侧身而过。空气稠得化不开,浓得呛人,闻起来像是**内脏和劣质药剂混合的甜腻腥气,沉甸甸压在喉间上。头顶,一轮污秽血月被切割成一道惨红细线,吝啬地投下微光,勉强勾勒出脚下石板路上蜿蜒的暗色沟壑,以及沟壑尽头那团伏地的、轮廓模糊的巨大阴影。

阴影在耸动。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湿黏的咀嚼声:嘎吱,咕噜……像钝刀在锯磨骨头。那声音在死寂的窄巷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石壁,钻进耳膜深处,激起一阵本能的厌恶。

是他先撞见了它,在猎人之前。

一个佝偻如巨猿的轮廓,蹲踞在巷子尽头的垃圾堆旁,埋头撕扯着地上那团勉强能辨出人形轮廓的残骸。残骸之上褴褛的衣物被扯得稀烂,和尸体暗红的肉泥搅在一起。几根森白断裂的肋骨,突兀地刺出那团烂肉,在微弱的血月光下似有低微的哀嚎声——那个人还活着,但马上就会死去。

这畜生。他眼中笼罩着直白的杀意。

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没有一丝因厌恶而生的停顿,他冲上前。靴跟重重砸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那团耸动的巨大阴影猛地一僵,咀嚼声戛然而止。一颗头颅,不,那已不能称之为头——更像是某种被剥了皮的恶犬与垂死猿猴的恐怖混合体——缓缓转了过来。沾满碎肉和黑血的獠牙呲着,野兽那浑浊的黄色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迟钝地转动了一下,最终死死钉在了闯入者身上。喉咙深处滚动着威胁的、混着血沫的低沉咆哮。

“哼。”回应它的,是一声短促、冰冷、浸透了极度不耐的鼻音。

长剑已然出鞘,并非优雅的寒光,而是饱饮过无数次污血后沉淀下来的、一种沉重而内敛的、色彩近乎纯黑的暗哑银灰色的剑芒。

剑尖微微下垂,指向地面。手臂的肌肉却在无声中绷紧,如同绞紧的钢丝。剑刃划开凝滞的空气,发出细微、却足以撕裂死寂的“嘶”声。

这轻微的挑衅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野兽喉咙里的低吼瞬间拔高成撕裂般的狂嗥,积蓄的兽性在瞬间炸裂。它不再是人,是纯粹被□□驱动的血肉机器。庞大的身躯以与其笨重外形极不相称的暴烈速度弹起,腐烂的筋肉在皮下疯狂扭动,带起一股裹挟着浓厚的内脏**气息的狂风。两只覆满粗硬黑毛、指甲弯曲如镰刀的前爪,撕裂空气,左右交叉,朝着巷口的身影狠狠撕裂下来!

那柄沉寂的长剑终于动了。不是格挡,不是招架,是迎着那撕裂血肉的爪风,悍然的直刺。伯爵的手臂肌肉贲张着,将全身的力量与那暴躁的意志凝聚于一点。暗哑的剑锋在微光下化作一道决绝的闪耀着银色暗光的剑芒,精准地迎向怪物右爪挥来的轨迹之中,不偏不倚,点在它相对脆弱的腕骨内侧。

“噗嗤!”剑尖传来令人牙酸的阻力,随即是硬物碎裂的轻响和利刃破开筋肉、摩擦骨头的沉闷声。

野兽的右爪攻势瞬间歪斜、溃散,暗红近黑的污血如同被挤爆的水囊,从撕裂的腕部伤口喷溅而出。剧痛激发的不是退缩,而是属于野兽彻底的疯狂。它的左爪带着更为凶悍的余势,距离闯入者的肩胛骨仅剩咫尺!

腥风扑面,獠牙几乎能触到鼻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只手动了。那支一直垂在身侧的燧发手枪,仿佛早已等待多时。手臂以一种快得留下残影的速度抬起,动作刚猛迅疾,却又带着一种千锤百炼后形成的、近乎冷酷的稳定。

枪口瞬间抬平,直指那因剧痛和暴怒而大张的、喷吐着腥臭涎水的兽口。黄铜枪机在昏暗中闪过一道冷光:

“轰——!”

震耳欲聋的轰鸣在狭窄的石巷里炸开。

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持枪者的手掌和臂膀上,震得他整个上身向后微微一挫。枪口喷出的炽烈火舌瞬间吞噬了那张开的兽口,浓烈的硝烟味粗暴地撕开了巷子里原本的腐臭。

爆裂的火光中,清晰地看到几颗碎裂的獠牙混合着焦黑的皮肉、猩红的碎骨,如同被炸开的破口袋碎片,向后激射。

怪物那声含混着痛苦与狂怒的嘶吼被硬生生堵回了喉咙,庞大的身躯被这近在咫尺的轰击震得向后一个趔趄,左爪的致命撕扯在最后关头失去了准头,只带着撕裂布帛的刺啦声,擦着闯入者的皮革外套狠狠划过,留下一道深深的爪痕。

它踉跄着后退,撞在污秽的墙壁上,碎石簌簌落下。被轰烂的下颚血肉模糊,暗红的血混杂着涎水瀑布般淌下,染红了前胸纠结的黑毛。那双浑浊的黄色眼珠里,痛苦、暴虐,还有一丝本能的惊惧混乱地交织。它挣扎着想要站稳,喉头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喘息。

闯入者甩了甩被后坐力震得有些发麻的手腕,动作流畅地将滚烫的燧发枪插回腰间的枪套。他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重心下沉,长剑依旧稳稳地斜指地面,剑尖粘稠的污血正缓慢地滴落,在脚下的污水中晕开一小圈更深的暗红。

他盯着那挣扎的怪物,嘴角绷紧,眼中没有丝毫胜利的松懈,只有一片被强行压抑的、更深的暴戾冰湖。

硝烟味、血腥味、还有怪物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恶臭,混在一起,浓得几乎令人窒息。

头顶那道血月的缝隙,似乎更红了些。光芒不再吝啬,如同垂死的巨兽淌下的浓稠血浆,泼洒在狭窄的巷子里,将墙壁、石板、以及怪物身上淋漓的伤口,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粘稠的猩红。

那血光似乎带着某种邪恶的活性,贪婪地舔舐着怪物身上每一处伤口。

它喉间嗬嗬的破风箱声陡然变得粗重、粘稠,像是被淤泥堵塞。它巨大的身躯开始剧烈地、不自然地抽搐,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爆响,仿佛有无数条毒蛇在它的皮囊下疯狂钻动、膨胀。

“呃……吼——!”

一声非人的、混合了极致痛苦与某种扭曲狂喜的咆哮从它破碎的口腔中迸发出来。它佝偻的身躯在血月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拔高、膨胀,本就虬结的肌肉如同被吹胀的腐烂气囊,皮肤被撑得透明、绷紧,显出底下扭曲的血管和疯狂增殖的肌肉纤维,然后“嗤啦”几声,在肩膀、脊背处寸寸撕裂。

墨绿色的、闪烁着不祥磷光的粘稠脓液从那些新撕裂的、如同婴儿小嘴般的伤口里涌出,顺着它暴涨的躯体蜿蜒流下,滴落在地,竟发出轻微的“滋滋”腐蚀声,腾起带着恶臭的惨绿烟气。

眨眼间,这怪物已比原先高大了近乎一倍。它顶到了狭窄巷子的顶部,嶙峋的脊背擦着粗糙的石壁,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

它俯视着巷口的身影,那双浑浊的黄眼此刻彻底变成了燃烧的、充满纯粹毁灭**的血色火焰。在新生的、更加粗壮的前肢上,覆盖着类似昆虫甲壳般的、湿滑反光的惨绿硬质层,边缘锐利如刀。

它不再喘息,不再痛苦低吼。只有一种纯粹的、要将眼前一切碾碎成肉糜的寂静疯狂,从那副不断滴落绿脓的可怖身躯里弥漫出来,沉甸甸地压向巷口。

闯入者的瞳孔在怪物开始膨胀的瞬间就骤然收缩如针尖。

他没有惊呼,没有退缩,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改变。只是那原本强行压抑的暴躁,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水,在眼底“轰”地一声彻底炸开,化作一片焚烧理智的、近乎狞恶的纯黑。所有精细的计算、闪避的余地,在这绝对的力量和污秽面前,都被这狂暴的怒意瞬间焚毁。

他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那唾沫砸在脚下污秽的石板上,溅开一小朵暗红的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咬碎的牙缝里狠狠碾磨出来,裹挟着最原始、最粗粝的暴怒,在狭窄的石巷里撞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窃夺者——!”

话音未落,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爆射而出。不再是之前试探性的刺击,而是倾尽全身之力、带着同归于尽般决绝的冲锋——目标直指那庞大身躯的核心!

膨胀的怪物似乎也被这渺小生物主动扑来的疯狂激怒了,发出一声更加震耳欲聋的咆哮,覆盖着惨绿甲壳、边缘锐利的巨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拍苍蝇般朝着冲锋的身影狠狠扇下。

冲锋的身影却在巨爪即将及体的瞬间,展现出了与暴躁截然相反的、近乎野兽本能的精准。冲刺的双腿骤然发力,身体以毫厘之差猛地向侧前方一个极限的矮身翻滚。沉重的爪风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脑勺呼啸而过,狠狠砸在侧面的石壁上。

“轰隆——”碎石如暴雨般迸射,烟尘弥漫。

就在翻滚之势将尽未尽的刹那,闯入者已借着前冲和翻滚的余势,如猎豹般再次弹起。左手快如闪电地拔出腰间的燧发手枪,却不是瞄准,而是将沉重的黄铜枪柄当作铁锤,灌注了全身的力量和满腔暴戾,朝着怪物因挥爪而暴露出的、离他最近的那只燃烧的血色眼窝,狠狠砸了下去。

“噗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混合着粘液爆裂和硬物粉碎的闷响。

枪柄深深陷入那颗燃烧的眼球,墨绿色的腥臭脓液混合着碎裂的晶体和暗红的血浆,如同被踩爆的烂浆果,猛地从眼窝的创口里喷射而出。

“嗷——!!!”

怪物发出了开战以来最凄厉、最疯狂的痛嚎。

整个庞大的身躯因这钻入脑髓的剧痛而剧烈地抽搐、摇摆。覆盖着惨绿甲壳的巨爪下意识地疯狂乱挥,却因剧痛失去了准头,只在空中徒劳地搅动着腥臭的空气。

机会。

闯入者眼中那焚烧一切的暴怒光芒,在这一刻凝聚到了极致,化作一种冰冷的、纯粹的杀意。

他松开砸进怪物眼窝的枪柄,任由它留在那喷涌的污秽里。右手的长剑,早已蓄势待发。借着怪物因剧痛仰头哀嚎、疯狂扭动而暴露出的、那覆盖着相对薄弱皮膜、此刻正因心脏疯狂泵动而剧烈起伏鼓胀的胸腔——

不再是技巧性的刺击,而是最原始、最粗暴的突刺。

手臂、肩膀、腰背,乃至全身每一块肌肉的力量都在这一刻拧成一股狂暴的洪流,顺着冰冷的剑身,决绝地向前推送。暗哑的剑锋撕开空气,发出短促而凄厉的尖啸,精准无比地贯入那片疯狂鼓胀的胸腔。

“噗——嗤……”

剑身毫无阻碍地深深没入,直至护手。剑尖穿透了坚韧的皮膜、肌肉的纤维、坚硬的肋骨缝隙,直抵那在污秽血肉包裹下疯狂搏动的、巨大而畸变的心脏。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怪物的哀嚎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烂肉袋子,猛地僵直。那双仅存的、燃烧的血色眼珠里,疯狂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凝固的、难以置信的呆滞。

闯入者握剑的手腕猛地一拧,随即狠狠向下一拉。

“撕拉——!”

令人作呕的、如同撕裂厚重湿布的声音响起。一道巨大而狰狞的裂口从怪物的胸腔被蛮横地剖开:粘稠如墨、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污血,混杂着破碎的内脏碎片、惨绿的脓液、断裂的肋骨……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流,猛地从这道骇人的创口中喷涌而出。

“哗啦——!”

污血如同瀑布,泼洒在巷子两侧污秽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浓稠的、暗红与惨绿交织的液体,沿着粗糙的石壁蜿蜒流下,形成一道道粗大而狰狞的痕迹。脚下的石板路瞬间被淹没,形成一片粘稠的血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热气和恶臭。

怪物膨胀的身躯失去了所有支撑,轰然倒塌,砸在它自己泼洒出的血泊里,溅起一人多高的、粘稠的污血浪花。庞大的身躯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只剩下那被剖开的胸腔里,一团模糊的、尚在微微抽搐的暗红肉块,暴露在污浊的血月微光下。

狭窄的石巷里,只剩下闯入者粗重的喘息声。

他站在没至脚踝的粘稠血泊中,长剑斜指地面,剑身已被彻底染成了暗红,粘稠的血珠正顺着剑尖不断滴落。他皮革外套的前襟、袖口、下摆,全都浸透了污血,脸上也溅满了暗红和惨绿的斑点。那股浓烈到令人晕眩的混合恶臭——内脏**的腥甜、污血的铁锈、还有那惨绿脓液的腐蚀性酸气——将他重重包裹。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那团还在微微抽搐的怪物心脏残骸。然后,缓缓抬起头,视线扫过那具庞大、污秽、被剖开的尸体。

那张溅满污血的脸,嘴角一点点咧开。那不是喜悦的笑,也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那笑容扭曲,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仍未散尽的暴戾余烬,一种对眼前这极致污秽与毁灭的、近乎嘲弄的确认。

他嘶哑的声音在浓稠的腥臭空气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在血水里浸泡过,冰冷而粘稠,清晰地砸在湿漉漉的石壁上:

“我想您应该冷静下来了,叛徒。”

声音落下,他抬手,用沾满污血的皮手套手背,随意地抹了一把溅在嘴角的血点,动作粗暴。随后,他弯下腰,毫不在意地将手伸进那被剖开的、还在缓缓涌出温热血浆的胸腔,摸索着,握住了那把深深砸进怪物眼窝的燧发手枪黄铜枪柄。用力一拔。

“啵”的一声轻响,伴随着更多粘稠液体的涌出。他将沾满眼球碎块和污血的燧发枪,随意地在怪物皮毛上蹭了两下,插回腰间的枪套。动作流畅,仿佛刚刚只是捡起一块路边的石头。

然后,他拖着那柄滴血的长剑,靴子踩在粘稠的血泊里,发出“啪嗒、啪嗒”的、令人不适的声响,头也不回地走向巷子另一端那片更加深沉的黑暗。

浓雾在墓碑之间流淌,像腐烂尸骸淌出的湿冷油脂。

不幸的是,他又一次和同伴失散了,就在他跟随那家伙突围的时候。

奥格佝偻着背,石锤沉重的木柄压在他肩胛骨之间,如同背负着一座微缩的墓碑。石锤粗糙的方头拖在地上,刮擦着湿漉漉的墓砖,发出沙哑的呻吟。他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黄铜铸造的□□喷口,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汲取暖意的物件。

头顶的血月被浓雾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片片病态的红斑,落在那些东倒西歪的墓碑上,像凝固的血痂。

风裹挟着墓土和某种更深沉**的气息,吹动他破旧风衣的下摆。风中还夹杂着一种声音——一种极其微弱、极其压抑的呜咽,如同受伤的幼兽在寒夜里被遗弃。

奥格的脚步顿住了。他侧耳倾听,那呜咽声断断续续,从前方一座半塌的家族墓穴深处传来,被石壁和雾气扭曲得更加凄凉。

同情心,这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那些冰冷的训诫在他耳边回响:“它们已非人,唯有净化。”

可这声音……这声音里残留的人性碎片,像针一样刺穿那些铁律。他无法视而不见。他必须去看看,哪怕只是……只是确认。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座倾颓的墓穴。

拱形的石门歪斜着,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呜咽声清晰了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的颤抖。奥格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湿土、霉菌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刺痛了他的肺。他举起□□,按下启动阀。嗤嗤的气流声响起,喷口处亮起一点稳定的、温暖的橘黄光芒,像黑暗深渊里唯一摇曳的烛火,勉强驱散了门洞边缘的浓稠黑暗。

光晕的边缘,勾勒出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轮廓。

它……或者他?

身形佝偻得不成样子,几乎缩成了一团。褴褛的灰色长袍,像是某个低阶神职人员的旧袍,此刻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湿冷的泥土和深色的污迹。它的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那种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断气的抽泣。它的手——那手指异常细长,指甲却已变得乌黑尖锐,深深抠进冰冷的地面,在石板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它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在绝望中舔舐着无形的伤口。

奥格的心脏猛地揪紧了。

他甚至能想象出它——他——在彻底迷失前,穿着这身不合身的旧袍,在某个角落默默祈祷的样子。也许是个在病痛中挣扎的可怜人,也许是里某个负责打扫落叶的沉默少年……现在,却被扭曲成这副模样,困在黑暗的墓穴里,连哭泣都只能发出非人的呜咽。

“主啊……”奥格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悲悯,“宽恕……宽恕这一切吧……”□□喷口的火光微微摇曳,映照着他眼中深重的忧郁和挣扎。

这句低语,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震!抽泣声戛然而止。

埋在臂弯里的头颅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奥格手中的火光猛地一跳,几乎熄灭。

那张脸……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的范畴。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布满纵横交错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皲裂。颧骨高高凸起,眼眶却深陷下去,里面没有眼珠,只有两点在黑暗中幽幽燃烧的、浑浊的黄色光芒,如同墓穴深处两点不灭的磷火。它的嘴裂开一个巨大到骇人的弧度,一直延伸到耳根下方,裸露着参差不齐、沾着黑色粘液的尖利獠牙。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属于哭泣的表情,只有一种凝固的、纯粹的饥饿和怨恨,直勾勾地锁定在奥格身上。

刚才那悲悯的呜咽,瞬间被一声撕裂空气、充满无尽恶意的尖利嘶鸣取代。那声音如同无数玻璃碎片在金属上刮擦,狠狠刺入他的耳膜。

它动了。

不再是那个蜷缩哭泣的影子,而是化作一道裹挟着腥风和恶臭的灰影:它细长的四肢在墓穴地面和墙壁上诡异而迅捷地弹跳、抓挠,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速度快得只在奥格的视野里留下几道模糊的残影。那两点浑浊的黄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鬼火,在黑暗中划出飘忽不定的轨迹,瞬间逼近。

奥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双燃烧着饥饿的黄眼和那张裂开的巨口!他想要举起沉重的石锤,想要按下□□的扳机,但身体的反应却慢了致命的一拍。他被那瞬间的巨变、被心中残留的对那张哭泣人脸的怜悯拖住了手脚。

“嗤啦——!”

剧痛从左肩胛骨下方猛然炸开。冰冷,然后是滚烫的灼烧感。那怪物细长如钩爪般的手,带着撕裂布帛和皮肉的刺耳声响,狠狠抓过他的后背。锋利的爪子轻易撕开了他厚实的风衣和皮甲衬里,在他肩胛骨下方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浸透了破碎的衣物,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痛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向前扑倒。手中的□□差点脱手,喷口的火光剧烈地跳动、摇曳,几乎被扑面的腥风压灭。他重重撞在冰冷的墓穴石壁上,冰冷的触感和背部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清醒伴随着更深的痛苦。不是来自伤口,而是来自内心。

他看到了:

就在那怪物发动攻击前的一刹那,在那张扭曲的、布满獠牙的怪物面孔上,在那双燃烧着纯粹恶意的黄眼深处……他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残留的、属于人类的、极致的痛苦。那痛苦如同深渊,一闪即逝,随即被汹涌的兽性彻底淹没。

它知道!它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它在为这不可逆转的堕落而痛苦!

这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奥格的灵魂上,比后背的伤口更让他痛彻心扉。

“不……”奥格喉咙里挤出一声绝望的低吼,不知是拒绝眼前的现实,还是拒绝自己心中那该死的、此刻显得无比愚蠢的怜悯。

那怪物一击得手,嗅到新鲜血液的气息,更加狂暴。它细长的身体在狭窄的墓穴里弹跳折返,发出兴奋的嘶鸣,浑浊的黄眼死死锁定奥格流血的伤口,细长的爪子再次扬起,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抓他的面门。

这一次,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战斗的本能压倒了内心的风暴。

奥格眼中那深重的忧郁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带着自我厌弃的决绝所取代。他猛地咬紧牙关,强忍着背后撕裂般的剧痛,身体顺着石壁向下急沉。

沉重的石锤被他一直拖在地上的手臂猛然发力,由下而上,划出一道沉重而短促的弧光!

不再是劈砍,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的一次野蛮上挑,锤头那粗糙的方棱狠狠撞向怪物抓来的细长手臂。

“砰!”

一声闷响,如同砸在朽木之上。

怪物的手臂被这沉重的一击砸得向上荡开,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它发出一声更加刺耳的痛嘶,身体失衡地向后跌退。

奥格甚至能感觉到锤头砸碎对方臂骨时传来的那种令人作呕的震动。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手臂曾经可能握过祈祷书,可能笨拙地扫过落叶。他借着石锤上挑的反作用力,身体向后一滚,同时将□□的喷口猛地对准了因疼痛而暂时僵直的怪物。

他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微微颤抖。

喷口橘黄的稳定火焰剧烈地跳跃着,映照着他苍白的脸和眼中剧烈挣扎的痛苦。

烧死它?用这净化污秽的火焰?可那火焰里,是否也燃烧着它最后残留的人性?那丝痛苦……他看到了!他该死的看到了!

怪物甩动着碎裂的臂膀,浑浊的黄眼里只剩下被疼痛激发的、更加纯粹的疯狂兽性。它无视了那灼热的喷口,仅剩的、完好的那只爪子撑地,细长的身体再次弓起,獠牙大张,作势欲扑。

奥格闭上了眼睛。

不是恐惧,而是不忍再看那双眼睛。在闭眼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模糊的、属于少年的、充满惊恐和茫然的脸,与眼前这张扭曲的怪物面孔重叠在一起。

“安息……”他嘶哑地低语。

随即,手指狠狠扣下了扳机。

“轰——”

一道粗大的、狂暴的橘红色火柱如同愤怒的火龙,猛地从喷口咆哮而出。灼热的气浪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墓穴,将浓雾和湿冷的空气粗暴地推开。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扑来的怪物,瞬间将它瘦长的身影完全吞噬。

“呀——!!!”

一种非人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某种物质被瞬间焚毁的尖锐嘶鸣,穿透了火焰的咆哮。

那声音如此凄厉,仿佛混杂着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惨叫。

火焰中,那个细长的身影疯狂地扭动、抽搐,像一根被投入炼狱的柴薪。褴褛的灰袍瞬间化为飞灰,青灰色的皮肤在高温下迅速焦黑、卷曲、爆裂,露出底下同样在燃烧的、变得焦脆的肌肉和骨骼。那双燃烧的浑浊黄眼在烈焰中猛地凸出,随即如同被烧熔的玻璃珠,迅速黯淡、破裂、化为两缕带着焦臭的黑烟。

火焰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奥格松开了扳机。

粗大的火柱骤然消失,只剩下喷口处几缕不甘的青烟袅袅升起。墓穴里充斥着刺鼻的焦臭、蛋白质燃烧的恶臭和浓烈的油脂气味,令人窒息。灼热的气流翻滚着,炙烤着奥格的脸颊。

在他面前,只剩下一堆蜷缩在地、冒着缕缕青烟和细小火星的焦黑人形炭块。它保持着最后挣扎扭曲的姿态,细小而扭曲,脆弱得不堪一击。

几点残留的橘红火星在那焦黑的骨骼缝隙里明灭,如同它生命最后、最微弱的余烬。

奥格踉跄了一下,眼前的景象让他一阵眩晕。

他靠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背后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的喷口无力地垂向地面,黄铜表面还残留着滚烫的高温。

他看着那堆焦炭,眼神空洞:

没有胜利的释然,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和悲凉。他刚才烧掉的,不仅仅是一个怪物。他烧掉了一个哭泣的灵魂,烧掉了一个被诅咒扭曲的悲剧。那丝痛苦的眼神,那声凄厉的惨叫,此刻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视网膜上,刻在他的灵魂里。

“安息……”他再次低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不再看那堆焦炭,拖着沉重的石锤,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了这座弥漫着死亡和焦臭气息的墓穴。

浓雾似乎更重了。

血月的光芒透过雾霭,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粘稠的光斑。

奥格辨明了方向,朝着污血巷那边隐约传来的、最后那声枪械轰鸣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感觉脚下的墓砖异常湿滑,仿佛踩在未干的血泊上。背后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更痛的是压在心口的那块冰冷的巨石。

当他终于拐过最后一个街角,污血巷那令人作呕的混合恶臭如同实质的墙壁般迎面撞来时,眼前的景象让奥格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狭窄的巷子如同被投入了血肉的搅拌机:两侧原本就污秽的石壁,此刻被泼洒上了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暗红与惨绿交织的涂料——那是怪物的血和内脏混合物,正沿着粗糙的石壁缓缓向下流淌,形成一道道粗大、狰狞的痕迹。脚下的石板路完全被淹没在一片没过脚踝的、冒着诡异热气的粘稠血泊中。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浓烈到令人窒息:内脏破裂后的腥甜恶臭、浓重的铁锈味、还有一股强烈的、带着腐蚀性的酸气——是那种惨绿脓液的味道。

在这片污秽地狱的中心,横陈着一具庞大到几乎堵塞了整个巷道的尸体。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更像是一堆被暴力拆解过的血肉垃圾。胸腔被整个剖开,如同一个被粗暴撕开的巨大口袋,里面破碎的脏器、断裂的肋骨、以及一团尚在微微抽搐的暗红肉块(大概是心脏的残骸)都暴露在污浊的血月微光下。墨绿色的脓液正从破裂的体腔和撕裂的皮肤边缘缓缓渗出,与暗红的污血混合在一起,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一个身影背对着奥格,站在这片血海尸山的中心。他浑身浴血,深色的皮革外套被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疲惫的轮廓。他正弯着腰,毫不在意地将手臂伸进那怪物被剖开的、还在缓缓涌出血浆的胸腔里,摸索着什么,动作粗暴而熟练,仿佛在垃圾堆里翻找一件失物。

“啵”的一声轻响,他拔出了一柄沾满眼球碎块、黑红血浆和惨绿粘液的燧发手枪。他甚至没有擦拭,只是随意地在怪物尚且完好的皮毛上蹭了两下,动作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漠和厌倦,随后将它插回了腰间的枪套。

然后,他直起身。靴子踩在粘稠的血泊里,发出“啪嗒、啪嗒”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他拖着那柄同样被污血浸透、剑尖不断滴落粘稠液体的长剑,似乎准备离开这片由他亲手制造的屠宰场。

就在这时,奥格听到了他的声音。那声音嘶哑,冰冷,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的余烬般的暴戾,清晰地砸在这片死寂的、只有血滴声回响的污秽巷子里:

“我想您应该冷静下来了,叛徒。”

这句话像一柄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奥格的心脏。他看着那个即将没入前方黑暗的血色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脚下这片被彻底亵渎的血肉地狱。那具被剖开的巨大尸体,那肆意泼洒的内脏,那粘稠得如同沼泽的血泊……这一切,与墓穴中那堆细小的、无声的焦炭形成了最残酷、最刺眼的对比。

他喉咙发紧,后背的伤口灼痛着,但更深的寒意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尝到了满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拖着沉重的石锤,踩着那令人作呕的血泊,沉默地跟上了那个浴血的背影,走向前方更加深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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