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刀一般的风从黄河浊浪上袭来,绞透衣衫。
一红一蓝两道人影矗立在河岸渡口。
“你不该来。”
“可我已经来了。”
“你快走,还来得及。”
“我走了,你呢?”
“官家圣旨召我入宫,抗旨乃是死路一条。”
“不抗旨,便能活么?柳娘已经没了,你万万不可再以身涉险。”
“可我想去!姐姐死得不明不白,我要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她!她死时还怀有龙嗣,报喜的信前脚刚送到,后脚死讯便进了门……什么谋害宫人、畏罪自戕的鬼话,我绝不相信!”
“我也不信,所以我要去亲眼瞧一瞧。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叫柳娘安息才好。”
“不行!屠家只余下你一人了,你若再出事,我、我……总之就是不行!我虽笨了些,可有的是耐心,一年不行就两年,八年不行就十年,总有查清真相的那日。”
“入了宫,你要如何查呢?凭你三脚猫的功夫,还是凭你‘缜密过人’的心思呢?”
“我……我自有办法!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我有的是,收买宫人,为我所用,还不简单?”
“你的确有钱。可比之周家、杨家呢?”
“那倒是差了些。”
“若是有人杀你呢?”
“我有功夫,自是不怕。”
“你的确有功夫。可比之龙禁军呢?”
“师尊,你不信我。”
“我只是太了解你。”
“总之,我意已决,你不必为我如此!”
“我不是为你。”
“那你为了什么?”
“一个承诺,我与柳娘的承诺。我也有自己的恩怨要了结。”
“你们何时有的承诺,怎的不告诉我?”
“大人的事,告诉你一个小孩子家做什么?我单问你,你走了,他呢?他已跟了一路了。”
“我……我和他今生有缘无份,来世再做夫妻罢。”
“他不会走的,他会一路追进京城,杀入皇宫,将你直接抢出来。到时死的可不只是你了。”
“我……”
“你劝得动他吗?”
“我……”
“你劝不动他,当然也劝不动我。天使已到对岸,过了河,我便是万棠,不会叫人瞧出破绽的。”
“可你并不姓万,也并非罪臣的女儿。我们本就毫不相干,何苦为此搭上性命呢……区区十两银子,你早就还清了!”
“你说区区,自是因为与我的性命相比,十两银子不值一提。可那十两换了我一条右臂,两年安稳。是以我一命抵十两,值得,应得,也使得。”
“师尊!”
“你成亲我不便亲至,这把剑便算作贺礼了。恭喜,珍重。”
“师尊,我在南启等你,你一日不归,我便一日不成亲。”
“师尊……”
“师尊!”
红衣一闪,那人已然落在小舟之上。
她倚靠船舷,视线投至水面。
涣涣秋水,滚滚浪涛,茫茫雾霭,倏忽间幻化成满天秋叶中的一袭白裙——
“哪里来的乞丐,怎么倒在我家后院?醒醒,喂,醒醒!”
“一股子血腥气,臭死人了……来人,快把她捉去洗一洗,再唤个郎中来瞧一瞧,可别叫人死在万家了,传出去像什么话!”
“我不要护院,你长得这样俊俏,给我作护院,旁人是看你还是看我啊?”
“不过十两银子,权当赏你的就是了。要谢就谢你爹娘,将你生得与我妹妹有几分相似,合了我的眼缘,否则……哼,我连正眼都不会瞧你一眼!”
“你懂什么,我入宫为妃,这是天大的荣耀,旁人求之不得的喜事呢!”
“这可是你说的,替我看好了棠娘,别叫旁人欺负了去。”
“别教她砍砍杀杀的,日后她嫁不出去,我可饶不了你!”
“告辞了,不必送!”
红衣女子举起酒杯,在半空中遥遥一递,似是与雾中幻影隔空对饮。
片刻,她手腕一翻,酒液化作一条晶亮的细丝,盈盈跌入江中。
-
奉乐九年秋,周、魏两国陈兵于云朔关下。
魏军悍勇,周军坚韧,鏖战数月,尸骨盈野,却始终未分高下。
阵前乱军之中,魏长史蔺元诲堕马被俘,押入京城。
周真宗亲见蔺元诲,非但不辱,反而亲解其缚,赐座阶前,以国士之礼待之。
蔺元诲感恩涕零,泣血为报,数月间,以魏**机情报密告,助周军连下三城。
消息传回魏国,魏帝震怒,诏斩蔺氏满门,曝尸阵前。
十年仲冬,蔺元诲再上血书。
称唐王殷准暗通魏臣,纠集江湖草莽,意图裂土卖国、谋逆篡位,并呈上一份涉案名单。
书中所列,上至一品王侯,下至九品校尉,共二十七人。
真宗阅罢,雷霆震怒,着有司彻查此案。
次月,唐王被废为庶人。
二十一人抄没家产,论罪伏法,剐者三百余,徒流者甚众,女眷、幼童尽没教坊司。
血自冬至流到了翌年元月十四。
独柳树青石板上的积血与上元节的琉璃灯山、锦绣旌旗上下相映,连成红红的一片。
后经查,蔺元诲乃是魏帝的棋子。
一出周瑜打黄盖,骗得周室君臣离心,朝局动荡,国力大损。魏帝更是兵不血刃,夺走朔、雁二州。
蔺元诲虽被枭首示众,唐王却早已撞柱而亡,数百冤死亡魂亦未得昭雪。
此事便如同一页落入泥潭的书,纵然被人小心拾起、费力抚平,那褶皱间浸藏的血泪也再难拭去了。
在蔺元诲的名单上,缀着这样一个名字——兵部职方司六品主事张游方。
他的品级不高也不低,恰好够得上去大光殿开朝会的门槛,得以遥遥瞻仰官家的半个下巴。
但他所司之职却不简单,其掌天下舆图、关隘兵备,与两国战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遭此无妄之灾,张游方未等出审便惊厥而亡。其妻女为免入教坊司,双双自尽。
独留一子,为一江湖侠士所救,不知所踪。
若按照寻常故事,此子身负血海深仇,又逢绝境生机,日后必有一番惊天动地的际遇,故事也合该以他为主角。
可惜,张游方的儿子与往后的故事无关,章简也并没有当英雄的命数。
彼时章简年方十岁,尚被唤作“张三郎”,是自乡下来张游方处打秋风的穷亲戚。
论起来,他们与张游方早已出了五服,至多算同乡,连亲戚都攀不上。
他娘早亡,爹爹在张宅谋了个帮忙赁车租马的营生。
这活儿轻省,跑个腿而已,半贯月钱并不算少,却仍不够他爹一夜豪赌,三巡烂醉。
京城居,大不易,他爹非但没有分文积蓄,反倒欠下一屁股烂债,日子竟较从前更为清苦。
赌坊酒肆初时还许赊欠,后来才知道他们压根无力偿还。看在张游方的面上,只是摆着个臭脸赶人走,还不曾打断他爹的狗腿。
他爹死性不改,东家两贯,西家半吊,南家一顿白食,北家几个碗碟……
零零总总,竟欠了十两银子之多。
张家的楼方塌,催债的便嗅着腥味逼上门来。
可巧,张三郎他爹恰在此时吃醉了酒,跌入阴沟,死了。
于是,催债的便杀上门来,要打断张三郎的狗腿。
张三郎求道,爷爷们,家中的钱都叫我爹爹拿去换酒了,小的但凡有一文钱,哪敢不给你们?若有半句虚言,只管将我这双手剁了就是!
他的手生得极好,修长如竹,骨节分明,哪怕有一层薄茧,也不似寻常做粗活的小子一般粗糙。
杨氏脚店的“酒西施”还曾夸赞道:“三郎这双青葱玉笋,不去抚琴,不去握笔,反倒来我这里做活,真是可惜了!”
催债的不屑,将他踹倒在地,道,你的手能顶几个钱?你去张游方家中寻些值钱的物什出来,我等便饶了你。否则,便送你下大狱。
一个歪脸汉子阴恻恻地笑:“我姐夫是西城衙门的都头,保管教你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说罢,在张三郎脸上狠狠碾了一脚。
十两。
便是把他宰了论斤称也卖不上这个价。
不得不承认,这几人指的倒是条明路。
官家每年总得抄那么一两个家,那些大难临头的倒霉鬼要么提前把财物交由心腹仆役,私下运出;要么就藏在马厩、花田等隐秘之处,事后再偷偷取走。
一旦抄起家来,就没个准数了。
大头兵们先往自己口袋里划拉个尽够,才腆着肚子,支着手肘,装模作样地登记造册。
其中疏漏之处不知凡几,少个个把金钗银镯的,也无人在意。
他们认定,张三郎频频出入张宅,定有办法偷换些宝贝出来。
张三郎苦着脸道:“那宅子叫官兵围得铁桶似的,我便是有命进去,也没命出来啊!”
催债的哪管他死活,只撂下狠话,宽限三日,三日后若不见银钱,便将他送入大狱“松松皮”。
张三郎千恩万谢地应下,将人送出门去,转头坐在炕沿上,边揉脸边叹气。
不还债,这些人就要逼死他;可若真去张宅偷盗,叫官兵发现,也是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缩头是死,伸头也是死。
难道人就只有死这一条路么?
张三郎枯坐一夜,天亮时分,有了主意。
——他心一横,将自己卖入了宫里。
入宫也并非易事。
说是“卖”,实则还要倒贴钱。
似他这种无根无底的民间“私白”,不说一千也有上百,个个都挤破了头想要入宫。
若非宫中因“蔺元诲案”大清洗,空出许多缺来,便是再等五年也未必有机会。
宫中自是不会给私白净身的,还得自己想法子。
张三郎从炕洞里掏出积攒许久的小半贯钱,寻到城南的刀儿匠。
足足跪了两个时辰,磕得额头青紫,那刀儿匠才终于点了头,做了这桩赔本的买卖。
“你这二两肉且存在这儿,往后出了宫再来赎。”
张三郎哪里管得了那么远呢?
只歇息了个把时辰,他便揣着从张宅顺出的纸笔,一瘸一拐地赶去了内侍省设在牙行的办事处。
经办的供奉太监验过他的身契,将眼皮懒懒掀起一半,问:“你可识字?”
张三郎点头:“自然识得。”
他说得毫不心虚,当真如同饱读诗书、精通笔墨一般。
供奉太监鼻头一扬,叫他写两个字瞧瞧。
他不敢用那金贵的笔墨,自怀中取出纸笔,摊开纸,舔了笔,一笔一划,写下从一到十十个数,又写下百、千、文、贯四个字,垂着手静候命运宣判。
心中一半忐忑,一半暗喜,不枉他特意揣上纸笔,当真派上了用场!
这些字,都是他从爹爹赁车的册子、赌债的欠条和杨氏脚店的水牌上看来的,看得多了,也便会写了。
他会认、会写的,仅这几个字罢了。
那供奉太监的眼皮全都掀起来了,露出发青的眼白,盯着他看了半晌,收起他的身契,提笔在名册上写下两个字——
张三。
“准了。”
铁画银钩的笔迹叫他心头一颤。
也不知这名字还能伴我几日。
这两个字留在宫外,往后的路,再不能回头了。
入宫不久,便有内侍省的人亲自来拣选新入宫的小黄门。
那人名叫章怀恩。
章怀恩面慈,说话和气,他看过一众猴崽子,目光落在张三郎身上,问:“你方才说自己姓张,是哪个张?”
张三郎低着头,话却说得铿锵有力:“回都知,您是哪个章,我便是哪个章。”
但凡他对章怀恩的脾气了解一二,都断然说不出这等卖弄唇舌的话。
若是换个时候,只怕立时便要招来一顿板子。
可那日章怀恩恰好心情舒畅,瞧上了他这股机灵劲儿,笑道:“那你便随我姓章吧!”
话音未落,张三郎便扑通跪倒,唯恐章怀恩后悔似的,着着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干爹!请干爹赐名!”
自此,张三郎便成了章简。
催债的再不敢来。
西城衙门一个姓李的都头,不知怎的冲撞了上官,被当众打了十个脊杖,赶出京城。
十年下来,章怀恩凭着一件件泼天功劳,稳坐内侍省左都知的交椅,圣眷正浓,权倾朝野。
他座下义子众多,并不是每个都照拂得到,偶尔当面提点一句,便是天大的运气。
这其中,章简并非最聪慧的,亦非最貌美的,更与才华二字沾不上边。
但他却是最像章怀恩的那个,得到义父的提点也最多。
他对谁都是一团和气,脸上总挂着三分恰到好处的笑意。
旁人冷嘲热讽、弯酸嫉妒,将苦差、累差、险差推诿于他,他也从无半句怨言,欣然受之。
譬如今日。
先万淑妃的妹妹万棠奉召入宫,需着有司验引宣册。内侍省无人愿接,推来推去,便推到他的头上。
这桩差事看似寻常,实则是个烫手山芋。
宫中谁人不知,万娘娘谋害宫人之事颇多疑点,未等查清便自尽而亡。最后,因圣人一力坚持被定论为“畏罪自戕”。
这边尸骨未寒,官家便一纸御批,又召其妹星夜入宫。
是敲山震虎,还是旧情难忘?
这位新来的万家二娘子,是棋子,还是新宠?
众人不愿卷入帝后角力,又想探个虚实,于是依着旧例,将这差事甩给了章简。
章简依旧满面和气地应下,转头吩咐手下的押班太监:“听闻是个急性子,先晾晾她罢。”
大纲和细纲都定了,先放一点点试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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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替嫁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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