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的摩托车在店门外刹住时,扬起的尘土在夕阳里打着旋。他拎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闯进来,脸色不像往日那般松快。
"县里的通知,"他把一叠文件拍在柜台上,纸张边缘都卷了毛,"限期整改。说驿站不符合安全规范,下一个转山季前要是还通不过验收,就要永久关闭。"
嘎玛丹增正在擦拭那盏铜酥油灯,闻言动作顿了顿,指腹无意识地在灯盏冰凉的表面多停留了一瞬。他没有立即去看那文件,只是将灯盏轻轻放回原处,才伸手拿起那叠纸。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打印出来的黑色方块字,下颌的线条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
甘谧蓝正在分拣新晒的红景天,听到这里,手指停在干燥的根茎上。他看向嘎玛丹增,知道那座古老的驿站,不仅仅是石头和木头垒砌的建筑。它立在转山道的要冲,承载着往来旅人的疲惫与祈愿,也承载着嘎玛丹增不愿轻易触碰的过往——
那里曾有他未能履行的、与至亲之人的约定。
"他们说要装喷淋,要改线路,"扎西挠着他那头卷曲的黑发,一脸愁苦,"可那是老石头房子,墙厚得能防狼,怎么打眼穿线?这不是要拆了老祖宗的心血吗?"
甘谧蓝放下手中的药材,走到柜台边。他拿起那份通知,仔细翻阅。条款确实严苛,对一座百年老建筑而言,近乎刁难。但他的目光在那些冰冷的条文间穿梭,建筑师的直觉却在寻找着可能的缝隙。
"也许……不一定非要完全照搬现代的标准。"甘谧蓝沉吟着,指尖点在一处关于防火间距的要求上,"我们可以用更巧妙的方式。比如,保留主体石墙,在内部采用防火板材做隔层,既不影响结构,又能提升防火等级。电路可以走明线,用传统的木槽包裹,反而能成为特色。"
嘎玛丹增抬起眼,深琥珀色的眸子落在甘谧蓝脸上,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像冰封的湖面被阳光照到,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纹路。
就在这时,门帘被掀开,带进一阵清脆的铜铃声。一个穿着桃红色藏袍的姑娘走了进来,袍角绣着繁复的卷草纹,腰间银饰叮当作响。她提着一只冒着热气的陶壶,脸颊被高原阳光晒出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像雨后的黑曜石。
"嘎玛哥哥!阿妈新打的酥油茶,让你尝尝。"她的声音清脆,像溪水流过石子。目光却越过嘎玛丹增,好奇地、带着一丝审视落在甘谧蓝身上,"这位就是……大家说的那个,从很远地方来的画家?"
她是央宗,镇上小学老师的女儿,也是塔尔钦年轻人里最明媚的那朵格桑花。她从小跟在嘎玛丹增身后,心思如同雪山脚下的溪流,清澈见底。
"我叫甘谧蓝。"他微微点头,闻到酥油茶浓郁醇厚的香气。
央宗走近几步,大胆地打量着他,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新奇,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领地守护者的警惕:
"听说你要动驿站的主意?那可是我们这儿最老的房子了,风吹雨打一百年,每一块石头都有故事,你可不能乱来。"
嘎玛丹增接过陶壶,壶身还带着少女掌心的温度。他倒出一碗,推到甘谧蓝面前,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他心里有数。"
这句简短的维护让央宗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眨了眨,随即抿嘴笑起来,那点警惕瞬间化成了狡黠:
"嘎玛哥哥说好,那一定就是好的。"
等她像一阵彩色的风似的离开后,扎西凑到甘谧蓝身边,用手肘碰碰他,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
"看见没?咱们塔尔钦的明珠,心里可一直装着咱们的嘎玛呢。从小就想给他做新娘子的。"
嘎玛丹增一个眼神扫过去,没什么温度,扎西立刻缩了缩脖子,做了个往嘴上拉链的动作,嘿嘿干笑两声溜到后院去了。
甘谧蓝看着这一幕,唇角微微弯起。他并不在意央宗那点小姑娘的敌意,反而觉得这种鲜活又直接的情感,比都市里那些包裹在精致礼貌下的算计,要可爱得多,也真实得多。
接下来的日子,甘谧蓝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驿站改造的设计中。这不再仅仅是停留在速写本上的构想,而是需要落地、需要应对严苛现实挑战的具体方案。
他常常拿着皮尺和笔记本,在驿站里一待就是大半天,丈量每一寸墙壁,记录每一道梁柱的走向。石墙沁凉,阳光透过残缺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有时为了一个细节,他会和嘎玛丹增讨论到深夜。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放得很大。
"这里,"嘎玛丹增粗糙的指尖点着甘谧蓝手绘的草图,落在驿站东侧的一面墙上,"需要开一扇窗。不是为了采光,是为了让早晨诵经的声音,能更好地传向神山的方向。"
甘谧蓝立刻领悟。他拿起炭笔,在图纸相应位置仔细标注:
"东墙开窗,采用传统雕花木棂,朝向冈仁波齐。"
他理解这扇窗的意义,它连接的不是内外空间,而是信仰与天听。
这种无需多言的默契,让繁琐的设计工作变得顺畅。嘎玛丹增是这片土地孕育的魂灵,熟知风的脾气,阳光的轨迹,和每一块山石的记忆。而甘谧蓝,则像是一个虔诚的译者,用精准的线条和专业的符号,将这些无形的、古老的智慧,转译成可以被现代规则所接纳的语言。
有时工作到深夜,甘谧蓝累得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醒来时,身上总会多一件带着熟悉气息的厚重藏袍,桌角放着一碗用棉布仔细包裹着保温的酥油茶,温度总是刚刚好。
某个清晨,甘谧蓝在驿站旁的小溪边写生,捕捉晨光中建筑的轮廓。溪水淙淙,带着雪山的凉意。
央宗背着木桶来取水,看见他,脚步顿了顿,然后大大方方地走过来。
"你……是真的很喜欢他,对不对?"
央宗突然开口,声音不像往日那般清脆,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
甘谧蓝的炭笔在纸上顿住,留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
央宗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目光望着潺潺的溪水:
"我八岁那年,嘎玛哥哥刚从登山队回来不久,给我们讲雪线以上的故事,说那里的星星像碎钻一样撒在黑丝绒上。" 她的眼神变得悠远而柔软,"可是那场山难之后,他就变了。不再讲故事,很少笑,像一座被最厚的冰雪封住的山,谁也走不进去。"
她转过头,看向甘谧蓝,目光清澈得像这里的天空,没有嫉妒,只有一种近乎通透的理解:"但是你来了之后,我好像看见山上的冰雪,开始一点点融化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
"也许,雪山本来就不该被某一个人独占。它属于天空,属于阳光,属于所有愿意仰望它的人。"
说完,她利落地打满一桶水,稳稳地放在背上,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身走了。甘谧蓝握着炭笔,在原地怔忡了许久。少女的话语,像这溪水一样,洗去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的尘埃。
当晚,月色很好,清辉如水银般泻满院落。嘎玛丹增在检查甘谧蓝脚踝恢复情况时,指腹感受到他比平时更快的脉搏。
"为什么……是我?"
甘谧蓝轻声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嘎玛丹增敷药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粗糙的手指,带着草药的清苦气息,轻轻抚过甘谧蓝脚踝上那圈几乎看不见的淡青色痕迹。那里曾肿得发亮,如今只留下时光和耐心治愈后的印记。
"第一次在店里见到你,"他的声音低沉,像远处隐约的山风,"你站在那儿,像一头在暴风雪里迷了路、伤了腿的年轻雪豹,眼神里全是戒备和空洞,可脊梁却挺得笔直,不肯弯下去。"
他的手指缓缓上移,抚过甘谧蓝的小腿,那里曾经因为疼痛而肌肉痉挛。
"后来在卓玛拉山口,风雪那么大,你伏在我背上,疼得浑身发抖,牙关却咬得死紧,一声都不肯吭。"他的指腹带着灼人的温度,停留在曾经最痛的那处旧伤疤上,"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人心里藏着一捧火,再冷再大的风雪,也吹不灭。"
甘谧蓝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快要撞破胸腔,在静谧的夜里咚咚作响。
"再后来,"嘎玛丹增的额头轻轻抵上他的,呼吸交融,带着酥油茶和月光的气息,"你看那座破旧驿站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的鼻尖蹭过甘谧蓝的鼻梁,带着亲昵的占有意味:"你不是在打量一堆需要修补的石头木头,你是在看一个……需要被懂得、被珍重、被唤醒的沉睡的生命。"
他的吻落下来,不再带有任何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充满原始占有欲的力道,攫取了他的呼吸。这个吻里,有青稞酒的醇烈,有草药的清苦,有风雪的凛冽,更有一种沉淀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滚烫情感。
"你是第一个,"他在唇齿交缠的间隙,用藏语和汉语混杂着,发出低沉而沙哑的誓言,"让我想要……从那个自己筑起的、冻僵的雪洞里,走出来看见阳光的人。"
月光从窗口流淌进来,将两人紧密相拥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仿佛本就该融为一体。远处不知哪家还在转着经筒,规律的吱呀声和着风声,像一首绵延了千年的古老祝祷,萦绕在塔尔钦的夜空。
甘谧蓝知道,选择彻底留在这片土地,意味着将要面对更多现实的重量——
远方亲人或许不解的目光,朋友可能持续的质疑,还有那个或许迟早会再次响起、来自南方都市的、代表着另一种人生可能的电话铃声。
但此刻,在这个男人坚实如大地、温暖如初阳的怀抱里,他触摸到了一种比任何精心绘制的蓝图都更加真实、更加值得坚守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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