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司徒靖蹙眉抿唇,半晌都不见动静,牛万金不免觉得有些无聊,在连打两个哈欠后,骨子里爱挑事的本性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脑子一热,捡起被用秃了的毛笔,随手就朝那人捣去,“喂!我说你究竟行不行?别是被吓傻了吧?”
眼看笔头的脏污就要沾上对方的衣袖,那人脚下未有半分挪动,身形却如鬼魅般一闪,与破空袭去的“武器”堪堪擦过。
牛万金顿觉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道黛紫虚影就忽地出现,紧接着手腕处猛然传来一阵剧痛,让他瞬间脱力。
“啪!”竹制笔杆摔落在地。
牛万金“嗷”地叫出声来,下意识就要用另一只手去扒拉锢住自己的那只大掌,不想却被瞬间擒住,再也动弹不得。
他惊骇抬头,正对上司徒靖的视线。
只见那双先前还不见悲喜的眸子此刻已如冰封,而潜藏在那墨色寒潭之下的,竟是掩饰不住的杀意!
混迹街头而长出的生存本能让他瞬间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浑身的汗毛都被激得竖立起来。
牛万金来不及思考,几乎是本能地求饶起来:“哎呦,祖宗诶!小的就是手贱闹着玩!您千万别跟小的计较!对不住!我的爷!您大人有大量,就把小的当个屁放了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他的语速快得有如炒豆一般,生怕多耽搁几息就会落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司徒靖看着对方脸上毫不作伪的惊惧与讨好,渐渐隐去眼底锋芒,一言不发地松开手。
腕间禁锢刚一解除,牛万金立刻揉着痛处后退几步,心有余悸地瞄向对方,却见那人已经转过身去,将目光重新投向验尸台上的李全。
他瑟缩在殓房角落,看着神色如常的司徒靖,不禁怀疑方才种种都是自己的幻觉。
直至一道男声突然响起。
“抱歉,是我反应过度。”
他的声音清冷无波,好似不带情绪,但那双墨色眼瞳中流露出的却是十足的真诚。
牛万金心下震动。
打从他因“三王之乱”而家破人亡,一路颠沛流离南逃至此,旁人给他的眼神有同情、有奚落、有鄙夷、有嫌恶,当他在街上摸爬滚打,从一次次被欺辱的经历中逐渐学会反击后,那些眼神又多了惧怕和挑衅,唯独缺少那种仅仅将他视作一个人的,纯粹的平视。
在牛万金看来,那才是他想要的,被当成一个人的感觉。
而上一回他有这种感受,还是两年前遇见江楚禾的时候。
当时宁州疫病成灾,官府无从控制,权衡再三后只好下令将重症患者圈禁于善堂之中,表面说是为防止病气蔓延,实际上却直接断了药物,让他们在善堂自生自灭。
不久后,江楚禾奉师命赶来此地支援,一听说官府竟做出如此决策,当即立下生死状,不顾自身安危就住进善堂救人,最终硬是把那数十口性命垂危的百姓从阎王爷手中抢了回来。
其中就有牛万金。
那时正值他最自暴自弃的时候,对待江楚禾的救治很不配合,而她却以“人命可贵,价值千金”苦苦相劝,直至牛万金说出“自己左右不过一条贱命,活着也是受尽白眼,倒不如死了痛快”,这位神医娘子才头一回发了脾气。
“每个人的性命都是同样宝贵的!”她立时板起脸,严厉训道:“你作践自己,那些人就会更轻贱你!若你将自个儿当成宝贝,没人能真正剥夺你生命的价值!”
说罢,她指示宋福扒着嘴将汤药尽数给他灌了下去,牛万金自此重获新生。
想起江楚禾,以及她眼下的遭遇,他立时失去玩闹的心思,一屁股就从地上爬起来,“没事!没事!刚纯粹是我手贱!咱不提了!就是……那啥……咱还是继续正事……吧……”
见他如此,司徒靖微微颔首,指向死者的手臂,“死者生前曾与人搏斗,手臂留有淤青,而且……”
“而且什么?”
牛万金见他突然断句在此,料想对方也已发现其中的不同寻常,又大着胆子凑到近前。
“此处可见死者有肌肉萎缩的先兆,但他体格健壮,又以船工为业,按理说并不该身患此病。”
牛万金紧盯着他,满心欢喜地期盼着,最好下一句就能解开疑惑。
然而……
司徒靖却道:“其中缘由,我还未想明白,请牛仵作指点。”
指点个屁!
牛万金难掩失望,转身坐回到蒸醋的桌子上,拍着大腿抱怨道:“我就是觉得这点不对劲,所以才想着去找江娘子问问,看是不是啥稀罕的病症,谁知……唉!”
说到这里,他看着司徒靖的脸色又阴沉下去,只好赶紧噤声。
哪怕牛万金的脑筋再迟钝、再不顶事,如今也已发现端倪:每当自己提起江娘子,愣头青那张臭脸就会变得更骇人些。
他颇有眼色地换了个话题:“你之前不是说有个猜想需要验证,现在咋样?”
司徒靖沉吟片刻,不答反问:“不知此案凶器可有确定?”
哈?这和我问你的事有关系么?
牛万金怔愣一下,但转念又想,横竖他别再计较自己跟江娘子的关系就行,毕竟她可是千叮万嘱过,断不能将两人忙活着的那件事情说给旁人听。
于是,他十分配合地用大拇指和食指虚虚圈出一个圆形,比划给司徒靖看,“大概是根这么粗的绳子,不过……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呢!”
“那便对了。”司徒靖微微颔首。
啊?对什么对?
牛万金满脑门子疑问,可司徒靖却没有要与他详细解释的意思,反倒是同他拉扯起别的闲篇。
说来也是奇怪,此人瞧着一副闷声不响的棺材样,也不像是个爱嚼舌根的主,没想到张嘴却同他打听了一堆衙门里的破事,特别是谁跟谁在抱团,谁同谁不对付,说的他口干舌燥。
直到牛万金意犹未尽地将人送出义庄,又把自己抖落出去的县衙秘辛咀嚼回味一番,这才后知后觉地猛拍大腿。
愣头青不会是想劫狱吧?
当然,司徒靖还不至于劫狱,但他的确有去县衙牢狱里走上一遭的计划。
初春的夜里潮湿阴冷,江楚禾又多半受了刑,不知现下处境如何,还能不能熬得住……
想到此处,他的心都要揪成一团,连脚步也比平时快上许多。
他想,待完成接下来的几件要事,定要去见见那个令他朝思暮想,放心不下的人。
*
江楚禾是被狱卒用半个脏馒头给砸醒的。
按大梁律法的规定,诸州刑犯一般都关押在州府牢狱,只有尚未定案的嫌犯才会暂时收监在县衙牢狱中,是以此处规模并不算大。
狱中女犯本就寥寥,依律又要单独收容在女监之内,因此江楚禾此时虽身陷囹圄,但也算是得了把“独享广厦”的待遇,饥困交加之下便在这宽敞安静的牢房中睡了过去。
狱卒也是头一回见到能捱过刑讯,还在被收监后一觉睡到饭点儿的女囚,放饭时特意多瞧了一眼。
方才跟班房里那伙同僚吃饭闲扯时他曾听人说过,这位就是那个能当街同壮汉大战数个回合并成功将其擒拿,事后又与之约架将其杀害的“弋陵第一母夜叉”。
可是……
这小女娘分明长得娇俏甜美,此时又是刚刚睡醒,正睁着一双水杏大眼迷迷糊糊地朝外望着,看上去一点也不吓人嘛!
不过,下一瞬他就止住了这个以貌取人的愚蠢想法。
江楚禾发现那小狱卒在用探究的眼神偷偷瞧着自己,毫不留情地就瞪了回去,转头又恶狠狠地咬了口馒头,十分豪迈地咀嚼起来。
她到底尝过民间甘苦,同身在兴京时已大不一样。
如今的江楚禾最是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饿极了恐怕连泔水都咽得下。
待填饱肚子,她总算是恢复了一些精力,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当下的处境来。
为防止串供,县衙一般不允许亲友探视在押嫌犯,因此,除将审讯时几位官差的只言片语拼凑推敲之外,江楚禾很难有别的机会能对自己陷入的这场无妄之灾细细探查。
而就她目前的经历来看,无论是县尉刘亢还是捕头廖庆都像是对她的冤情毫不在意,一副急着草草结案的样子,让她不禁有种这俩人已对真凶身份心知肚明,却特意拿她这个冤大头给人顶罪的感觉。
江楚禾难掩悲哀地想:莫非……这便是江氏族人的宿命吗?
不知当年在诏狱之中,她的家人们是否也曾酷刑加身、蒙屈受辱。
一想到含冤遇难的族人,江楚禾又立刻提起精神。
她还没为家人讨回公道,所以……
决不能死!
江楚禾暗暗为自己打气,决心在这盘死局中寻出一条生路。
甫一镇定下来,她的脑海中就突然冒出一个人:田庸。
无论京中朝堂还是地方衙门,最要紧的关节大抵就是两处,一曰“刑名”,二曰“钱谷”;只要用好这两个位子上的人,头把交椅便能坐得轻松不少。
县令田庸显然深谙此道。
在这弋陵县衙中执掌“刑名”的是县尉刘亢,分管“钱谷”的是县丞屠牧,而衙门正中坐着的那位县太爷田庸则是两手一揣、啥也不顾,颇有几分“我无为,而民自化”的黄老智慧。
但若是危及自身利益,他当真还能如此任由手下做主?
按大梁律令的规定,寻常刑案虽然无须大理寺件件重审,但若有明显疑点,却难逃巡案御史的复查,一旦查实确有纰漏,不仅经办的捕头和县尉将被重责,对县令的失察之罪亦是处罚甚严,轻则降级、重则削官,乃至永不录用。
她记得上回同牛万金打边炉时曾听他说过一嘴,弋陵县令田庸是越州富商田氏出身。
田家虽有万贯家财但却是举族白身,可谓是富而不贵,憋屈的很。
自打十余年前建兴帝下诏恩准商户子弟参加科举后,田氏便铆足劲儿真金白银的供了许多年,可不但全族没考出一个秀才,反倒是陪读的书童名列二甲,气得族长急火攻心,险些叫停这桩替旁人做嫁衣的赔本买卖。
最后还是长老们出面,搬出田氏家族兴衰大计苦劝了数日,族长才应允继续往这无底洞里狠狠砸钱。
就这么一直赔本赔到前些年,不知是不是田家新给乡里捐的菩萨显了灵,年近不惑的田庸居然破天荒地开了窍,在殿试中顺利混上个同进士出身,之后他又在穷乡僻壤的清水衙门里蹉跎过几年光景,这才算是在四十好几的年纪得偿所愿,来弋陵当了个七品的芝麻官。
如此来之不易的官职,总不能随便就丢了吧?
江楚禾暗自思忖,此时若想破局,关窍就在于如何向田庸陈清利害,让他明白自己这个替罪羊的安危可是同他青天大老爷的乌纱帽绑在一起的。
不过有一点,江楚禾心里还是能拎得清楚。
她虽需要扯起巡按御史的虎皮来帮自己谋一个转圜的余地,却不能真的招来重审,毕竟她的身份可经不起细究。
幸好如今不过正月下旬,往年巡按大人抵达宁州的时间都是三月底,若今年新上任的这位海西道监察御史遵其前任的旧例,那么只要自己在这期间顺利昭雪,将案底抹去,便不必担心被揪出来查个底儿掉。
江楚禾深深叹出一口浊气,大字型躺平在牢房的草席上。
眼下最要紧的问题就是……
她明日过堂时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县令田庸乖乖与自己踏上同一条贼船呢?
江楚禾半天都没能推演出个大概,只好勉强定下来个“随机应变”的行动纲领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夜里的芙蓉街是弋陵最热闹的去处,各家门前的美人们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招揽着过路的客人,整条街都充斥着绮靡侈丽的气氛。
可与车马盈门光鲜热闹的前院相比,这些秦楼楚馆后门的小巷却显得肮脏、幽暗,好似另一重人间。
司徒靖正藏身于此处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中,凝神观察着望春楼内院绣阁里的动静。
望春楼是弋陵县里一家顶出名的酒楼,除吃食酒水外,楼内的侍酒美人也是一大招牌,每日一到傍晚便歌舞鼓乐不绝。
除宴饮听曲外,客人还可包下雅间打牌游戏,一应娱乐皆有美姬作陪,通宵达旦不醉不休,是当地豪绅阔少常去一掷千金的**窟。
但鲜有人知的是,那些勾栏乐坊的消遣都只是表象,望春楼掌柜葛木兰真正的营生其实是倒卖消息。
方才她刚刚获知京中乱局的最新进展。
现下太子已被禁足东宫恐难翻身,而其胞弟齐王则久居深山罕有人识,夺嫡之争似乎已是箭在弦上,只消一个火星子,这桶火油就能炸翻整个兴京。
在这当口上,若是跟对人便是从龙有功;可若是跟错了人,那就万劫不复了。
真不知她的赌注究竟押得对不对。
葛木兰一边想着,一边神思恍惚地推开卧房的门。
屋里没有旁人来过的痕迹,但原本空无一物的雕花小案上却不知何时多出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独特的气味。
引用: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出自《道德经》(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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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关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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