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终于剥去了夏末最后一点黏热，樱枫中学的林荫道率先有了秋意。两排老银杏树的叶子边缘开始泛黄，被风卷着打旋儿落下来，铺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踩上去是细碎的“沙沙”声。
林溪抱着一摞刚发下来的作业本，走在这条每天要往返四趟的路上，却没心思看脚边的落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作业本边缘，目光落在最底下压着的那张白色试卷上——右上角的红色分数像枚顽固的印记，被她折了两道，还是能从纸缝里瞥见“58”两个数字，尖锐得扎眼。
物理期中试卷。
这是她升入高二以来，第三次物理考试没及格。
“溪溪！等等我！”身后传来陈笑笑咋咋呼呼的声音，带着汽水开瓶似的活泼。林溪停下脚步，看着闺蜜抱着半袋刚买的板栗跑过来，校服外套拉链歪歪扭扭挂在脖子上，脸颊被风吹得泛红，“刚去办公室交表，就看见老杨（物理老师杨军）拿着试卷脸黑得像锅底，我就猜——”她凑近了，压低声音，“你又没逃过？”
林溪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试卷又往下压了压。
陈笑笑叹了口气，把板栗塞给她一颗，热乎的温度透过薄纸传到掌心：“别愁了，老杨那题出得本来就偏，全班及格的也没几个。再说了，你语文考第一呢，上次那篇《秋声赋》仿写，被语文老师复印了贴在年级公告栏，多少人偷着学你笔法——”
“可物理拉分太狠了。”林溪剥开板栗壳，软糯的果肉没什么滋味，“我连匀速圆周运动的向心力公式都记混了，刚才老杨讲卷子，说‘这道送分题全班就三个错的’，我就是其中一个。”她声音低下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他还特意停在我座位旁边，敲了敲卷子说‘林溪，你得找个人补补了’。”
“找个人补？找谁啊？”陈笑笑咬着板栗，含糊不清地说，“咱们班物理最好的是张玥，可她天天跟在周屿屁股后面问问题，哪有空理别人——等等！”她突然眼睛一亮，拍了下林溪的胳膊，“老杨没说让你找谁吗？我听说他最近总念叨，说理科尖子得带动带动文科好的，别让偏科太严重……”
林溪心里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
“你是说……周屿？”
这个名字像颗小石子，投进刚平静没多久的水里。
周屿在樱枫中学的名气，和林溪完全是两种路数。林溪是“那个语文很好、总安安静静坐在窗边的女生”，而周屿是“理科常年第一、天文社社长、据说竞赛能拿奖”的男生。他们同级不同班，教室隔着两个走廊，林溪对他的印象，大多来自陈笑笑的八卦和偶尔在操场、图书馆瞥见的侧脸。
高瘦，挺拔，永远穿着洗得发白但平整的校服，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看人时眼神很淡，像蒙着层薄雾。他总独来独往，要么抱着本厚厚的物理习题集，要么背着个黑色双肩包——陈笑笑说那包里准是天文社的望远镜配件。上次运动会，他作为班级接力替补，站在跑道边都没怎么说话，只是低头翻一本星图册，被旁边女生偷拍了发在年级群里，配文“清冷学神的侧脸杀”。
“除了他还有谁？”陈笑笑挑眉，“全年级物理能让老杨放心的，就他一个。再说了，他那天文社不是快黄了吗？我听我们班体委说，上周学生会查社团，天文社就他一个人，连活动室都快被占去当仓库了——老杨说不定早跟他打过招呼了。”
林溪捏着板栗壳的手指紧了紧。她不是没听说过天文社的事。那间在老旧活动楼顶层的小房间，她偶尔路过会看见，窗户总是擦得很亮，能瞥见里面靠墙摆着个蒙着布的大家伙，大概就是望远镜。有次傍晚路过，还看见周屿站在天台栏杆边，背着光，手里拿着本笔记本，不知道在看什么，风把他校服下摆吹得轻轻鼓起来，像只安静的鸟。
可让她去找周屿补习……光是想想，她就觉得手心发紧。
他看起来那么不好接近。上次在图书馆，她不小心把水杯碰倒，水洒到了他摊开的习题册上，她慌里慌张道歉，他也只是皱了下眉，说了句“没事”，就拿纸巾默默擦着，全程没抬头看她一眼。那冷淡的样子，让她后来路过他常坐的靠窗位置，都下意识绕着走。
“我……我自己再看看书吧。”林溪把板栗壳扔进垃圾桶，声音很轻，“说不定多做点题就会了。”
“拉倒吧你。”陈笑笑戳穿她，“你那物理练习册，后面的大题空白比脸还干净。听我的，去找他！老杨开口了，他总不能拒绝吧？大不了……你跟他做点交换？”
“交换？”
“比如……”陈笑笑眼珠转了转，“他天文社不是缺人吗？你去给他当社员啊！凑个人数，帮他看个活动室什么的，换他给你补物理，公平！”
林溪愣了愣。她对天文一窍不通，连北斗七星都认不全。但……陈笑笑说得有道理。她实在没办法了。物理再这么下去，期末肯定要被请家长，她妈那念叨的劲儿，能让她整个寒假不得安宁。
“可是……我怎么跟他说啊？”林溪看着远处教学楼的影子，夕阳把银杏叶染成暖黄色，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我连他班级门口都没去过。”
“这还不简单？”陈笑笑拍胸脯，“放学我陪你去！他每天放学后都会去天文社，咱们在林荫道尽头堵他！”
最后一节自习课，林溪根本没心思写作业。她摊开物理试卷，盯着那道错得离谱的向心力题，笔尖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旁边陈笑笑用草稿纸写了行字推过来：“别怂！就当是去问物理题，自然点！”
林溪没理她，却忍不住开始想：见到他该说什么？直接说“请你给我补物理”？还是先问“你天文社缺人吗”？他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
下课铃响的时候，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跳得乱七八糟。陈笑笑拽着她就往外跑，书包带都没来得及拉紧，作业本从侧袋滑出来一本，被她慌忙捡起来抱住。
“慢点……”林溪被她拉得踉跄了一下，校服裙摆扫过台阶，带起一片落叶。
“快到点了！他肯定走得早！”陈笑笑跑得飞快，穿过喧闹的操场，往活动楼的方向去。
林荫道尽头连接着活动楼，这里比教学区安静得多，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老银杏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铺在地上，像幅斑驳的画。林溪刚站稳，就看见不远处有个高瘦的身影走过来——是周屿。
他背着那个黑色双肩包，手里拿着本硬壳笔记本，封面印着模糊的星图，正是林溪之前在图书馆见过的那本。他走得很稳，步调不快，眼镜片反射着夕阳的光，看不清眼神。
“来了来了！”陈笑笑推了林溪一把，“快去！我在这儿给你加油！”
林溪被推得往前踉跄了两步，正好挡在了周屿前面。
周屿停下脚步，抬起头。
距离很近，林溪能看清他眼镜下的眼睛，瞳孔是很深的黑，睫毛比她想象中长。他的皮肤很白，大概是不常晒太阳的缘故，下颌线很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
“有事？”他开口，声音比想象中低一点，没什么情绪，像初秋的风，凉丝丝的。
林溪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把怀里的试卷往身后藏了藏，手指绞着书包带，张了张嘴，想好的话全忘了，最后只冒出一句：“同、同学，你是……周屿吗？”
说完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不是废话吗？
周屿微微蹙眉，似乎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操场传来的模糊喧闹。林溪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不是洗衣粉味，也不是香水味，有点像旧书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很干净。
“我……”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把藏在身后的试卷拿出来，递到他面前，指尖因为紧张有点抖，“我是二班的林溪。我物理……不太好，老杨说……说让我找你补补。”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能看见他干净的白色校服袖口，和她自己试卷上那个刺眼的“58”分。
周屿没接试卷，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林溪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分数上，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恨不得把试卷抢回来藏好。
“我没空。”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根小针，扎得林溪心里一沉。果然……被拒绝了。
她攥紧试卷，准备说“对不起打扰了”，就听见他又开口了，语气还是淡淡的，却多了句补充：
“天文社下周要交社员名单，还差两个人。”
林溪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眼睛里。他没看她，视线落在远处活动楼的方向，夕阳的光落在他侧脸，把他睫毛的影子投在眼镜片上，很轻，“你要是愿意加入，每周二、四放学后，在天文社活动室，我可以给你讲题。”
风突然大了些，吹落几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脚边。林溪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他是说……用加入天文社，换物理补习？
陈笑笑在后面偷偷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林溪看着周屿平静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物理试卷，想起老杨皱着眉的样子，还有自己对着习题册发呆的无数个晚自习。
“我……我愿意。”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发颤，却很清楚，“我加入天文社。”
周屿这才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这次眼神里似乎有了点波澜，很淡，像投入湖心的小石子，转瞬即逝。他点了点头，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张印着星图的小卡片，递给她：“这是活动室钥匙，明天开始可以去。”
卡片是硬纸做的，边缘有点磨手，上面印着猎户座的星图，用银色墨水画的，在夕阳下闪着微光。林溪接过卡片，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很凉，像刚从风里过来。
两人都顿了一下，又迅速收回手。
“周二下午六点，别迟到。”周屿说完，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往活动楼走去。他的背影很长，很快融入了林荫道尽头的光影里，黑色书包带在白色校服上划出两道清晰的线。
林溪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星图卡片，还有那张58分的物理试卷。风把银杏叶吹到她脚边，又卷起来，飞向远处。
“成了！”陈笑笑跑过来，激动地摇她胳膊，“我就说能行吧！溪溪你太厉害了！不过他这交换条件……果然是为了救他那快解散的天文社，哈哈！”
林溪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星图卡片。猎户座的腰带三星连成一线，画得很仔细，边缘还有点铅笔修改的痕迹，像是他自己画的。
她突然想起刚才他递卡片时，指尖那一瞬间的凉意，还有他转身前，眼镜片后那一闪而过的、似乎算不上冷淡的眼神。
秋风吹过林梢，带来远处隐约的蝉鸣——已经是秋蝉了，叫声没那么聒噪，带着点收尾的温柔。林溪把卡片小心翼翼地塞进书包侧袋，和她那个挂着小月亮吊坠的书包挂件放在一起。
也许，这个秋天，会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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