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清晰地映出我们两人的身影,他穿着我亲手为他整理好的挺括西装,一丝不苟,而我,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头发微乱,脸色苍白地被他圈在怀里。
他扶着我的肩膀,让我的脸正对着镜子,唇贴在我的耳边,声音低沉而执拗:“看着我,素素。”
他的手臂收紧,让我更加贴近他温热的胸膛。
“我要你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过了多久,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我,想起我们……”
我被迫看着镜中的影像。
看着他那张英俊的,此刻写满痛苦与不甘的脸。
看着我们之间那亲密无间,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姿态。
没有悸动,没有不舍,没有即将分离的痛楚,只有冰冷的疲惫。
我知道,他说爱我,或许是真的。
至少在此刻,在他即将失去我的这一刻,这种感情是真实的。
但他的爱,太沉重,夹杂太多的掌控,算计和不平等的索取。它是华丽的网,看似温柔,实则将我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一个女人最深重的不幸,是她的一生都被不可言说的诱惑紧紧束缚住,在虚构的牢笼里日渐窒息。
当她因为自己年轻漂亮时独有的那份鲜活,懵懂地踏上那条铺满鲜花的捷径时,无人期盼她凭自身的力量向上攀登,在学业或事业的峭壁开凿出属于自己的天地。她只被精心豢养着,宠爱着,引领着去窥见捷径尽头那个属于他人的极乐世界。
当她逐渐沉溺于那份安逸,开始放弃独立思考,甘愿将自己交予那只牵引她的手时,命运的真相才会冰冷而残酷地显现。
挥之不尽的钱财也好,只手遮天的权利也罢,当她终于明白依靠别人来获得的身外之物皆是浮云时早已经为时太晚。
她在这条路上吃了太多苦,而属于自我的力量和灵气早在一次次失败的冒险中消耗殆尽。
机舱门关闭的提示音响起时,我正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屏幕渐渐暗下去。
脸颊上先是一片冰凉,随即才意识到,眼泪已经比窗外交叠翻滚的云层更早地模糊视线。
我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舷窗上,看航站楼的灯光被拉扯成模糊的光带,抬手去擦那些眼泪,越擦越湿,干脆闭上眼。
我常常想,周怀在我心里,到底算什么?
像现在,在这万米高空,密闭的机舱里,明明已经离开有你的城市,身体里属于他的部分,却突然开始不安分地叫嚣。
无数个深夜,从梦中惊醒,第一个感知到的总是他怀抱的温度。
那么真实,那么具有欺骗性。
我甚至为自己找好借口,选择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心甘情愿吞下,那些苦的,涩的,穿肠毒药般的谎言。
所以,算不算是我咎由自取?
机舱内的灯光调成昏暗的暖黄色,试图营造适于睡眠的虚假安宁,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墨蓝。
我靠在窗边,身上盖着薄薄的毛毯,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手心有些冰凉,下意识地交叠着,轻轻放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忽然,机身极其轻微地顿挫一下,我的心跟着轻轻一跳,并没太在意,长途飞行,遇到气流颠簸再正常不过,但紧接着,那种顿挫感再次袭来,头顶上方安全带指示灯亮起。
一些原本熟睡的乘客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茫然四顾。
然后,毫无预兆地,飞机猛地向下一沉。
那是心脏瞬间悬空的失重感,机舱里爆发出几名乘客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我放在小腹上的手猛地收紧,身体被安全带死死勒在座椅上,胃里一阵翻涌。
飞机像是挣扎着重新拉起高度,但紧接着,又是更剧烈的,持续不断的颠簸,仿佛行驶在一条布满碎石和坑洼的破败公路上。
乘客们的骚动更大了,窃窃私语声,压抑的抽气声,孩子被吓哭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空乘们依旧保持着专业的镇定,但她们快速在通道间行走的步伐,以及脸上那比平时更加绷紧的表情,泄露情况的非常态。
“各位乘客请注意,我们的飞机目前正在经过一段不稳定气流区,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颠簸。请您务必保持在座位上坐好,并系紧安全带。为了您的安全,我们将暂停客舱服务……”
话音未落,飞机再次以一个令人心惊的角度倾斜抖动。
就在这时,我座位上方,以及整个机舱的各个区域,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机械声响,黄色的氧气面罩突兀地垂落下来。
我死死地盯着那只在我面前微微晃动的,塑胶制成的黄色面罩。
空乘们提高音量,她们的声音在持续的颠簸中,带着严厉的指令意味,反复强调着:
“请大家保持镇静!”
“请立即戴好氧气面罩!”
“注意!在帮助他人之前,请先确保您自己的面罩已经戴好!”
塑胶的气味钻入鼻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周怀的脸浮现。
也不知道是受死亡的威胁,还是孕激素的影响,泪水如短线的珠子,止不住,噼里啪啦的砸下来。
周怀。
到底要怎样才能把你,把这份深入骨血的爱与恨,从我的生命里剥离出去?
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我真正忘却这一切。
十四年。
我们之间横亘着十四年的光阴。
当我还在校园为考试和懵懂的心事烦恼时,你早已在成人的世界里厮杀,在商海浮沉,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和一颗我永远无法完全触摸的心。
周怀,我恨你。
我的心脏仿佛长出尖锐得牙齿,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清晰地咀嚼着这份恨。
可这恨意每在我心里滋生一分,爱意便像是找到养料成倍地疯长。
我恨你总是把那个真实复杂,充满掌控欲和占有欲的你,毫不掩饰地摊开在我面前。
我恨你把自己藏得那么深,把所有的风雨和阴暗算计都独自承担,只留给我一个看似稳固,实则虚无的港湾。
我恨你想得太多,每一步都像是精心策划的棋局,让我在你布下的迷宫里猜来猜去,耗尽心神。
你洞悉我所有的犹豫不安,那些可笑又可怜的自尊和渴望。
你是最高明的猎手,用温暖,用偶尔流露的脆弱,引导着我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向你。
我逃不掉的。
也许我就没想过要真正逃离。
即使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在外人看来,我们默契得如同共生,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彼此的需要。
可我还是不懂你。
我把我最宝贵的青春给你,如今,青春将逝,我的眼尾也爬上细纹,可我依旧触摸不到你内心最深处的角落。
没有你的日子,要怎么习惯?
你应该早就猜到了吧,猜到我离你,呼吸都会变得艰难,所以你才最终放手,任由我离开。
你是想用这种决绝的方式,让我彻底死心,还是这本身也是你算计的一环?
用失去,来让我永远铭记。
周怀,别让我思考,别让我有机会去分辨对错,去权衡得失。
你再跟我说说话吧。
唤我的名字。
再抱抱我。
用那种几乎要将我揉碎的力道,或者用任何能确认彼此存在的方式,将我牢牢禁锢在你身边。
为了你,我什么都甘愿的。
你别不要我,别丢下我,别让我一个人面对这空空荡荡的,需要我自己做出选择的未来。
你回头看,看我是怎么层层剥开自己的皮肉,将心变得坚硬,筑起高墙,只为能勉强跟得上你的步伐,能配站在你的身边。
我恨徐姝雅。
恨她对我做的一切,恨她的不容忍,恨她轻易就拥有了我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身份。
可我又嫉妒她。
嫉妒她与生俱来的家境,那份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可以与你并肩的底气。
但最后,我竟然可怜她。
可怜她拥有那么高的眼界,那么多的资源,人生的重心却只能悲哀地围绕着你旋转。
如果我是她……如果我是她,当我心爱的丈夫被另一个人占据时,我大概会比她更加疯狂。
我会用尽所有手段,只为把那个人牢牢锁在我身边。
从这点看,她是幸运的。
她或许并没有陷得像我这般深,只是偏执地想让你扮演一个完美丈夫的角色。
可这一切,又怎么不算是她另一种意义上的咎由自取呢?
我从未见过你来时的路,未曾目睹你是如何从泥泞中,挣扎着建立起王国。
我见到的是经历过数次破碎重组后,变得冷漠坚硬,游刃有余的你。
但我不怪你的冷漠。
你的温柔体贴,偶尔在我面前卸下防备流露出的疲惫,汇聚成让我沉沦的漩涡。
那些躲在暗处,不见天光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体谅你的不易。
我告诉自己,你有你的身不由己,你有你的权衡利弊。
有情人终成眷,但如果给我名分会让你为难,会让你辛苦经营的一切产生动摇,那我不要了。
我什么都不要了。
钱,权,名声和面子,这些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我都可以弃之如敝履。
我只要你。
只要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哪怕只是分给我一点你忙碌间隙的余光,哪怕只是在深夜里,拥有你片刻真实的体温。
周怀,我爱你。
可用爱这个字,来形容我们之间,又显得那么单薄而肤浅。
这三个字,轻飘飘,又重如山,说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恍惚。
我发誓,从今天起,不会再为你流一滴眼泪,时间会像这架飞机推着我向前,它会磨平所有的爱恨痴缠,带走一切。
周怀曾是我青春岁月里全部的憧憬,是我爱到骨子里也恨到骨子里的男人。我们在这段关系里互相撕咬,彼此折磨,却又纠缠得难舍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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