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早晨5:30,张清瑜的闹钟准时在寂静中炸响。她像被无形的线扯了一下,猛地从被窝里弹起半身,迷蒙的双眼在昏暗里搜寻着噪音源。摸索着按掉闹钟,她拖着沉重的身体,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唰啦”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北京五月初的晨光,带着一种清透的暖意,瞬间涌入,驱散了房间的阴暗,却丝毫未能驱散张清瑜脸上那层浓得化不开的怨气。她微微蹙着眉,眼神放空,对着窗外初绽新绿的树梢无声地叹了口气。
早晨5:30起床,没有人的脸上可以堆满笑容。
门把手被轻轻转动,穿戴整齐的张清瑜从门内走出,步履略显滞涩地走向玄关。路过餐桌时,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桌角一个突兀的存在——一个长方体的白色药盒。
多年习医形成的直觉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清晨的混沌,让她心头一紧。
她调转方向,径直走向餐桌。
“布洛芬”三个黑色加粗的大字,清清楚楚地印在药盒的正面,在晨光下显得有些刺眼。这三个字仿佛带着魔力,让张清瑜下意识地将原本垂在身侧的右手抬起,轻轻覆在了自己的胃部。指尖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传来微凉的触感,她凝神思索,竟真觉得胃里隐隐泛起一丝不适。
她十分确定,昨夜睡前,这张桌面上绝无此物——叶槿初半夜起来吃过药了。
在关心他人的本能和医生专业素养的双重驱动下,张清瑜的脚步转向了叶槿初的房间。
走近房门,张清瑜发现它虚掩着一条缝。她停下脚步,曲起指节,在门板上极轻地叩了两下。“笃笃”,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晨露。里面一片沉寂,无人回应。张清瑜迟疑了一下,最终只用指尖将门缝推开了大约一掌宽。
客厅的光线趁机溜了进去,斜斜地照亮了叶槿初黑洞洞房间的一隅。借着这缕光,张清瑜清晰地看到床上隆起的被子下,蜷缩着一个圆环形的凸起,像一只自我保护的幼兽。
张清瑜没有进去,只是静静立在门口,目光沉静地观察着。时间大约过了一分钟,那个“圆环”开始极其缓慢地蠕动,渐渐舒展成一个“半环”。接着,被子的边缘被小心翼翼地顶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带着几缕散乱的发丝,一点点钻了出来。
叶槿初显然是忍着疼痛,艰难地侧过脸望向门口。门缝太小,光线又暗,她只能勉强辨认出门口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张清瑜?”叶槿初的声音带着点哑和一丝不确定的疑惑。
“我吵醒你了吗?”张清瑜的声音依旧清冷平稳,身体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没有,”叶槿初的声音透着虚弱,尾音微微发颤,显然是在强撑,“我早就醒了。”——早就被那磨人的绞痛弄醒了。
“我看到桌子上的药盒了,”张清瑜的视线落在被子里那张因为黑暗而无法辨认神情的脸上,“你现在还难受吗?”
“我只是……有点痛经。”叶槿初努力想让语气显得轻松,但那气若游丝的声音和微微拧起的眉头,早已将她出卖得一干二净。
张清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职业病让她立刻追问:“你一直都是在经期时吃布洛芬吗?这种非甾体抗炎药很伤胃黏膜的,你吃药前垫东西了吗?”
这盘问式的语气……果然是医生。叶槿初心底默默吐槽了一句,但还是老实地回答:
“不是的,”她微微摇头,发丝蹭着枕头,“我之前都是经期前吃别的药干预的,只是这次药吃完了,才临时用布洛芬顶一下。”她的目光飘向床头柜上那个空瘪的小面包包装袋,补充道:“我吃了一个小面包的。”
“那你现在胃有不舒服吗?”张清瑜追问,目光带着审视。
“好像……有一点点。”叶槿初凝神感受了一下,胃里确实有种隐隐的空泛不适感。
“为什么不能点些东西吃来垫垫肚子呢?”张清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解,“为什么要给自己徒增痛苦?”
这如常的冷淡语调,叶槿初本该早已习惯。但此刻,身体持续的疼痛和虚弱感让一股孩子气的委屈涌了上来,她忍不住小声反驳:
“外面的饭再好吃也会吃腻的呀!虽然我吃饭的目的不是为了单纯的品尝美味!”语气里带着点执拗和轻微的抱怨。
“那我给你做。”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人都怔住了。
张清瑜几乎是立刻闭上了双眼,心里暗骂自己简直是个蠢货。你和人家的关系什么时候熟到可以为对方做饭的地步了?再者说,对方也并不是多么需要你做饭。
一股熟悉的、因社交失误而生的懊恼感瞬间攫住了她。果然,只要和别人交流,必定出麻烦。
与此同时,张清瑜家冰箱里堆积如山的各式速食包装盒,挨个儿从叶槿初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她实在无法将那个冰箱的主人,和眼前这个扬言要下厨的人联系起来。
“你会做饭?”叶槿初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惊讶。
“怎么了,很奇怪吗?”
“既然你会做饭,为什么冰箱里要堆满速食?”叶槿初的逻辑很直接。
“我冰箱里堆满速食,和我会不会做饭有什么关系?”张清瑜反问得理直气壮,带着一种奇特的逻辑自洽。
“哦。”叶槿初似乎被这个回答噎了一下,随即,疼痛似乎又让她想起了正题,“那你……什么时候做?”她语气里带着点期待和不确定。
张清瑜深吸一口气,既然话已出口,就得负责:“今天晚上吧,如果我可以准时下班的话。你想吃什么?”
“你都会做?”叶槿初的眼睛亮了一下。
“不会做的可以学。”张清瑜的回答简洁而务实。
“好吧,”叶槿初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还是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那让我想一想,晚一点手机发给你吧。食材你不用准备的,家里都有。”
“好,”张清瑜应下,“如果我无法准时下班,会手机告诉你的。”说完,她便伸手,轻轻带上了叶槿初的房门,隔绝了房间内外的光线。
然而,没过几分钟,那极轻的叩门声再次响起。得到叶槿初的应允后,张清瑜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谷物香气的麦片走了进来。她动作轻缓地将碗放在叶槿初的床头柜上,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
“我看你餐桌上有麦片,就帮你沏了一些,”她的声音依然没什么起伏,“你先吃一点,缓解一下胃部的不适。我去上班了。”
“好的,拜拜。”半坐在床头的叶槿初,目光追随着张清瑜离开的背影,直到门再次关上。
和协医院实习生有着严格的轮转制度。此刻,张清瑜正在节奏紧张却也相对规律的麻醉科。墙上的挂钟指针终于不紧不慢地指向了罗马数字“Ⅵ”,宣告着一天工作的结束。张清瑜脱下白大褂,换回自己的衣服,随着下班的人流走出医院大楼。
她正低头思索着叶槿初会发来什么菜单,晚饭该准备什么,一声清脆又带着点甜腻的呼喊便随风飘了过来。
“张医生~这边~”
张清瑜不用看也知道这声音属于谁。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豪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顾若辞正从里面探出头来。晚风将她那头精心打理的栗色卷发吹得如同海藻般在空中乱舞,几缕发丝调皮地拂过她明媚带笑的脸颊,甚至挡住了些许视线,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一眼就从人群中精准锁定张清瑜。
顾若辞动作麻利地推开车门,殷勤地示意张清瑜上车。待张清瑜坐稳,系好安全带,顾若辞立刻迫不及待地口:“张医生,我想吃糖醋排骨,可以吗?”
“嗯。”张清瑜目视前方,只发出一个简单的鼻音表示知道了。
之后,顾若辞便一发不可收拾,连环提问了张清瑜一路,所提的问题包括但不限于:
“张医生,你猜我是怎么知道你下班时要从北门离开的?”
“张医生你年纪轻轻就能进和协医院,你什么学历呀?”
“张医生,你什么时候才能轮换进心外科和我岚姨见面呀?”
“张医生,昨天吃饭的时候我就想问了,都2025年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手写报告,不能使用电子版的吗?”
“张医生,你既然会做饭,为什么还天天吃速食?”
“张医生我第一次见你衬衫解到第三颗扣子唉,为什么要解到第三颗呀?”她的目光落在张清瑜线条优美的锁骨处。
……
张清瑜保持着惯有的清冷姿态,目光大多时间落在窗外掠过的街景上,但面对这一连串的“轰炸”,她还是逐一给出了简洁的回答:
“这又不是国家机密。”
“博士。”
“再过很久。”
“为了磨练心性。”
“因为不想做饭。”
“因为好看。”
……
直到车子路过一家亮着绿色灯箱的连锁药店,张清瑜的目光停顿了一下,终于主动打破了顾若辞的单方面“采访”:“顾若辞,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不可以在药店停下车。”
回到家后,张清瑜径直走向叶槿初的房门口。她刚抬起手,指节还未触及门板,那扇门却仿佛有感应般,“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张清瑜你回来了。”叶槿初站在门内,脸上带着一个元气恢复不少的标准微笑,气色明显比早晨好了许多。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缓缓举起手,纤细的手指间捏着一张小巧的便签纸。
“我没有给你发微信,”她晃了晃纸条,笑容里带着点狡黠,“但我都给你写纸条上了。我想吃这些,可以吗?食材都给你备好啦,在厨房呢。”
听着这中气十足的调调,张清瑜心里有了判断:叶槿初大概已经满血复活了。
她自然地伸手接过叶槿初递来的纸条,同时将自己刚从药店买来的那盒萘普生递到了叶槿初手里。
“下次经期前三天,提前吃这个。”她的语气带着医生特有的叮嘱口吻,简洁明了。
一边说着,张清瑜一边低头扫向纸条上的字迹:
“糖醋排骨,清蒸鲈鱼,番茄炒蛋……”她轻声念出菜单。
简直小菜一碟。她心里想着,脚步不停,径直走向厨房。
厨房的操作台上,食材果然已经分门别类地摆放好:排骨斩好了段,鲈鱼刮鳞去内脏处理得干干净净,番茄红润,鸡蛋圆润。张清瑜走到案板前,看着眼前的一切,习惯性地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抬起来,用食指的指腹,从左眉尾开始,沿着眉骨,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认真地摸到右眉尾,仿佛在清点自己眉毛的数量。这个动作她重复了足足三遍,指尖在眉骨上留下微弱的摩擦感。
在确认自己确实需要一点“场外援助”后,张清瑜果断决定借助科技——毕竟,科技改变生活嘛。而且她确实已经忘记上一次做饭是在什么时候了 ,做菜的步骤有所忘记是在所难免的嘛。
她迅速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滑动搜索,确认了几个关键步骤后,才把手机塞回裤兜。刚一转身,却发现身后突然冒出了两个“监工”。
张清瑜回头,目光在叶槿初和顾若辞脸上扫过。三个人在安静的厨房里无声地对视着,大眼瞪小眼。
“那个……”张清瑜清了清嗓子,“你俩还是去看电视吧,我自己可以的。”
“可是!”顾若辞立刻夸张地捂住心口,做西子捧心状,声音也拔高了一个调,“人家一想到自己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的看电视,而张医生却要辛辛苦苦的为我们挥汗如雨地做饭,人家这颗心啊,就感觉被愧疚感填得满满的,都快窒息了!”她边说边朝叶槿初使眼色。
张清瑜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看着顾若辞,淡淡地抛出一句:“如果你还想吃到糖醋排骨的话,就请现在去到沙发上坐着。”
话音刚落,顾若辞像是被按了快进键,一把拉住叶槿初的手腕,两人瞬间“嗖”地一下,从厨房门口消失,眨眼间就“嵌”进了客厅的沙发里。
顾若辞坐得笔直,举起一只手,朝着厨房方向挥舞,声音清脆响亮:“报告张医生!我已经乖乖坐好!保证不添乱!您可以安心施展厨艺啦!”
叶槿初看着一旁一本正经发神经的好朋友,一脸无可奈何。
两个小时后,几道散发着诱人光泽和浓郁香气的菜肴被端上了餐桌:糖醋排骨色泽红亮油润,挂汁均匀;清蒸鲈鱼躺在葱姜丝上,鱼皮微绽,露出雪白的蒜瓣肉;番茄炒蛋金黄与鲜红交织,汤汁饱满。
张清瑜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满眼都是欣慰,不愧是我张清瑜,各个方面都如此的优秀。
顾若辞早已迫不及待地落座,抄起筷子就直奔糖醋排骨而去。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裹满酱汁、颤巍巍的排骨,凑近嘴边呼呼地吹了几口气,然后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嗯~!”一声满足的、带着长长尾音的赞叹从她口中溢出,眼睛幸福地眯成了月牙,“天呐!张医生!你这手艺也太绝了吧!不仅学习顶呱呱,连做菜都是米其林水准!我宣布,从今天起,所有饭店的糖醋排骨都被我拉入黑名单了!以后我只认你做的!”她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发表着激情洋溢的“获奖感言”。
叶槿初也紧随其后,夹起一块最嫩滑的鲈鱼腹肉,蘸了点盘底的豉油汁,优雅地送入口中。鱼肉入口即化,鲜香盈满口腔。
“哇~!”叶槿初也忍不住惊呼,看向张清瑜的眼睛里满是真诚的赞叹,“这味道……张清瑜你知道吗?如果今天有米其林大师在场,尝了你做的这条鱼,他绝对要自叹弗如,甘拜下风!”
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夸张却真诚的“捧杀”中,张清瑜那惯常清冷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悄悄爬上她的嘴角,虽然转瞬即逝,但足够明显。如果可以,她大概真的会双手叉腰,微微扬起下巴,坦然接受这份赞美。
就这样,每尝一道菜,两人必定要发表一番热情洋溢的赞词,餐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终于,张清瑜破功了。她一边的唇角清晰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难得的、带着点无奈又有点受用的弧度。她率先举起面前盛满橙黄果汁的玻璃杯。
“好了好了,”她的声音依旧不高,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却融化了不少,透出些许温度,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别再夸了,再夸下去,我怕我真要飘出大气层了。”
顾若辞立刻响应,高举杯子,“哐”地一声清脆地碰在张清瑜的杯壁上,果汁微微荡漾:“呜呜呜,太感动了!张医生你居然笑了!声音也变暖了!我就知道!我热情似火、锲而不舍的进攻是有用的!冰山也能被融化!”
“你就贫吧,”叶槿初佯装嗔怪地瞪了顾若辞一眼,也笑着举起自己的杯子,碰了过去,“不管怎么说,吃了张清瑜这顿饭,以后就是我们的人了!为了庆祝张清瑜同志的正式加入,干杯!”
“干杯!”顾若辞的声音最为响亮。
张清瑜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抿着唇,眼底含着那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笑意,将自己的杯子稳稳地向前送出,与两人的杯子轻轻相碰。玻璃相撞,发出悦耳的清响。杯中的果汁晃动着,折射出温暖的光泽。
心底而言,她并未真的把叶槿初那句“就是我们的人了”当作某种正式的宣言或承诺。
或许当时的叶槿初和顾若辞,在说这话时也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并未深思其中的分量。
但三人都没有意识到,当那三只盛着果汁的玻璃杯在五月初的暖意中清脆相碰时,一种无形的、坚韧的羁绊,便已在她们之间悄然生根抽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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