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外边儿天寒地冻的,你个小丫头片子不在家呆着,瞎出来折腾啥。”
“去去去,说了不招童工,好好的小姑娘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你爸妈呢?是不是走丢了啊,婶帮你报警你别着急啊!”
“小妹妹,你是我们店今天进来的第一个活人——”
“……”
卷开厚重的帘遮,还没被扑面而来的冷风贯得缓过劲,秋柔下一脚就踩着台阶上光滑的冰面,一步三滑,摔了个大屁墩。
这一摔摔得结实,秋柔索性没动,干坐在台阶上望着远处自下而上逐渐青黛的天际发呆——要入夜了,可目前找工作的进度依然为0。
闭门羹吃了这么多次,从最开始壮志凌云到现在的机械麻木,按理早该习惯。但每次灰头土脸被人赶出来,掀开帘遮的那一霎,秋柔还是有种难言的烦闷难堪。
该怎么办?
为什么?
哥哥在她这么大年纪早开始挣钱养家了,她却连寒假找份兼职都这么困难?
是她态度不够诚恳,感情不够充沛,表现不够努力,理由太过生硬,还是……
秋柔自暴自弃地想,是她太没用了。
而她难过一方面来源于屡屡受挫的经历,另一方面也因感同身受着聿清当时的处境。
寒假来临,意味着正式进入高考倒计时。老师不再允许聿清家里学校两头赶。古道热肠的邻居王姨也在这节骨眼儿上,主动帮衬着照顾她们的日常起居。
空荡荡的家没了聿清更空荡了。
秋柔不习惯跟妈妈和王姨单独待在一起,便整日不着家地往市里图书馆跑。
她家离市中心很近,公交3个站便到——这家倾注爸妈半辈子的心血,所以即使再拮据,聿清也没想过卖掉。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对比寒窗苦读的聿清,秋柔日子过得可谓是骄奢淫逸。想到聿清在她这么大的时候早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又想到聿清前几日给那辆破自行车链条上油后,蹬了两下彻底报废时轻飘飘叹的那口气,她这种好逸恶劳的日子过得更是惴惴不安。
于是上行下效,她也决心找份兼职。只是这条路似乎并不是那么好走。
她太小了,又来路不明,什么都不会,自然没有人愿意招她。秋柔漫无边际地游思妄想,直到眼睛发涩,她抬手揉了揉眼,才意识到手指已经被冻得无法自然屈伸,只好又撑着掌心爬起来。
提起一口气,眨掉睫毛上的冰碴,鼓起勇气继续向前。
天色渐暗,各家各户传来了锅碗瓢盆的叮咚响声,店面也陆续关门。秋柔不得不加快脚步,往往老板“不”字刚开口,她就像一阵带风的小陀螺冲往另一家,每次她都跟自己说——这绝对是最后一家,不行就打道回府。
因为越往前走,越是市中心的核心地段,那都是些装潢精致高级的大店面,成功率更是微乎其微。
她风风火火赶往下家店,才推开门,就被透明门上贴着的“未成年人不得入内”八个字镇住。秋柔隔开点距离,抬头一看店名——“庄易网咖”。
好吧,网吧,她还没有病急乱投医到这种程度。
于是她只是下意识隔着透明门扫了眼,就是这一眼,秋柔后撤的脚步忽地折返回来——
前台左侧有个小小的饮品台。一位店员将咖啡递到客人手里,转头去清洗机器。白色口罩和垂落的枯黄头发几乎遮住他全部的脸,只露出厚重镜片下一双凹陷的眼睛,他系着围裙,身形消瘦,看上去病病弱弱的,分明比秋柔没大上多少。
也是小孩子,有戏!
秋柔咽了下口水,又拿红肿小手胡乱揉了把脸,呼出一口白气,暗自给自己鼓劲,随后拉开门就冲了进去。
于是躺在前台后面隔间沙发上打瞌睡的庄零,第一次见到秋柔就是这样——小女孩一蹦一跳跑过来,两根麻花辫带着自然顺滑的光泽,像只纷飞的花蝴蝶。冻得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漂亮的小猫眼笑得眉眼弯弯,如同春天的幼芽,又像数九寒天里一捧温暖的火苗。
她有双难以让人拒绝的眼睛。
声音也是清脆悦耳的:“你好,请问这里还招人吗?”
柜台前的李西吓了一跳,他回过身,将湿漉漉的手不住往围裙上擦,秋柔隔近了才发现,他太瘦了,瘦得几乎就剩个骷髅架子。李西压根没听清她说了什么,被秋柔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以为她要上网,慌乱道:“未,未成年不可以。”
秋柔道:“不是,我是问你们缺人吗?”
“啊,”李西一愣,“什么意思,我们不招童工的。”
“你不是吗?”
李西挠挠头:“我不一样。我是,我是……”说着他有点不知所措,心虚地朝前台后隔间看去,秋柔顺着他的目光,才发现前台后面还有个很大的沙发和几案,坐着3个人,2男1女,看着年龄17、8岁的样子,也就跟聿清差不多大。
几人见秋柔有事,便走过来,走在最前面那个神情懒散,顶着一脸刚睡醒的低气压。室内有暖气,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连帽外套,双手插兜,在秋柔不远处站定,他居高临下看了秋柔一眼,而秋柔必须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刹,庄零拖过前台高腿凳,又没骨头似的坐下了。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说:“这是我弟,来帮忙。”
什么意思,秋柔纠结道:“你们老板呢?”
庄零还没说话,旁边站着的红发美女姐姐将她漂亮的波浪卷夹在耳后,镶钻的黑色指甲点了点庄零的肩膀:“小妹妹,你面前这位,就是老板。店名叫庄易,他叫庄零,懂了吧?”
庄零“啧”了声,嫌弃拍开:“能不能别用你的爪子碰我。”红发姐姐冷哼:“咋了,你肩膀镶金还是戴玉啊,碰都碰不得。”
庄零冷笑:“滚,再碰我把你十根鸡爪全剪了。”
秋柔看了眼李西,又看了眼庄零,单纯凭借两人长相的相似程度,觉得两人在诓她。还有,怎么会有这么小的老板?不过眼下她想不了这么多,来都来了,她硬着头皮对庄零说:“你们还招人……”
庄零一口回绝:“不。”
“那为什么他——”秋柔看向李西。
庄零单手撑着头,顺着她的目光瞥了眼李西,顶着张精致的脸睁眼说瞎话,重复道:“这是我弟。”
秋柔攒了一天的火气不知怎的,在看到庄零这张懒洋洋的脸时倾了盆。她脱口而出:“他是你弟,那我还是你妹妹呢!”
旁边的人全笑了,就连李西也隔着厚重口罩闷闷憋笑。庄零愣了片刻,终于睡醒了,他好像听到什么笑话,跟着笑起来:“小丫头,你没烧糊涂吧?”
“哟,天下掉下个林妹妹,”一旁的黄毛哥挤眉弄眼,“白捡个这么可爱的小妹妹,庄哥,享福哦。”他看向秋柔,贼兮兮挤庄零肩膀。
“别扯淡,”庄零不耐烦道,“她还是个小孩呢。”他眼型是完美的单眼皮,眼皮很薄,瞳仁又黑,不耐烦看人的时候,眼神里满是戾气,像是从水里爬出来的阴湿鬼,带着浓厚的厌倦愤世的鬼味。
小黄毛吓得一激灵,将剩下粗鄙的话咽回肚子里。
秋柔死活赖着不走,庄零想了想,说:“那你来段自我介绍吧。”
话刚出口,几人瞠目结舌。就连秋柔也有些惊讶。不过后来回想,庄零当时或许只是单纯想看她笑话。
庄零好整以暇看她,秋柔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事实上她特别讨厌自我介绍,无论是每次升学、社团招新还是后来毕业后的面试。然而此刻,她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勇气,当着几张不甚熟悉的面孔,语气中带了几分雀跃:“大家好,我叫聿秋柔,我今年12岁了。我的优点是——”她歪头想了下李西细胳膊细腿的,而她,“我很细心,胆子很大,碰到不给钱的,我会冲过去打他的。”
说完,她有模有样,当着大家的面,扎了个马步,又嘿嘿哈嘿乱耍了几套拳脚功夫。抬眼对上庄零石化的表情,两人大眼瞪小眼。
前台轻声优雅的音乐流淌,掩盖了身后不间断开麦和敲打键盘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气息,秋柔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像误入文明社会的黑猩猩,脸倏地烧红,两只耳朵像火车呼啸而过的山洞,呼呼冒出气来。
“哈哈哈,”红发姐姐笑得弯下腰,她捏了捏秋柔的脸,“这哪来的活宝。”
“可惜了,”庄零嘴角弯了弯,又恢复原来慵懒的姿势,恶劣的本性暴露无遗,一摆手,“不招童工。”
小黄毛痛心疾首:“你有没有良心,这么小的小姑娘你还拿人家开玩笑!”
秋柔意识到他在拿她取乐,不知为何却没有更多愤怒的情绪,可能是方才已经发泄完了。也可能只是类似“破窗效应”——已经出过丑,她脸皮愈发厚如城墙。
于是她平静等大家笑完,扯过庄零的袖子,低声道:“我求你了。”
庄零说:“我看起来有这么好心?你们一个两个的,全找上我来,先来个病的,又来个弱的,我这小网吧迟早得集齐‘老弱病残’各路神仙。”
秋柔竖起两根手指:“我,我一个月只要两百块钱——”自行车买不起,鞋子总能给买一双。
庄零没说话,秋柔默默收回一根手指:“一百八……一百五……最少一百,真的不能再少了……”秋柔眨巴眨巴眼睛,眼巴巴说:“求你了。”
庄零打开钱包,壕无人性道:“我直接给你吧,两百,对吧。”
秋柔大骇,她连连摆手:“不要,不要,实在不招人算了吧,你的钱我不能要。”
庄零疑惑:“怎么。”
“我又不是乞丐,”秋柔一脸正色,大义凛然:“我还是少先队员呢,这种嗟来之食我不能要的。”
庄零:“……”
红发姐姐和小黄毛笑作一团,红发姐姐笑得肚子痛,说:“你就让她在这待着吧。”
庄零头疼地揉揉太阳穴,问:“开卡收银会吗?”
“不会,我可以学!”
“咖啡机会用吗?”
“不会,我可以学的。”
“会打字吗?”
“不会,不,我会一点……”
庄零给她挪开位置,说:“你去试试。”
秋柔僵硬地走到电脑前,硬生生花了一分钟,才满头大汗敲出“你好”两个字,打完了还不知道怎么确认。庄零冷笑:“看样子只会打人。”秋柔头快钻到地缝里无地自容。
庄零认真看了她几眼,说:“算了,你就在店里当个吉祥物吧。”说完他揉揉眼睛,困得不行,抬了抬下巴,示意秋柔去找他们玩。接着又走回沙发上躺下,手盖住眼,直接睡了。
这是……同意了?!
秋柔瞎猫逮着死耗子,一时开心到几欲螺旋升天。她兴致勃勃跟在李西身后,勤勤恳恳学了点咖啡机和其他机器的用法。红发姐姐很喜欢秋柔,一直逮着她的脸捏来捏去,她说:“你叫我菜菜姐姐,我教你打字。”秋柔乖巧应声:“菜菜姐姐。”菜菜心满意足连“诶”几声,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她十根手指都是做的长指甲,打起字来手背手腕高高拱起,手指九十度弯折,异常诡异。
菜菜望向秋柔被电脑屏幕照得忽明忽暗的脸,手上不停,骄傲道:“这是我自创的‘菜氏码字法’,独门绝技,今天就传授给你了,你看好了哈!”
“首先,坐如钟,坐正挺直胸,脚跟靠得拢,注意力集中……”菜菜滔滔不绝,秋柔恍惚回到了6年前的幼儿园大班,老师在讲台上说:“小嘴巴——”他们应:“闭——上——了——”菜菜一甩自己漂亮的海王红长发,接着说:“打字呢,你也要拿出女王一样的气势,盯着键盘,眼神要露出三分不屑,七分胜券在握,抬眼看屏幕时目空一切,咳咳,注意!”
秋柔竖起耳朵,表示在听。
“看每个字,要像看着脚下蝼蚁一样轻蔑,看到没,像我这样。”菜菜做了个眼神,让秋柔跟着学。
秋柔:“……”艰难学了一下。
小黄毛实在忍不了了:“你闲得慌你就回去抠脚,顺便把你那拖了一个礼拜的教案写了!”说这扯着“师”意盎然意犹未尽的菜菜便要走。
菜菜说:“等等,我的包!”
她踩着高跟鞋啪嗒啪嗒又跑回后间去拿包。
秋柔回头,就见菜菜弯身拎起包,走前裙摆掠过庄零盖在眼上的手,带起一阵风,她偏头远远望了眼毫无所觉的庄零,眼底的悲伤也像风一样,很快就飘走了。
她眨眨眼,说:“再见,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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