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华知道，那个内侍生前一直在冷宫当差。她想去找到他，尽管她现在还没有决定要做什么，要怎么做。可她还是想先找到他。
冷宫偏僻，本就人迹罕至，冬日里更是萧瑟。素心扶着沈卿华，担忧道：“主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风越来越大了，您要是再着了凉，可怎么是好？”
沈卿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就在她们拐过一道宫墙时，迎面却传来一阵嬉笑声。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嫔妃正簇拥着往这边走，看样子像是刚从御花园回来。
为首的是李婕妤，她家世不错，素来与惠妃走得近，也是最爱捧高踩低的一个。她身边还跟着几个位分更低的贵人、才人，俨然一副众星捧月的架势。
冤家路窄。
沈卿华下意识地想避开，可那条路窄，已是避无可避。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芳嫔妹妹吗？”李婕妤老远就看见了她们主仆二人，立刻扬高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故作惊讶。
沈卿华脚步一顿，只得停下来，依着宫里的规矩，淡淡地福了福身子：“见过李婕妤，见过各位姐妹。”
李婕妤并没有叫她起身的意思，反而绕着她走了一圈，在她身上来回打量，“妹妹不是病了吗？太医都说要卧床静养，怎么这会儿倒有兴致出来吹风了？这衣裳穿得这般单薄，一张小脸冻得煞白，真是我见犹怜。”
她身边的王才人立刻掩唇笑道：“婕妤您还不知道吗？芳嫔妹妹这哪里是出来吹风，怕不是精心算好了时辰，想在这御花园左近，和皇上来一场‘偶遇’呢。病中美人，楚楚可怜，这可是固宠争怜的好戏码。”
这番话说得刻薄至极，素心气得脸都涨红了，刚要开口反驳，却被沈卿华制止。
沈卿华笑了笑，“姐姐们说笑了，我不过是闷久了，想出来透透气。”
“透气？”李婕妤嗤笑一声，“这可是去冷宫的路，妹妹要去什么地方透气？皇上还没下旨废了你位分，你这么着急去冷宫做什么？”
一阵哄笑声传来，嫔妃们看沈卿华的眼神快意又恶意。
“姐姐若是无事，我便先告退了。”沈卿华不想与她们多做纠缠，她说着，便要带素心绕过她们离开。
“站住！”李婕妤脸色一沉，身子一横，直接挡在了她面前，“本宫让你走了吗？芳嫔，你好大的胆子！失了宠，这宫里的规矩也忘了吗？见了本宫连句讨好的话都不会说，还敢摆出这副死人脸子给谁看？”
“就是，”王才人也跟着帮腔，“还当自己是当初那个盛宠不衰的芳嫔呢？也不瞧瞧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光景！皇上都两个月没踏进你延禧宫的门了！你就算在这儿站一天一夜，皇上也未必会看你一眼！”
这些话字字句句恶毒至极。若是从前的沈卿华，此刻怕是早已觉得颜面尽失，气得浑身发抖。
可沈卿华如今只觉得可笑。
她抬起眼，扫过李婕妤那张盛气凌人的脸，“李婕妤说的是。皇上的恩宠，妹妹我福薄，承受不起。倒是姐姐们，日日盼，夜夜等，不知皇上昨夜，又歇在了哪位姐姐的宫中？”
她顿了顿，唇角一勾，“哦，我忘了。皇上昨夜，前夜，都是在惠妃娘娘的承乾宫。想来，姐姐们也与我一样见不到皇上，又何必出言讥讽我呢？”
她们在此嘲笑沈卿华失宠，可她们自己又何尝真正得过圣心？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你——！”李婕妤的脸色瞬间变了。
“沈卿华！你放肆！”李婕妤骂着，竟然伸手推向沈卿华，“就凭你也敢在本宫面前牙尖嘴利？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沈卿华本就未曾病愈，此时经她这么一推，根本站立不稳，整个人向后踉跄倒去。
“主子！”素心惊叫一声，想去扶她，却已然来不及。
刹那间，天旋地转，剧痛袭来。沈卿华后背撞在一块石头上，半晌咬唇发不出声音。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明黄色的身影正大步走来，身后跟着一群内侍宫人。不是当今皇上又是谁？
李婕妤和王才人等人连忙跪下问安，李婕妤反应最快，她知道今日之事绝不能善了，当即哭喊起来，抢先告状：“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是芳嫔……是芳嫔她冲撞臣妾在先，言语无状，顶撞臣妾，臣妾气急了想拦住她理论，她……她自己脚下不稳，就摔倒了！她是要陷害臣妾啊，皇上！”
皇上听了，视线绕过其余人，直直落在还未爬起来的沈卿华身上。
沈卿华的意识有些模糊，耳边是李婕妤颠倒黑白的哭诉，又迎上皇帝冷然的视线，什么也说不出。她躺在地上，忍着后背的剧痛，缓缓抬起眼。她没有看李婕妤，也没有哭喊，只是用一双盛满了水雾的眸子，怔怔地望着缓步走来的皇帝。
皇帝步履沉稳，一步步走到沈卿华面前。他在离沈卿华还有半步的距离外站住，居高临下看着他，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你行事这般不稳重，还知不知道宫里的规矩？李婕妤的位分在你之上，你为什么要去招惹她？”
听到皇帝这样说，方才还掩面哭泣的李婕妤，一瞬之间露出得意笑容来。她盯着沈卿华，打定了主意要瞧她的狼狈。
沈卿华简直要气笑了。皇上就算不知道前因后果，但眼下情形，分明是她被推到石头上，分明是李婕妤先动手，怎么什么都要怪到她头上？
她如此腹诽，脑中轻轻一转，却选择了不出声。
见沈卿华低着头沉默，皇帝有些不耐烦，不愿再问她什么，只道了句：“你不要仗着朕的宠爱便肆意妄为，这是宫里，你若再兴风作浪，休怪朕不客气。”
说完，他伸出手想要去扶跪在地上的李婕妤。可李婕妤的手还没受宠若惊搭上皇帝的手，两人就都听见一旁传来一声低低啜泣声。
是沈卿华在哭。
沈卿华哭得极其压抑，呜呜咽咽，活像一只小猫儿。皇帝皱起眉，忍不住看过去，问道：“你哭什么？难不成朕还冤枉了你？”
沈卿华依旧没抬头。皇帝有些火气，两三步上去，手指抬起沈卿华下巴，逼着沈卿华看自己。
这一抬，却正正好撞见一双泛红的桃花眼。
沈卿华生来一副桃花眼，哭起来我见犹怜。她此时满眼委屈，直勾勾看着皇帝。皇帝先是一愣，随即心里不免一软，面生仍旧紧绷，可语气已经不那么凌厉。
皇帝顿了顿，“你有什么委屈，就告诉朕，何必一言不发？”
沈卿华心道我的委屈多了去了，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但她面上不显，依旧是一副可怜蒙冤模样，朱唇一启，便是一番巧妙的话：“婕妤说臣妾冲撞，可天地良心，臣妾分明只是从此处路过，婕妤便拦着臣妾不许走，还将臣妾推倒........婕妤娘娘，我知道你从前看不惯皇上喜爱我，但如今我惹了皇上气恼，已是追悔莫及，只求能在宫中苟活.......你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你说什么？”李婕妤听到她这样一番颠倒黑白的话，哪里还了得，也不顾皇帝在此，当即想冲上来怒骂。
皇帝冷冷地横她一眼，她一下子站在原地不敢动，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放肆，连忙又跪地请罪。
“皇上......皇上恕罪。我只是听芳嫔信口雌黄，太过气恼.......”
她此时太过于气愤，全然没有察觉到这时模样落在皇帝眼里便是心虚。皇帝最不喜后宫有人争风吃醋，看向李婕妤的眸子里不免又多了些厌恶。
皇帝神情的变化，沈卿华清清楚楚瞧在眼里。她心里嘲讽一笑，面上却又落下几滴泪来，“臣妾自知从前行事张狂，这次皇上恼怒臣妾也是应该.......臣妾不敢怪皇上，只能怪自己太爱慕皇上，因爱生嫉......如今臣妾不敢再妄求圣恩，只想求皇上容妾安生待在宫中，妾再不会无事生非的.......”
沈卿华生了一副好模样，所以才得了这么多年的盛宠。皇帝恼怒她，也是恼怒她伶牙俐齿脾气泼辣。眼看沈卿华今日如此懂事，说话这样动人，皇帝又生恻隐心，回想起沈卿华的好来。
他看也没看跪在一边恨得牙痒痒的李婕妤一眼，转身去扶沈卿华，语气柔软，“你这是什么话？朕难道还真会和你计较吗？只是那一日你顶撞了朕，朕一时气恼而已......你放心，你既然知错能改，朕便像从前一样喜爱你。”
沈卿华含情看了皇帝一眼，柔声问：“皇上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
沈卿华心里翻了好大一个白眼，面上却是喜极而泣，“那，臣妾便多谢皇上。”
......
李婕妤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眼看皇帝扶了沈卿华起来，二人笑语晏晏，沈卿华还满脸羞涩，李婕妤再也忍不住，开口就想变白几句。谁料刚说出第一个字，皇帝便举起手不耐烦打断她。
“够了！”
他看向李婕妤，不愿再与她多言，只肃然道一句：“你无事搬弄是非，出手伤了宫嫔，以为恶人先告状朕就看不出来么？朕告诉你，从今日起你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许再出来！”
李婕妤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想不到，前一刻还斥责沈卿华的皇帝，怎么会顷刻之间信了沈卿华的鬼话来责罚她。她还想辩解，身旁宫女却对她使眼色，示意她万万不可再开口。
皇帝转过身，握着沈卿华的手，手心冰凉，让他不由得皱了眉。
“手怎么这样凉？你身边的宫女是怎么伺候的？”皇帝责备道。
沈卿华见素心一下子变了脸色，柔柔抽回手，顺势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低眉顺眼，一副温良恭顺的模样，“不怪她，是臣妾自己体寒，又不想穿的太厚。皇上要罚，便罚臣妾吧。”
这副小女儿姿态，看得皇帝心里更是熨帖。他想起往日沈卿华的好，想起她娇媚容颜和耍小性子时的可爱，心中的那点余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好了，朕不与你计较。”皇帝放缓了声音，“你身子不好，就别在外面吹风了，快回宫去。晚些时候，朕若得空，便去你延禧宫用膳。”
......
直到皇帝的身影渐渐消失，跪在地上的几个嫔妃才敢起身，也都没说什么，各自匆匆散去了。
“主子，咱们回去吧。皇上今夜若是要来，可要早点让小厨房准备着！”素心跟着沈卿华迈开脚步，有些激动道。
皇帝要来，也就意味着沈卿华即将有翻身机会。
“不急。”沈卿华倒是真的不急。
主仆二人正准备沿着小径往前走，却被李婕妤叫住。
“沈卿华。”
“你别得意，”李婕妤站起身，走近几步，盯着沈卿华，声音压得极低，“今天你把我害成这样，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以为皇上一时兴起护着你，你就能高枕无忧了？做梦！咱们走着瞧！”
面对这贴着脸的威胁，沈卿华淡淡笑了。
“是吗？那我等着。”
说完，她也不再看李婕妤那张因为愤怒痛恨而紧绷的脸，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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