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清瑜入住叶槿初家的第一天。然而，冰冷的金属门板却将她拒之门外。暮色渐沉，楼道感应灯自动亮起，洒下略显苍白的光。原因无他，叶槿初似乎全然忘记了告知她家门锁的密码。
听着门锁两次传出冰冷而短促的“密码错误”提示音，张清瑜薄唇微抿，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轻轻转过身，将略显单薄的后背抵在冰凉的门板上，身体顺着门框一点点滑坐下去，蜷坐在光洁的地砖上。
事实上，她的手机通讯录里就存着叶槿初的号码，微信对话框也安静地躺着。动动手指拨个电话，或是发条信息，门内的温暖便唾手可得。
然而，我们这位张医生，指尖悬在手机屏幕上方几秒，又缓缓收回了口袋。她担忧突来的铃声会惊扰了可能正埋首于工作的叶槿初。于是，她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等待。
另一方面，长年累月对社交的刻意疏离，早已让“主动联系他人”这项能力在她身上退化。安静地待着，成了最习惯的状态。
蹲坐的张清瑜摁亮了手机屏幕，荧白的光照亮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屏幕上清晰的数字显示：18:30。初夏傍晚的风带着尚未散尽的凉意，从楼道尽头的窗缝钻进来，拂动她额前几缕碎发。
屏幕熄灭，楼道重归昏暗。她将手机放回裤兜，布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但愿叶槿初能早点回来吧。
手抽回时，指尖无意中触碰到裤兜里一个坚硬的边角。她摸索着掏出来，是一张质感特殊的卡牌——烫金的金属名片，在感应灯再次亮起的微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上面赫然印着：若木集团董事长。
当真是年轻有为。她指尖摩挲过名片冰冷的金属表面，心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喟叹。
再次将手揣回兜里，张清瑜轻轻阖上了双眼，试图在寂静的楼道里开启冥想模式，驱散等待的焦灼和傍晚的微寒。
远处，电梯井道隐约传来齿轮与铁链沉闷的摩擦声，将不小心陷入浅眠的张清瑜惊醒。几乎是瞬间，清冷的意识便完全回笼。她迅速站起身，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拖沓，不着痕迹地拍了拍裤子上可能沾染的浮尘，又将后背重新靠回门框边上，恢复成一种看似随意的站姿。
“叮——”电梯门缓缓向两侧拉开，柔和的光线倾泻而出。
先于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节奏响起的，是顾若辞那辨识度极高的、带着促狭笑意的嗓音：“哟，叶总好手段，新婚第一天，就把老婆关在门外。”
叶槿初没有理会顾若辞的调侃，只是脚步明显加快，风衣下摆随着步伐划出利落的弧线。她手中拎着一个印着日料店LOGO的保温袋，袋子与风衣面料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这细微的声音让原本望着窗外暮色四合的张清瑜，将视线投向了脚步声的来源。
四目相对。叶槿初看清了张清瑜脸上那惯常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心头一紧，率先开口，语气带着真诚的歉意：“是我疏忽了，实在抱歉，竟然忘了告诉你密码。”
张清瑜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然后自觉地挪开两步，站到了叶槿初身后，与笑嘻嘻凑过来的顾若辞形成了并排的姿态。
“密码是201309，”叶槿初一边快速输入，一边侧头对张清瑜清晰地说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张清瑜的声音不高，但清晰稳定。
“来来来，这家日料绝了！张医生，你肯定还没吃晚饭吧？正好一起！”顾若辞自来熟地从叶槿初手中接过保温袋，动作麻利地打开，食物的香气顿时在玄关弥漫开来。三人依次在餐桌旁落座。
或许是觉得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顾若辞眼珠一转，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再次发起话题：“张医生，咱们现在也算是一家人了吧？那我问你点事儿，不算过分吧？”
张清瑜放下刚拿起的筷子，抬眼看向顾若辞。她自认坦荡，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几乎没有犹豫便回答道：“不过分。”
“张医生，你在医院哪个科室工作呀？”顾若辞托着腮，一脸好奇。
“我只是一名实习医生，现阶段不属于任何固定科室，在各科室轮转学习。”张清瑜回答得平静无波。
“哦……这样啊，”顾若辞点点头，紧接着抛出了更“重磅”的问题，“我听兰禾提过一嘴，说你跟护士长……嗯，起过点争执？怎么回事呀？”
话音未落，叶槿初清清楚楚地看到张清瑜握着筷子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她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近乎狰狞的僵硬表情——不知是被碟子里翠绿的芥末猝不及防地呛到了鼻腔，还是被顾若辞这直白的问题刺中了某根神经。
张清瑜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那股翻涌的不适感，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点：“我只是一名实习医生，地位远不及护士长，根本没有‘敢于’与她争执的胆量。”她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有些混乱的记忆和情绪，才继续说道，“只记得有一次，我熬夜赶报告，为了提神，不小心摄入了过量的咖啡，结果导致咖啡因中毒，手抖得厉害。在给主治医师送报告的走廊上，被护士长看到了。她本是好心，看我状态不对，接过了我的报告，还教育了几句要注意身体。”张清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但当时我满脑子只想着赶紧把报告送到，身体又极度不适，烦躁得很……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从她手里把报告抢了回来。”她微微垂下眼帘，“结果……你们可想而知，场面很难看。”
“但我身体恢复之后，”她立刻又抬起眼，语气比平时更轻，却带着一种郑重的诚恳，“第一时间就去找护士长，非常认真地、正式地道了歉。” 说完这句，她的眉头不由自主地又蹙紧了些。坦诚讲，她根本不知道兰禾从哪里听来这种添油加醋的传言，这种轻易就能勾起她不愉快甚至有些难堪回忆的传言。想到此，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掠过她的眼底。
叶槿初敏锐地捕捉到餐桌上再次降临的微妙冷场，本着绝不冷场的原则，她赶紧另起话题，语气带着体贴：“对了，张清瑜，你需要停车位吗？楼下有一个空位，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挪出来。”
“不需要，我不开车。”张清瑜的回答干脆利落。
“那你平时通勤怎么解决？坐地铁？”叶槿初追问。
“嗯。”
叶槿初和顾若辞两人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京城早高峰地铁那令人窒息的沙丁鱼罐头景象。两人隔着桌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深刻的、不加掩饰的同情。
“为什么不开车呢？”顾若辞忍不住好奇地插嘴。
“因为我并没有车这种交通工具。”张清瑜的回答依旧简洁。
“可是……你住的那地方，豪车不应该算是邻居们的标配吗？你为什么不也买一辆？”
张清瑜放下筷子，目光平静地看向顾若辞，又扫过叶槿初，声音清晰而平稳：“首先，我住的房子是老师的，我只有居住权。所以，我和住在里面的其他人，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群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她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淡然，“其次，我只是一名实习医生，我的工资，不足以支撑我采购任何昂贵的东西，比如车。”
如果真的对我这么好奇，何必在这里旁敲侧击浪费时间？直接去查不是更快？我完全没意见。张清瑜垂下眼睑，盯着餐盘里精致的寿司，心中暗自腹诽。毕竟，她向来更习惯直来直去的交流方式。
哦，对了。她脑中忽然又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这只是你们这些“有钱人”的惯用手段？先调查个底朝天，再来盘问一遍。至于目的，是为了试探我话里的真假，还是别的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这个念头来得突兀，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
事实上，在一般情况下，叶槿初确实不会随意去调查身边的人。此刻她只是想通过聊天，再多了解一点这位临时同居人的信息。然而，随着张清瑜最后一个音节清晰落地，餐桌上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了。三人之间弥漫开一种心知肚明却又无法言说的尴尬，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冰膜包裹。
万幸，还有顾若辞这个“气氛调节器”在场。
“哎呀！差点忘了！”顾若辞夸张地一拍桌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脸上瞬间切换成兴奋模式，“时间到了！我追的动漫更新了！走走走，一起看去！”她不由分说地站起身，作势要去拉张清瑜。
比起坐在沙发上看陌生的动漫，张清瑜更倾向于收拾眼前餐桌上的一片狼藉。这至少让她有事可做，能缓解一点无所适从的感觉。
然而，日料的餐盒和一次性餐具，最终的归宿只能是垃圾桶。这让她颇有点“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无奈。但她还是坚持跟在正动手收拾的叶槿初身边，默默帮忙递个空盒子，收拾一下桌面上的水渍，做些力所能及的辅助工作。
叶槿初几次三番想开口阻止她——“你是客人，不用做这些”——但话到嘴边，看着身边像个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神情专注认真给自己“打下手”的张清瑜，那副近乎“乖巧”又带着点固执的样子，让她实在不忍心拂了对方这点笨拙的“热情”。最终，她只能无奈地默许了。
随着最后一个空餐盒被准确投入垃圾桶，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叶槿初双手轻轻一拍，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大功告成！张清瑜，你快去和若辞看电视吧，我去拿点零食饮料过来。”她的语气带着点完成任务后的轻快。
事实上，整个收拾过程最多不超过三分钟。张清瑜看着叶槿初脸上那过于灿烂的笑容，有点想不通这小小的家务活为何能让她如此“激情澎湃”。
这次，张清瑜没有再跟着叶槿初。她听话地走到客厅，在宽大的沙发上坐下。只是，她和已经盘腿占据了一头的顾若辞之间，隔着的距离仿佛隔着一条浩瀚的银河，足以再塞下两个人。
“不是我说，张医生，”顾若辞看着她那泾渭分明的距离，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委屈巴巴的控诉，“我对你都这么热情似火了，难道还不能打动你，让你挪过来一点点吗？隔着这么远，说话都要靠喊的。”
只见张清瑜沉默了几秒，然后默默地用双手撑起身子，动作有些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朝着顾若辞的方向，挪动了大约……一个手掌的宽度。是的，仅仅是一个手掌的宽度。仿佛这已是她社交距离上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张清瑜只在认知层面明确感受到了顾若辞释放的热情信号，但在实际行动上，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大截。
顾若辞看着她这如同慢动作回放般、带着点视死如归意味的挪动，差点没绷住直接笑出声。她赶紧用拳头抵住嘴，心里疯狂吐槽：叶槿初啊叶槿初，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说服自己的？居然敢把这么一座移动大冰山请回家同居？
与顾若辞一同看着电视屏幕的张清瑜，忽觉左侧脸颊有一阵沁凉的湿意袭来。她下意识地转过头，便看到一瓶她常喝的、冒着丝丝寒气的饮料，正悬浮在自己脸旁。握着饮料瓶的手指纤细修长，是叶槿初。
她微微一怔，伸手接过冰凉的瓶子，指尖传来舒适的冷意，低声说了句：“谢谢。”
送完饮料的叶槿初转身又抱来一大堆零食，哗啦一下堆在茶几上。她自己则很自然地坐了下来，正好填补了张清瑜和顾若辞之间那条“银河”的绝大部分空间，成为了连接两端的桥梁。
这一晚，三人之间的空气中，虽然还漂浮着若有似无、尚未完全消散的尴尬因子。但好在，当叶槿初和顾若辞因为某个动漫情节嘻嘻哈哈笑闹作一团时，她们并没有忘记沙发另一端的张清瑜，总会适时地把她拉入话题，或者把零食塞到她手里。这让习惯置身事外的张大冰山，虽然表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淡然模样，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终究还是被这笨拙的暖意触动，极其艰难地，挤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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