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柔忘记最后是怎样将手机还给聿清的,只记得那个晚上格外冷,脑海里那个风情的头像和备注一直在反复轮播,“路子丞妈妈”四个字更像是烫金的字幅狠狠烙印在她眼球上——
无论是她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还是闭上眼睛沉默地哭泣。
直到第二天破晓,听到屋门门锁扣下聿清出门上学的动静时,秋柔才终于坚持不住昏昏睡去。
在聿清兼职带的学生里,秋柔对路子丞还算有些印象。那是个瘦小拘谨的小男孩,比她大一些,去年暑假还在她家跟她一起玩过,这样一个毫无记忆点的人,其实秋柔能记住他,全凭他那大方风情的妈妈。
路子丞长得跟他妈妈一点儿也不像,性格更是天差地别。
每次聿清教完路子丞下班,总会提着满满一袋零食回家,秋柔跑出来惊讶地问:“哪来的?”聿清笑着捏捏她的脸:“子丞妈妈特意让我带给你的。”每逢节假日,他妈妈还会给她买新裙子新鞋子。
那些衣裙不像聿清给她买的稚气印满图案的品味。秋柔说不上来,她喜欢腰部掐褶、裙摆交叠开叉的设计,喜欢鞋跟踩在地上低调高贵“嗒嗒”的声响——这种风格对她后来的审美影响深远,即使秋柔不愿承认。
有次天色晚了,是路子丞妈妈开车载聿清回来的。模糊的车窗也挡不住她妩媚风情,墨镜架在头顶,露出一双涟涟的眼儿,口红也是张扬风韵的正红色,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一些痕迹,又像埋在地窖里的酒更醇香浓厚。
她似乎感受到楼上灼灼的目光,抬起头,在聿清开车门的间隙,冲秋柔窗边的位置眨了眨眼。
直到聿清回到家秋柔还趴在窗边失神。
“看什么呢,魂都丢了。”聿清也好奇凑过来,却什么也没看见,车早开走了。秋柔唉声感慨:“阿姨真好看啊,要是我妈妈是她就好了。”
当时聿清是什么反应来着。他好像什么也没说,秋柔失魂落魄侧过脸,聿清也垂眼看她,揉揉她的头微笑着,笑意却没达眼底——
他总是笑。
可是年幼的秋柔不知道,笑并不代表情绪,可能只是一种习惯使然的自我保护。
成人世界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它们不明码标价,只是因为背地里早做好了交易。
这次梦里终于不再是那片蔚蓝的海。
她脚上新穿的水晶鞋,妈妈换上新的点滴瓶,炉子里煎着中药咕噜噜沸腾破裂的水泡……“啪”一声,全碎了……
滚烫药水变成了温热血水,流经水晶鞋,刺啦刺啦冒出蒸腾的水汽,最终融成了一滩模糊的血肉——
原来她是索取哥哥血肉生根破芽的温室花。
秋柔一夜之间长大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傍晚,秋柔扭过头发了会儿呆,感受夕阳的余晖照在脸上聊胜于无的暖意,才慢腾腾起来洗漱。
聿清今天回来得早,他端着药进妈妈房间前,抬了下下巴,“终于起来啦?饭还热乎呢,快趁热吃了吧。”
秋柔僵硬点头,含了口漱口水,忽然想起浸泡在盆里新买的内衣,昨晚冲击太大,这事儿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趿拉拖鞋,连漱口水都没来得及吐,冲进卫生间,那盆稳当当倒扣在墙挂钩上,里面的内衣却不翼而飞。秋柔心中警铃大响,又跑到阳台,气还没喘匀,果然见到那浅白色内衣晒在窗外,正随风微微拂动。秋柔直感觉脑袋一阵阵发晕——
她的内衣……被哥哥洗了晒了!
后来秋柔每次想起这事儿,总无法感同身受当时的自己。小小的她会为自然发育羞愧恐惧,明明开口就能解决,却因一件内衣大费周章。就像小时候需要搬凳子才能够到的书架,随着年龄增长伸手可及。曾经笼罩她整个童年各种阴影被轻松踩在脚底下——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烦恼消失,世界于她而言依然很大。
当时的秋柔感觉天塌了,她浑浑噩噩吃完晚饭,路过妈妈房间时,余光瞥见聿清正给妈妈喂饭。喂一口,流食溢得脸上到处都是,聿清拿毛巾将妈妈的脸擦拭干净。他百忙之中朝秋柔笑笑,还没说话,秋柔耳朵冒烟,像把箭嗖一下溜走了。
聿清:“?”
一回到房间,秋柔将脸全闷在被子里哀嚎,大脑打架几分钟,她自暴自弃地手一摊,手背忽地拍到床头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捂着手,坐弹起来一看,是件精致漂亮的大盒子,上面写了几个洋文,秋柔煞有介事看了会儿,没看懂,便直接打开了。
不像盒子外表这么玄乎,里面的东西很简明直接地亮明了身份,正是两件秋柔心心念念大半个月的内衣。风格传承了聿清一贯给她挑选衣物的品味——上面画了只土土的小狗正在追着月亮跑,可能是自家妹妹也到了穿小背心的年纪这件事,让保守的老大哥终于不那么保守了一会,内衣竟然还滚了蕾丝边儿,原本土土的风格就变成了土潮土潮的风格。
秋柔嘴角抽了抽,无语了好一阵,想到哥哥在店里绞尽脑汁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好笑,兀自笑了会儿,将内衣塞回盒子里时才发现被拉菲草遮住的盒子底部还藏着百元大钞和卡片,秋柔将卡片抽出来——
“我挑的你可能不喜欢,也可以自己选。希望柔柔原谅哥哥的粗心大意。”
秋柔长久地抚摸卡片上的两行话,想笑,撇了撇嘴,又忍不住酸了鼻子。
“我早就原谅你了。”她想。
不只是这些,还有窥探到的大人世界的一角,关于哥哥的一切。她只是无法原谅无能为力的自己。
—
放寒假前最后一天要去学校开班会,由班主任袁老师公布期末成绩,布置寒假作业及放假安全注意事项。经过一个学期的魔鬼训练,秋柔语文成绩虽然还是中规中矩,数学和英语却一路突飞猛进。她的期末成绩竟与常年雄踞“第一”山头的班长廖仲昊分庭抗礼——成绩公布后全班哗然一片。
秋柔从老师手中接过试卷,回到座位上看也没看就团成一团塞回书包里。她眼神不住往窗外瞟,等老师终于结束了废话连篇的讲话,秋柔也终于抄完了黑板上布置的最后一道作业。
“好了,”袁老师起身,“那就祝各位同学渡过一个愉快的寒假。”
“谢——谢——老——师。”
教室里顿时响起整齐划一小学生特有的拖长音调。最后一个“师”字还没说完,秋柔早迫不及待提起书包第一个飞奔出教室。走廊围满了等候的家长,聿清长手长腿候在角落里,还是格外扎眼,秋柔一下扑到聿清怀里,抬起脸眉开眼笑道:“哥!你怎么来了!”
“今天没课,”聿清扶住她,“同学都还没出来呢,你怎么就先跑出来了。”
“看到你了嘛,”秋柔把书包塞聿清怀里,拉开拉链翻找起来,她抽出皱巴巴的试卷,“你看我数学成绩!班上第一!”聿清将试卷展平叠好,捧哏:“这么厉害。”“还有英语!你看,你看!”秋柔从一堆作业里翻出奖状,“进步之星!”“哇。”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毛倚玉从教室出来,让爸妈在一旁等会儿。她瞥了眼聿清,凑过去好奇问:“柔柔,你哥啊?”
“是。”
这么帅怎么早不告诉我。”
秋柔纳闷:“看我不就知道了。”
“……”毛倚玉眼白都要翻上天了,“你少自恋。”
“这叫自知之明。”
“成语这么溜?你这次语文多少,来,跟你哥说。”
“……”秋柔心虚地觑了眼聿清,不说话了。
聿清微笑看她们斗嘴,直到两人目光沉默望向他,聿清说:“你好。”
毛倚玉一下脸爆红。
她揪着书包带,脱口而出:“你好,我是聿秋柔的同桌,我叫毛倚玉,今年12岁了,我家住在育×小区×栋×单元××号,欢迎你们来我家做客。我妈做饭特好吃,我家还有一只小狗叫顺顺,它今年——”
“诶!妈!”
毛倚玉一下被她妈捂住嘴,她妈尴尬地说:“不好意思啊,我女儿一激动就这碎嘴的毛病,你们忙,你们忙,有空常来玩哈。”说完拖着依依不舍、再说就要把身份证报出来的毛倚玉走了。
秋柔和聿清相视一笑。
冬日的傍晚像电影里拉长的慢镜头。学生鱼贯涌出校园,脸颊激动的红晕像瑰丽彩云丝丝缕缕,吐息间白雾升腾,让每个人都像虚焦般看不真切,行人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
秋柔被聿清用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圆溜溜的眼儿,她牵着聿清的手,低头专注走脚下湿滑的地面。聿清低头问:“想吃什么?”
秋柔想了想:“肯德基!”那年头吃一回肯德基还很奢侈,聿清一贯也不让她吃这种快餐,不过秋柔这次考得好,聿清显然也很愉悦,他捏捏秋柔的手:“好,那就去!”
他们沿着路边走,马路对面停着辆小轿车,一家三口站在车门边。
一个男孩满脸不爽地站在旁边,他爸爸给他拎着书包开门,男孩不愿进去,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妈妈将保温杯递到他嘴边也被不耐烦地拍开。目光扫视到秋柔时忽然顿住——
“聿秋柔!”男生语气有些气急败坏,他径直冲秋柔跑过来,“站住!”
廖仲昊在秋柔面前停下,气喘吁吁地扶住膝盖,他看了一眼聿清,气冲冲对秋柔道:“你这次怎么考得这么好啊?”
秋柔一愣。
后来这种对白在秋柔的学生生涯无数次被反复提及,有的是对她说的,有的是无意中听到的。然而每次听见秋柔都难以理解,这句话就像问“今天天气为什么这么好啊”一样无厘头且无意义。
这次考得为什么这么好,无非是努力了、运气好、努力了又运气好……毫无参考价值。
不过后来秋柔渐渐明白了,能问出这句话,那问题的症结不在回答人,而是提问者想从对方口中得出什么样的结论。现在的秋柔也是这么身体力行着。她仔细看了眼表情中带着点不甘又不屑的廖仲昊。
斟酌道:“因为我抄你的。”
语气很诚恳,眼前的男孩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表情凝滞片刻,从不屑到迷茫,再到意识到秋柔逗弄他的愤怒,最后又强装镇定自若的傲慢,短短半分钟内变了几变,秋柔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哼,”廖仲昊冷着张装作淡定的脸,“我就知道。”
秋柔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拉着聿清绕过他想走,廖仲昊急忙拦住,“那个——”
秋柔停下,疑惑地歪头看他,廖仲昊又看了眼她旁边的聿清,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半晌才说:“那个,你们家在哪啊,我爸车就在这,要不带你们一起回去?”
“谢谢你,”秋柔礼貌拒绝,“不过我跟我哥还有点事儿。”
“哦,”廖仲昊又恢复了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那我先走了。”说完他撤开步子往回跑,校门外车流量巨大,他横冲直撞,车子喇叭滴个不停,妈妈也在马路对面心急火燎大喊:“昊昊!看路!”
直到两人在店门口前停下,聿清没头没尾道:“他是想问你住哪儿。”
秋柔被飘到鼻尖的烤鸡味儿熏迷糊了,愣了半天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我知道呀。”
他们学校选得离家很远,聿清初衷是担心秋柔被各种流言蜚语困扰。但离得太远,每次放假秋柔基本上都跟同学们断联着,她也从来不去串门。
可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谁不喜欢热热闹闹的呢?
秋柔却不以为意,她推了一把还站在门口若有所思的聿清,没心没肺道:“我不想跟他玩儿,还吃不吃啦?”
————
当秋柔抬头看着前台头顶上巨大的菜单显示屏,顿时被价格泼了勺冷水。
校门外卖的炸翅2块钱一对,虽然油锅黑得深不见底,老板擤完鼻涕的手擦在围裙上,又接过小学生皱巴巴的钱,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啊。
原本被挑逗起的味蕾出奇安静下来,秋柔一个个菜名仔细看过去,看过就算吃过,挑拣半天,最后没滋没味地说:“哥,我喝可乐。”连可乐都贵得令人咂舌。
聿清哭笑不得:“你挑半天选这个?”
秋柔理直气壮地说:“女孩子吃东西要看热量的好不好,我又不饿。”
“热量”这个词儿还是秋柔从文娱委员董璇那听来的,每次早餐董璇桌前总是摆满了小蛋糕,吐司,切好的水果和牛奶,牛奶是进口的,连巴掌大的小蛋糕都要百来块钱,偏偏经常吃几口就不吃了,全倒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
“唉,热量太高了,今天早上摄入的卡路里够多了。我都让我妈少给我买这些。”她总是这么说,秋柔听得一头雾水,但听不懂的就是高级。
聿清不再笑,他摸摸秋柔的头:“不用跟哥哥客气,我不是别人。”语气很轻,声音也很温柔,秋柔敏锐地察觉到——聿清有些生气了。他把书包递给秋柔,让秋柔找个位置坐下,自己去前台点餐。
今天寒假第一天,前台人很多,围满了小孩和家长。秋柔把书包扔在一边,百无聊赖盯着窗外看,烤鸡薯条味儿忽远忽近,秋柔深吸一口气,肚子不争气地咕噜起来。
最终还是被食欲打败理智,她巴巴挤到前台找聿清,见聿清刚把菜单递回去,忙心急如焚钻出手去拽他:“哥!”十七岁的大高个,冷不防被秋柔这么一拽拉,加上前台人多,差点摔倒,他刚稳住身子,秋柔又被后面拥挤的人群往前推,整个人一趔趄。
“小祖宗,”聿清赶紧护住她往外走,“您悠着点。”
秋柔急不可耐道:“你点完了?”
“是啊。”
“就点了可乐?”
“是啊。”
秋柔不可置信瞪大眼:“真的只点了可乐?”
聿清当然远不止点了这个,但觉得她这副模样可爱极了,哈哈大笑,说:“怎么了,你不是要控制热量吗?”
“不行啊,好不容易来一次,你不能饿着。”
聿清摇头:“我不饿呢。”
“你饿。”
“不饿哦。”
秋柔气急败坏:“我说你饿你就饿,再去点!”聿清揉揉她毛绒绒的头:“好,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蛋挞,还有这个秘汁全鸡,还有——”秋柔手指向显示屏。
聿清坏心眼地说:“什么,没听清。”
秋柔又复述一遍,聿清说:“大声点儿。”秋柔瞪他:“你不能弯下腰听我说吗?”
“好好好。”聿清从善如流地弯下腰,笑意盈盈附耳过来。
俯下身时,聿清身上陌生的浴液香味扑面而来。
秋柔皱了皱眉,一时忘了说话。
更令秋柔吃惊的是,她顺着他弯腰的动作,倏地看见他锁骨内侧一抹鲜艳的红痕——
一道仿佛不经意擦过地成熟而风情的口红印。
它鲜活而大胆地彰显着自己的**,并将之深切烙印在青涩的少年单薄而紧绷的身体上,烙印在秋柔清澈的眼睛里,连同昨晚反复不断的画面,明目张胆宣示着归属权。
秋柔这个年纪,甚至有些不敢看它。
在聿清察觉到异样前,秋柔迅速转移视线,她勉强笑道:“就那些吧。”
她刚说了吗?那些是哪些?
聿清一怔,看着秋柔扭头就走的身影,第一次感慨,女人心呐海底针,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真让人捉摸不透。
直到聿清端着一大盘过来,面对色香味俱全的食物,秋柔心事重重还要强撑起精神装作神色激动,原本期冀许久的烤鸡吃起来味同嚼蜡。
秋柔不喜欢装,尤其在敏感的聿清面前更要如坐针毡,装得万分谨慎,她疲惫地想:哥哥在阿姨面前也是这样伪装的吗?
又控制不住思想如脱缰野马——万一,她是说万一——
哥哥也乐在其中呢?
秋柔不愿再想。借着低头调整座位的间隙,露出一抹苦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这是她学会的第一个苦笑,在12月的尾巴,6年级的寒假,童年的片尾曲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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