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段被牛羊蹄子磨得发亮的土路,驶上柏油路面时,那突如其来的平稳反倒让人心生恍惚。
甘谧蓝望着窗外,荒原像一卷被突然收起的唐卡,取而代之的是沿着河谷铺展的藏式民居。白墙黑边的房屋错落有致,屋顶的经幡林在风中翻卷成一片模糊的色块。远处山腰上,巨大的佛像唐卡如同自山体生长而出,色彩在高原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浓烈,注视着每一个进入圣城的灵魂。
拉萨河在谷地间蜿蜒,水色是那种掺了雪沫子的清冽。越靠近城区,空气中的桑烟味便越发浓郁,混着酥油和尘土的气息,构成这座古城独特的吐纳。
嘎玛丹增稳稳握着方向盘,目光如同掠过山脊的鹰,沉静地扫过前方逐渐密集的车流。他开得不疾不徐,对这座城市的喧嚣显得异常从容,仿佛一头踏足陌生领地却依然保持着自身节奏的牦牛。
但甘谧蓝注意到了他指节微微泛白的力度,还有那比在塔尔钦时更加紧抿的唇线——这座沸腾的圣城,终究与他的荒原是不同的。
“我们先找地方安顿。”嘎玛丹增的声音打破沉默,方向盘一打,车子拐进了一条背街。这里的喧嚣顿时隔了一层,只有阳光透过杨树叶子的缝隙,在石板路上洒下晃动的光斑。
客栈藏在一个不起眼的院门后,推开时,满院的格桑花扑面而来。老板娘是个脸颊红润的康巴女人,见到嘎玛丹增便露出熟稔的笑容,用藏语飞快地交谈着,目光不时好奇地瞟向甘谧蓝和他手中的拐杖。
房间在二楼,推开木窗,能看到布达拉宫的一角,在湛蓝的天幕下呈现出一种沉稳的赭红色。嘎玛丹增将两人的行囊放在卡垫旁,动作利落,仿佛这只是转山路上的又一个临时营地。
“你需要联系外面。”他提醒道,语气平淡,却点破了甘谧蓝心中那点不愿面对的牵绊。
笔记本电脑从行囊深处取出,接上客栈那信号微弱的WiFi,积压了数月的信息如同决堤的冰湖,汹涌而出。
最多的,是来自南方那个熟悉又遥远的律师事务所。最新的邮件标题醒目,提及对方终于松口,给出了“最终”的和解方案,措辞急切,要求他在四十八小时内确认。
“他们等不及了。”甘谧蓝盯着屏幕上冰冷的文字,感觉那股属于都市的、被算计和期限驱赶的焦虑,正顺着网络信号一点点爬回他的四肢百骸。
嘎玛丹增正蹲在地上整理药材,闻言头也没抬,只淡淡说:
“偷了东西的人,总怕听见主人的脚步声。”
他的比喻总是带着土地般的直接,却一针见血。甘谧蓝深吸一口气,点开了视频连接的按钮。
屏幕上很快出现了律师那张保养得宜的脸,背景是南方城市玻璃幕墙反射的流光。与这间弥漫着桑烟和花香的藏式房间,仿佛隔着不止是千山万水。
“甘先生!谢天谢地!”律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对方这次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条款对我们非常有利,我认为这是目前能达到的最好结果……”
律师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那些精密的法条、数字、百分比,像一把把精致的小锤,敲打着甘谧蓝的耳膜。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嘎玛丹增,发现不知何时,男人已经走到了窗边,背对着房间,沉默地望着窗外那片属于拉萨的天空。
他那宽阔的、曾背负他走过风雪山口的脊背,在此刻显得有些紧绷,仿佛在与这个由电子信号传来的、另一个世界的规则无声地对峙着。
视频会议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当最终确认了所有细节,挂断连接的那一刻,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
“结束了。”甘谧蓝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带着一丝虚脱后的沙哑。法律上,他赢了,赢得比他预想的还要体面。可预期的轻松并未降临,心头反而空落落的,像一场盛大仪式后的寂寥现场。
嘎玛丹增缓缓转过身,拉萨下午的阳光在他深琥珀色的瞳孔里沉淀出温暖的光泽。他没有问结果,只是看着甘谧蓝,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看到灵魂深处那未被抚平的褶皱。
“纸上的胜负,能磨平心里的业吗?”他问,声音低沉,如同远处寺庙传来的梵钟。
甘谧蓝怔住了。他忽然明白,自己执着的,或许从来不只是那个被窃取的设计方案,更是那份被彻底践踏的信任,是那个曾在共同梦想前许下诺言却轻易背弃的身影。法律的裁决可以厘清产权,却无法缝合背叛撕裂的伤口。
“外面的风雨停了,”他轻声回答,带着前所未有的清醒,“心里的……还需要时间。”
傍晚时分,他们随着转经的人流,走向布达拉宫。
夕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向山后,将最后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宫殿巍峨的墙体和金顶上,那光芒并非刺眼,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富含岁月质感的暖金色。
广场上,磕长头的信徒起起伏伏,身体一次次贴近大地,额头触碰石板的轻响,混合着转经筒吱呀的韵律和低沉的诵经声,汇成一股无形的、强大的精神洪流。
甘谧蓝走得很慢,腿伤在连续行走后隐隐酸胀。嘎玛丹增始终走在他外侧半步的位置,沉默地为他隔开偶尔拥挤的人潮。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移动的界碑,在这喧嚣的圣城中心,为甘谧蓝圈出一小片安稳的空间。
他看着嘎玛丹增凝视布达拉宫的侧脸。城市的灯火初上,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影。这个男人的根,深植于荒野、雪山和沉默的土地,此刻站在这信仰与世俗交织的漩涡中心,身上那份源自天地间的沉静力量,并未被削弱,反而与这座古老宫殿的永恒沉默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谢谢你,嘎玛。”甘谧蓝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风里,“谢谢你陪我来这里。”
嘎玛丹增收回目光,转向他,眼底映着宫殿残余的金光和初升的灯火:
“你的担子,就是我的担子。”
他的话依旧简短,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却像一块饱经风霜的玛尼石,重重投入甘谧蓝的心湖,激起深沉的涟漪。他想起在卓玛拉山口,生命悬于一线时,也是这个男人,用同样沉默却坚定的姿态,将他从死亡的边缘背了回来。
夜幕彻底拉拢,布达拉宫的照明灯骤然亮起,整座宫殿如同悬浮在墨蓝色天幕下的巨大珍宝,璀璨夺目,却又带着不容亵渎的神圣。晚风变得凛冽起来,带着雪山的寒意,甘谧蓝下意识地收紧了些衣领。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干燥而粗糙的大手,在宽大藏袍袖子的遮掩下,精准地找到了他微凉的手指,然后,坚定地、不容置疑地握住了。
那触感熟悉而陌生。熟悉的是那份一如既往的沉稳力量,陌生的是在这大庭广众、灯火辉煌之下的隐秘亲昵。甘谧蓝的心脏猛地一缩,却没有丝毫挣脱的念头。他甚至微微翻转手掌,让自己的指缝与对方那布满厚茧和细小伤痕的指根紧密相扣。
指尖传来的温度,并不灼热,却异常持久,如同冬日里埋在牛粪火堆深处的炭,稳稳地驱散着他从内到外的寒意,顺着血脉,一路熨帖到还在隐隐作痛的旧伤处,熨帖到那片曾被背叛冰封的心域。
他们没有看彼此,依旧仰望着前方那座光芒四射的圣殿,仿佛只是两个被这人间佛国景象所震撼的普通旅人。但藏在阴影下、在宽大衣袖的掩护中,那两只紧紧交握、纹路相贴的手,却泄露了彼此之间无需言说、也无需向世人展示的深刻联结与悸动。
远方的纷扰,似乎真的在这一握之间,被隔在了雪山之外。
“我想留下来。”甘谧蓝望着宫殿的灯火,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不是在这里,是回塔尔钦。我想把转山驿站的那个改造方案,真正画出来。”
他感觉到握着他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的力量传递着无声的询问。
嘎玛丹增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甘谧蓝转过头,第一次在拉萨的灯火下,毫无回避地迎上嘎玛丹增深邃的目光,“有些路,只有走过了,才知道哪一条是通向自己该去的地方。有些业,或许不是靠离开就能消除,而是需要在那片土地上,用新的东西去覆盖。”
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里面不再有初到塔尔钦时的迷茫与破碎,也不再仅仅是对温暖的依赖,而是某种破土而出的、属于自己的决定。
嘎玛丹增凝视着他,许久,那紧抿的唇线终于松动,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真实的弧度。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交握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夜色渐深,他们随着散去的人流,沿着来路返回客栈。五彩的经幡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街角甜茶馆的灯光温暖,飘出酥油茶的浓香。两只手始终没有松开,在拥挤时隐蔽地牵引,在无人处自然地交握,像两个共享着同一个灵魂秘密、在红尘中依偎前行的朝圣者。
圣城的灯火在他们身后连成一片温暖的星海,而他们的前路,似乎也被这星光与彼此掌心的温度,照得愈发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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