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起来。”
陈轻舟看着他,满脸阴沉,陈浮休不说话,低头看着地板。
谢随之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浮休不过一时冲动,捡起来就好。浮休。”
“我不。”陈浮休梗着脖子说,“什么都听你,大清已经亡了。”
这话说她是慈禧,陈轻舟不怒反笑:“听我的?你如果听我的就不会半夜三更翻墙出去赌!”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陈浮休神色慌张,却强做镇定。
“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轻舟。”谢随之打断她的话,意思是不要再提。
陈轻舟扭过头去看谢随之,眼睛一瞬不眨,谢随之被盯得没办法,眼神闪躲,将头一偏。
陈轻舟道:“你这是在害他。”
她又转过头来对陈浮休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从小到大,我、你哥哥,为你平了多少事、擦了多少回屁股?可怜我自己也从事报业,却要捂上别人的嘴,不准人家报道此事,你以为我是慈禧太后皇帝,只手遮天,无人敢忤逆,一旦被人揭发我的报业生涯便到头了,你口口声声说听我的,你哪回听了?不准你半夜离家你离了,不准你聚众赌博你赌了,让你出国留学你不去,浮休,我哪点对不起你?”
陈轻舟说着说着陈浮休便哭了,他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哭出声来,眼睛通红,泪水不断的往下流,他长得很漂亮,像橱窗里的假人,海报上的模特,美人垂泪,再是铁血的英雄也难过此关,陈轻舟内心却毫无波澜,冷着心肠说下去。
陈缬不管,谢随之下不了手,姨父又只存在电话、报纸上,老师、副官、秘书、一般的亲属想管也有心无力,周围人又一味的只求讨好这位小少爷的欢心,到头来只有她,她不管便真没人管了。
陈浮休却只哭着说:“我被雨淋透了!”
陈轻舟闭上眼深吸口气。
没救了。
她睁开眼对谢随之说:“努力吧。”
谢随之抬手轻抚陈浮休背,像看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最珍贵的宝石,至亲留下的遗物:“我会护浮休一辈子。”
完了,毁灭吧。
陈轻舟向后一仰,瘫靠在椅。
陈浮休放下勺子碗筷,向后一躺,满脸酣足地舔了舔嘴唇:“真不错!”
他看见陈轻舟翻阅报纸,面前放着碗舀了几口的薄粥,外国医生拿着个听诊器在谢随之胸膛上划来划去,秘书小姐夏蝉依侍坐一旁,汇报,低声切切,像日本女人的腔调,谢随之神色沉思,时不时点头。
满屋子的忙人。
真无聊。
陈浮休伸手去拿陈轻舟身侧堆了一摞的报纸。
“洗手。”陈轻舟下半张脸掩在报纸后,头也不抬。
夏蝉依顿了顿,谢随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陈浮休怏怏收回手,问:“报纸上写了什么?”
“一群无聊的人写的无聊的话。”
哦,还是不要招惹的好,老虎在气头上。
他又去看谢随之,外国医生拿着听诊器在他胸膛上划啊划,划啊划。
“这是在做什么?”陈浮休用法语问。
外国医生边抬头边取下听诊器冲他一笑,吐出一长串苦涩难懂的英文。
陈浮休试图弄清楚他在说什么。
Z字形滑动……嗯……通过对比双侧肺尖和腋中线第六肋间呼吸声音清晰度……不错……等等,腋中线第六肋间是什么鬼?
陈浮休迅速地放弃了,大清早何必给自己找不痛苦?他对生物学没什么建树,所知道的只有孟德尔和豌豆,这外国医生发音又带着股咖喱味,偏偏故做性感撩人,像嘴里含了痰。
同样是英文,那位法国来的外交团团长、公使便说得好极了。
陈浮休漫无目的地想着,忽然朝天大喊:“好无聊!”
他的喊声惊动了窗外的飞鸟。
谢随之看过来,拿了一沓报纸递给他,语气温和:“聪明勇敢的智者,请你在清净双手后阅读这份报纸,整理概括出大致内容告诉轻舟,任务完成后可以获得神秘礼物一份。”
“神秘礼物?!”
陈浮休接了任务兴冲冲跑去洗手。
陈轻舟看谢随之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总是这样,惯着他。”
谢随之笑了笑:“让他高兴点不好吗?”
夏蝉依想,多和谐的一家,可父亲、母亲在哪了?
陈浮休洗完手马不停蹄回来,翻开看。
半分钟后
陈浮休猛地摔下报纸,站起身便往外走。
陈轻舟皱眉抬头:“回来。什么事?”
“诽谤!”陈浮休恶狠狠指着报纸,“我要找他理论去!”
陈轻舟眉头皱得更深,陈浮休见她不信,将报纸从地上捡起递给她:“你自己看。”
陈轻舟抿着唇一时没说话。
陈浮休急了。
“姐,你快说句话啊姐!”
谢随之道:“不要急。报纸拿来我看看。”
就见陈轻舟忽然起身,连翻报纸,纷纷扬扬飘了一地,她大步走到电话机前,一边拨号一边对陈浮休说:“电话接通后你随便挑一个谢家纨绔自称,要求撤稿并公开道歉,否则向法院起诉,明白吗?”
陈浮休忽然有些犹豫,扭扭捏捏:“这不太好吧……”如果他眼底没有那几分分明的窃喜的话。
“照我说的做。”
谢随之眉头一蹙:“究竟怎么回事?”
陈轻舟将报纸递给他,听筒递给陈浮休,谢随之越看眉头皱得越深,看到最后忍不住骂道:“荒谬!”
夏蝉依瞥了两眼,觉得谢随之脾气太好,这样也只是“荒谬”,不怪陈浮休要去理论,陈轻舟让撤稿公开道歉。
只差把人钉在粪坑里。
谁能忍?
陈浮休这边已经接通了电话。
他学着纨绔小开二世祖,开口便是:“把头版头条给老子撤了,”谢随之、陈轻舟、夏蝉依齐刷刷看他,他无辜地眨了眨眼,摊手,“我?我是谁?你在上海滩上混不知道我是谁?听好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谢璟修是也!我告诉你,今天之内不撤稿,明天我看不到公开道歉信,你别想在这一片混!……我要干什么?”他笑了,“上法院起诉。”
陈浮休便要挂断电话,不忘补上一句:“记清楚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谢璟修!”
他“砰”的一声挂断了电话,很兴奋地跳起在陈轻舟身后左右摇摆探头,又转到病床旁抱着谢随之胳膊撒娇,时不时嘿嘿笑两声。
他拍手笑道:“谢璟修有得麻烦咯!活该,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谁让他带头反对我哥?”
谢随之无奈地摸他的头:“也不能这么出气啊。”他微微笑着,实则非常受用。
“我不管!”陈浮休抱着他的手,“我讨厌他。”
远在福州路牌桌的谢璟修左手抱着一个舞女,右腿坐着一个长三,连打两个喷嚏:“谁想我?不管了,幺鸡!”
一旁的牌友笑道:“说不准是长公子了。谢大少不去拜访拜访长公子?各大报纸头版头条,连路边乞丐都知道他被暗杀进了医院。”
谢璟修瞥他一眼,没说话,自顾自摸牌,舞女将火红羽毛扇一拍,笑着指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来,恭喜谢大少!”
大家都笑着说“恭喜”。
上家打出张二筒,谢璟修喊“碰”,他淡淡道:“赏三百两银子下去。”
便自有人拉长嗓子高声喊:“谢大少赏三百块!”一路从内室喊到楼下,直喊到大门。
“众说纷纭,”陈轻舟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睛明穴,“上海仅望平街一段不足两百米长的街道便会集了十三家报馆,报纸、小报、杂志,全上海少说有一百家,各报各有各报的说法,有说日本人贼心不死,有说党内内讧,还有人说是**干的,一家家派电话捂嘴简直是痴人说梦。”
“打电话给宣传部好啦。”陈浮休腮帮子一鼓一鼓,吃着神秘礼物——巧克力,“让他们下达禁令,删掉所有报道,不照做的停刊,断供新闻纸。”
“宣传部?”陈轻舟笑了,“真有心这些报道便不会流传出来!”
“那找老头子咯,砸他们的馆。”陈浮休耸了耸肩,仰头张嘴抛了一个巧克力进去。
谢随之沉思道:“堵不如疏,这样只会激起民怨,不如开新闻发布会,一切解释清楚。”
“可你的身体,”陈轻舟顿了顿,她未尝没有想到,“胸膛中枪不是小打小闹。”
“没问题的轻舟。”谢随之温柔地看着她,“没关系。”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你绝说不出拒绝的话。
陈轻舟沉默了。
“老师!老师!”
远远听见仿佛万马齐奔的脚步声,连地都在震,三五个人高马大的青年人闯了进来,都穿着军装,各捧着花、拿着水果、抱着贺卡,搬贺卡的贺卡直抵到下巴。
陈轻舟立即站起,谢随之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陈浮休视若无睹地拆着巧克力包装,嘴里已经塞满了,下一个却已经拿在手里蠢蠢欲动。
为首的一个人开口,他声音里带着喘息:“我们从报纸上看见您受伤的消息,都急得不行,尤其是阿诚,连鞋都没换,踩着一地的泥浆就来了,真是失礼。”
三五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低头欠身站在病床前,那样子真是滑稽。
陈轻舟认识其中几位,曾经在报纸上见过的、被长篇报道歌颂的“天才”军官,此时忽然变成了愣头青,手、脚、眼睛不知道怎么放才好,局促不安。
陈轻舟开口招呼:“放这吧,坐。”
五个年轻人仿佛得了圣旨,连忙将花、水果、贺卡一起堆到桌上,但仿佛不久前才驯服了四肢,使用不太灵活,匆忙间一个果篮不知被谁撞到了地上,咚咚砰砰摔了一地,一行人又连忙去捡。
陈浮休随手从地上捡了一个苹果递给谢随之:“哥,苹果。”
“别捣乱。”陈轻舟从他手里拿过放回果篮。
谢随之笑道:“他想吃就让他吃吧,这几个小子从前没少吃我的水果。”
“那时候每天最期待的便是谢老师抽屉里有什么水果!”一个年轻人爽朗笑着,自来熟坐下,“有时是苹果,有时是橘子,还有葡萄、柚子。这便是师娘吧!”
病房里忽然静了静。
这爽朗年轻人不着头脑,挠了挠头,又要发言,被叫做“阿诚”的——他一走一步便留一个泥脚印,最容易识别不过——年轻人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笑着说:“您比照片上还漂亮,老师和我提起过您,表妹,感情却和亲的一样好。”
病房里又忽然静了静。
阿诚脑里“轰”的一声。
完了,忘了老师亲戚都不是什么善茬,个个都是狠角色,家里龙潭虎穴紫禁城,面和心不和。
他正懊悔着,谢随之含笑向他招手,恍惚间他走上去虔诚的半跪下,然后,
谢随之弹了弹他脑门。
“好了,吃巧克力吗?”他笑着问。
他盯着谢随之的眼睛,那双笑意荡漾、似水柔情的眼睛,久久不愿挪开。
陈浮休不满地“啧”了一声,拿了一颗巧克力佯作不小心砸了过去。
阿诚回神,看过去,陈浮休使出他的招牌微笑:“请你吃巧克力。你就是叫阿诚的吗?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的确见过。”谢随之对陈浮休扔巧克力的小动作视若无睹,笑着介绍,“曹十七、沈伶大婚阿诚作为堂弟是伴郎,算起来你可以叫他一声表哥。”
什么堂弟、表哥?
谢随之看陈浮休懵懵懂懂,便将他拉到身边解释:“沈伶是轻舟的堂妹,比你大,也就是你的表姐,曹十七和沈伶成婚,曹十七便是你的表姐夫,阿诚是曹十七的堂弟,也比你大,所以可以叫一声表哥。”
陈浮休懂了,他心直口快道:“他是我表哥比你小,也就是你的表弟,不仅是你的表弟而且还是你的学生,怎么你要开凿水道他们家不支持了?不支持就算了,怎么还想借此讹我们一笔了?”
曹诚听了脸顿时涨得通红,像只熟虾。
“我——我劝过的。”
他为自己辩解,却感到语言是这么的苍白,他无力地垂下手。
谢随之道:“那么大一个世家也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沈伶失踪这么久,有下落吗?”
曹诚心知老师是为他转移话题,感激涕零,恨不得把心脏从胸膛里掏出来供奉,更别提这点小事,连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全吐出来:“还在找。
“十七兄说有一天他回家发现十七嫂人不在,只留了一张纸条说和女友出游,十日后便归,十七嫂从来是这样,十七兄便没管。
“可十日后不见十七嫂回来,十七兄以为十七嫂不过是玩得起兴一时忘了归期,又等了几日,不见人也不见消息,十七兄方才起疑,遂向十七嫂女友电话,十七嫂女友却说,根本没有此事。
“十七嫂没有和女友出游。
“该不会是和哪个亲戚一起?十七兄想,不过因为他和亲戚关系紧张,所以谎称是和女友结伴。
“十七兄便向各家亲戚电话,可得到的答复是,不是,没有,不知道,也就是说,这十七日以来十七嫂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人知道她去哪、也没有人见过她,唯一留下的纸条消息为假。
“十七嫂失踪了。
“十七兄连忙报警,可警察说这是常有的事,阔太太一时糊涂,和某个情人私奔,等她发现对方不过是为了她身上的一点钱,情人是不可信的后,盘缠花光她自己也就回来了,可十七嫂怎么会?
“十七兄便登报,报纸头条连登了三天也没有消息,然后找到寿德兄,寿德兄打了个电话,让十七兄回去等。
“当然不可能干等,大家都在找,但直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也没有十七嫂任何消息。大家认为她死了,十七兄认为她还活着。”
“你认为了?”陈浮休忽然问。
曹诚挠了挠头:“她或许的确是死了。”
小剧场:《陈轻舟的一天》(注,故事开始前)
六点,起床。看报,狗屁不通。听广播。写日记,复盘总结昨天,吾日三省吾身。
七点,偶遇姨母会宴宾客,驻足闲聊,和刚结束一夜party的姨母共进早餐,安静的清晨,吃到一半浮休来了,人的话怎么能怎么多?
八点,上班。开会,讨论选题。这两个人怎么又吵起来了?批阅文件。
十二点,社交。和几个有价值的人员共进午餐,和其他报社社长联络感情,寒暄。
十三点,上班。工作会自我繁殖,像线面一样,放在那里不动它自己便会变多。
十九点,赴宴花厅,谈笑风生。艺术,文化,究竟算什么东西?花厅每天有人加入,有人离开,今天又有几个新面孔?
二十一点,返回报社,工作。
凌晨一点,回家。姨母的宴会正是盛大的时候。阅读,服用安眠药物,睡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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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捂嘴 失踪密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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