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意尚未散尽,晨风自院门掠过,带起几缕檐下残雪。沈鸢的背影已隐入雪帘之中,林雪飞却在原地站了片刻,指尖还残着她方才轻握衣袖时的冷意。
她有些怔神。
这才刚刚分别。但不知为何,她竟生出一点难以言明的想念来。
屋内饭香还在,众人言笑未歇。她收了神,低头裹紧外袍,转身回了屋檐下,思索片刻,却并未直接回屋,而是走上前去,加入那一桌热气腾腾的早饭。
冯仲早早腾出位子,一边将羊骨萝卜粥盛得满满的,一边笑道:“掌事来得正好,锅底那几勺都给您留着呢,最暖人。”
林雪飞笑着点头谢过,低头饮了一口,汤浓味清,骨香渗入口齿,竟真将一身寒气稍稍逼退。
众人见她坐下,也不多拘束了,七嘴八舌讲起这趟雪南之行的见闻。
阿虎最是话多,说得眉飞色舞:“我们这次去得真远,从雪岭绕南下,沿着银雪川一直往东走,路上还看见好几个被弃的兵站,都是旧时打仗留下的。哎,说起来,最惊险的还是那一遭——”
他话头一转,语气顿了顿:“要不是青岚姐,我们这趟怕是要折进去几个。”
林雪飞一愣,放下汤匙:“怎么回事?”
阿虎看她神色认真,也不敢再调笑,正了正神道:“是这样的。那日我们分成了两队压货,我和何大哥在后头,前后拉开了点距离,谁知刚过北麓山脚,就冒出来几个看着像是大元的人,直接就朝药材车冲上来了,眼神都红了,疯了一样,喊着什么‘药’‘救人’的,我听不大懂。”
“何大哥带人拦了一阵子,我也拔刀上去顶,可后头还有几个正往这边冲,眼看就要守不住了。好在青岚姐那时候刚好从前头回来,长戟一扫,哗啦一下,那几个就像被吓破胆一样,转身跑了。”
郝青岚在旁笑着摇头:“说得夸张了些。那几人身手也一般,心里虚,吓吓就散了。”
林雪飞皱了皱眉:“你们回来说得轻巧,方才一句未提,原来竟遇到过袭扰。”
“也不是大事。”郝青岚放下碗,语气平稳,“这回比起雪岭遇伏那些算不得什么。况且他们也没真打多久,像是临时拼凑的流民模样。”
“流民?”林雪飞语气一凝。
“嗯,”她点头,“一路上也听不少村中百姓说,大元战后封得紧,不准百姓随意出境。这些人穿着用物都像那边的,想是逃过来的。也可能只是想抢些吃食,或者……找药。”
林雪飞轻轻一顿。
找药?为何抢的是药材,而不是粮食?且这些药又不能即食——她心中微生疑团,但见众人又转谈他事,便也未再细追,只将这层疑问压在心底。
饭后,她告辞回屋。
才换了袍坐下不久,郝青岚便进来了。
郝青岚看着心情还不错,以她的性情,出去走一趟,比拘着在雪京更让她快活。她语气轻快,笑意隐隐,“这次押货,兄弟们都打起十二分精神,说是咱们第一次替朝廷供货,可不能出半点岔子。回来一路都兴奋得很,说什么都要给掌事长脸呢。”
林雪飞闻言一笑,眸中柔意一闪:“他们记得就好。这件事既已成了,也该让他们轻松些。你带他们去城里转转,找个酒楼吃点好的,歇几日脚也好。”
“我正有此意。”郝青岚点头。
她转而从怀中取出一封短信:“另外,途中收了清昭的飞鸽。说是霜华城最近新来了位副城主,名叫袁辽。这人名声挺正,
做事也利落,前些日子还整顿了几桩以李铭名头作威作福的案子——就是当初咱们遇上的那个赵胜的兵。”
林雪飞眼神一动。
她这两日心头本为李铭与玄衣署之事烦忧,这会儿忽听得有一人敢动赵胜势力,不禁微有好感:“还有这样的人?清昭怎么看?”
“她说此人虽初来乍到,但言行清正,未见附势,倒像是想真做点事。”
林雪飞点点头,语气沉稳:“既然如此,就让清昭继续接近他,若能搭上线,尽力帮一把。这种拎得清的好官,若真肯出力,日后未必不能成为一股助力。”
郝青岚应声:“好,我这就去回信。”
林雪飞望向窗外,远处雪光照耀,天地清寒。
她将“袁辽”二字念一遍,心头默默记下了。
傍晚,窗纸上映着微白的光。屋中炉火尚温,林雪飞与郝青岚并肩坐于桌前,摊开的账册一页页翻动,纸张边缘被雪后的潮气轻轻浸卷。
“这批赤麻与紫烛共三车。”郝青岚执笔点数,语气平稳却不觉疲倦,“刨去途中打点与霜华城那一笔额外接应,净余约一万三千两。”
她略顿了顿,又抬眼看林雪飞:“我让小敛单独记了份账本,回头给清昭送去。”
林雪飞轻轻点头:“你调度得当,弟兄们也辛苦了。”
她说得淡,郝青岚却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倦意。
这些日子,她带着商队在雪南奔波,不是没有惦记着守着雪京的林雪飞,但她知道沈鸢留在挂念之人的身侧,心中总是有些复杂。白日的热闹和喧嚣过去,她此刻的心情也沉静了许多,她跟着林雪飞盘了一日的账册,这会儿却见林雪飞一双眼落在纸上,神却不在其中,仿佛随时可能飞去别处。
郝青岚垂下眼,笔尖在册页上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静静将最后一笔勾完,递了过去。
“这些天你也累了。”林雪飞轻声道,“去歇一会儿吧。”
郝青岚笑了一下,却不似以往那般爽朗,温声应下:“你也是,别再熬夜了。你这伤……再快也得养足月余。”
说罢,她站起身,却迟迟未动脚步。看着林雪飞重新伏身案前翻开札记,那一道肩线被午后的光影拉得极长,仿佛撑着整片风雪,也撑着所有人的命运。
她想说点什么,又觉无从开口。
沈鸢走后,屋中仿佛忽地轻了许多。那种无形的张力似乎随着她的离去松开了,可郝青岚却更疲倦——一种不被允许靠近、又不舍远离的疲倦。
“我先去了。”她终究低声说了一句,语气平静,却眼中藏着一点久压未散的东西。
林雪飞没有抬头,只“嗯”了一声,像是没听出她语气中的沉沉心绪。
门轻轻带上了,炉火哔剥响着,屋中重新归于寂静。
林雪飞将札记摊平,执笔,在纸上落下数行。
她写得极慢,不像是记账,更像是低声自语。
“若彻底归隐,所需若干?”
这行字之后,她笔锋一转,逐一列下修屋、雇人、备田、购物之用度,又算了沈鸢日常所需的出行衣物与南境冬日的花用柴草。每一笔都细,几近苛刻,仿佛要将未来的日子,一寸寸摊开。
写完,她搁下笔,望着札记上的字迹,忽然怔了一下。
——这么多年,她赚下的银两不少,可大半还在货上,在途中,在雪京巷口那间药铺和东海的仓里。若真要归家,还得维持商队继续运转,否则连她与沈鸢的冬日暖炕都未必烧得起。
可若不归家,那这一场奔波又算什么?
她想起王铁山。
这些年她虽小心拿捏,并未与王家深交,却也到底是在他眼前立起了“可用”之名。若她一退,这张牌还会落入谁手?
是蒲连,还是钱氏,还是她不愿交付的、雪国商路某个无形之人?
她轻轻揉了揉眉心。
她向来最怕一件事——在意之事所托非人。而这个问题,现在似乎落在了她可能的选择上。
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若是将商队卖了,套现撤身,从此归于田庐之中,是否更轻省?
她设想那种可能,画面中是蒲连笑着握她手,说以后这队人他会照看,而她提着包袱站在雪岭边,看着这群跟了她多年的兄弟被换上了新主人的旗号。
她试着想象。
但只片刻,心口便一阵微闷。
郝青岚,陆重山,魏烛,阿虎……他们会恨她吗?
她闭了闭眼,脑中乱绪未散,正欲理清,忽听院中传来一阵细碎脚步与低低喧声。
冯仲在外头道:“掌事,秦石他们回来了。”
林雪飞应声起身,披了外袍走出门去。
院中雪光斜映,秦石带着两人风尘未歇,正卸下随身行李,见她出来,立刻迎上前。
“货已交妥,蒲家接得很快,一切顺顺当当。”他拱手道。
郝青岚也从屋中走出,接着道:“白日在卸货休息的时候,顺道听守城兵说,庆帝与刘杉大监已从香海泉苑归京,路上水泄不通,好多大臣连夜赶往宫中请安。”
林雪飞听罢,轻轻一顿。
她望向雪京的方向,那片尚在晨雪未化的城墙深处,终于迎回了真正的主人。
她未言语,心中却不觉一紧。
庆帝。
那个十八年不理朝政、却依旧一手握雪国命脉的老人,终究还是回来了。
她不由得想到昨日夜谈。
若要交付那封密信,若太子不足托——那该是何人?
这人要中正、有胆、可握兵、通政局,且不能受太子与李铭牵制。
而她,身在局外,识人不多,除了太子宴上寥寥几人,根本无从下手。
她低头苦思,脑海中却忽然浮现沈鸢的面容。
也许,只有她能找得到——那个真正值得托付的人。
她忽而一怔。
沈鸢此刻……在做什么?
她是否也在雪京的另一端,在那些深宅、密阁、鸽哨与线人之间周旋?是否也在想着昨夜种种?
她忽然抬手,指尖轻触唇角,像是还能感到昨日那一吻的余热。
沈鸢,从未跟自己说过爱这个字。
可她不曾拒绝,不曾远离,更在最难的时候,与她并肩。
她的沉默,是否也是一种允诺?
林雪飞低下头,有些惶惑,但也无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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