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不大,里头空空荡荡,只在角落里站了一棵老槐,黑漆漆的枝杈张牙舞爪,像是泼在废纸上的墨渍。
风过处,满地枯叶卷起,沙沙作响。
屋内的陈设更是简朴到了极致。
四壁皆白,雪洞似的,除了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一张高几,再无旁物。
桌上搁着笔墨,堆着一摞摞书,有的是武功秘法,有的则是整理的笔录心得。
不像是内侍省左都知的居所,反倒像个寒酸书生的卧房。
唯有正北的高几上摆着一尊官家赏下的金镶玉如意,玉质上乘,雕工繁复,无声地昭示着此间主人的身份。
里头传来人声。
章简拎着食盒,进去后便不再往里走,只静静守在门边。
不多时,一人自里间退出,瞥见章简,微微颔首致意,便匆匆离去。
“进来。”
章怀恩的声音响起。
他的嗓音细腻温和,如同他的面相一般慈悲和善,又如同那如意一般优雅尊贵。
里头伺候的两个小太监知道他们父子有话要说,极有眼色地躬身告退,顺手掩上了房门。
章简在门口站得久了,左腿有些发僵,迈步时不易察觉地跛了一下。
一步,两步……
待人走到里间,来至章怀恩面前时,他的步态已恢复得与平日无异。
章怀恩就坐在桌边。
他身形肥胖,面皮光亮的得像刚出笼的馒头。下颌上精心粘着几缕假须,叫他瞧上去不那么像个阉人,倒像是个风雅的富贵文士。
没人瞧得出他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他身上穿着一件绀紫色圆领素罗袍子,上头全无绣花,也无金玉装饰,只在灯火掠过时,才能瞥见那衣料上织出的福寿暗纹。
倒是与右都知常怀德的花团锦簇、环佩叮当截然相反。
章简放下食盒,躬身行礼。
“儿子拜见干爹。”
礼毕,掀开食盒,捧出一个小巧的青瓷酒瓮。
这酒瓮是双层的,里层是酒,外层注了温水,此刻还冒着氤氲的热气。
一开封,一股醇厚又清冽的香气立时弥漫开来。
初闻是菊花的清冷,细嗅之下,又有枸杞的微甜和糯米的醇香,暖融融地钻入鼻腔。
章简为章怀恩斟上一盅。
“干爹,这是御酒坊今秋新酿的东皋酒,用的是南山顶上头一茬的金丝皇菊。儿子特意讨了今年的头一瓮,请干爹润润喉。”
章怀恩拈起酒盅,置于鼻下,鼻翼翕动,闭目轻嗅。
那模样似是沉醉酒香,但章简清楚,他是在分辨酒中是否有毒。
章简的脊背愈发挺得笔直了。
半晌,章怀恩放下酒盅,为章简倒了一杯。
“谢干爹赐酒。”
章简双手接过,没有半分迟疑,仰头一饮而尽。
章怀恩这才笑道:“喝那么快做什么,牛嚼牡丹,真是暴殄天物。”
说罢,他自己也端起酒盅,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章简这才敢笑,故意咂了咂嘴。
“儿子这等粗人,哪里品得出好坏,还不如喝碗茶汤子来得实在。”
章怀恩笑睨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房里添了许多香草鲜花,这是要效仿风流名士卧花眠柳了?你若是粗人,那我岂不成了大老粗了!”
章简心中一震。
他买香草鲜花不过是前两日的事,并未刻意遮掩,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干爹竟还是留意到了。
他笑得开怀:“什么都瞒不过干爹。儿子前些日见膳房新来的厨娘做了些安神的香囊,便向她求了方子,想着干爹近来总是睡不安稳,打算做个香囊给您放在床头。”
章怀恩双眼弯成两道细细的缝,轻轻拍了拍章简的手背。
“还是你孝顺。”
章简不敢忘记正事。
他立在桌旁,一边为章怀恩斟酒,一边将今日万昭仪入宫后的情形细细说来。
自然,没有漏过她与女官动手的事。
章怀恩静静听着,指尖捏着酒盅,不时抿上一口。
待章简又要为他添酒时,他抬手,用两根手指轻轻压住酒瓮的边缘。
“你看人一向准,你瞧这万昭仪如何?”
章简沉吟片刻,道出八个字。
“天真机敏,野性难驯。”
章怀恩闻言,竟抚掌大笑起来。章简不知其意,只得跟着陪笑。
笑声渐歇,章怀恩的面色也跟着淡了下来。
“守静宫尚缺一名掌事太监,你意下如何?”
章简不明所以。
按宫中旧例,昭仪位属九嫔,掌事太监由一名押班担任即可。他早已有了合适的人选,也曾与干爹通过气,干爹并未有任何异议。
此刻旧事重提,必有深意。
他抬眼,只见章怀恩神色平静,双目半眯,眼底却暗藏凌厉。
章简心头凛然,连忙跪倒在地。
“儿子愿为干爹分忧!”
章怀恩没有立刻叫他起来,任由他跪了片刻,才伸出手扶起章简。
章简哪敢叫他用力,顺势起身,依旧垂首立在一旁,姿态比方才更加恭谨了。
“你可有怨言?”
“能为干爹分忧,是儿子求之不得的好事,怎会有怨言?只盼儿子去了,能为干爹松松担子,叫干爹能睡个安稳觉,儿子便心满意足了。”
章怀恩捋了捋假须,心中已是十分满意,却又追问了一句:
“你的职司我暂无其他人选,还由你管着。俸禄减了三成,差事却要多上一重,你当真没有怨言?”
“没有。”
章简答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章怀恩这才彻底放了心。
“该叫你知道的事,我自会告诉你。现在你只须清楚,守静宫里也有常怀德的人。你此去,只须放亮了眼睛,盯好了你的主子,便是一桩功劳。”
“儿子明白。”
章怀恩又问:“这万昭仪的底细,你可清楚?”
章简庆幸自己来之前做足了功课,不至于因这点小事惹干爹动怒。
“儿子略知一二。”
万昭仪名棠,年十七,比先淑妃小五岁。
奉乐十年,其伯父受蔺元诲案牵连,满门获罪。其母暴病而亡,其父流放西宁州,病死途中。
其堂兄亦在流放之列,后在西宁立了功,得以特赦,万氏姐妹俩便一直随这位堂兄定居楚州。
后万家经营船队,出海做起了香料买卖,日渐发达,如今家境颇为殷实,乃是当地有名的富绅。
万家出事时,万昭仪年方七岁,想来许多事已记不真切。
加之这些年被她姐姐和堂兄护得极好,不曾经过什么风浪,养成了骄矜天真、放纵不羁的性子。
她不喜诗书,偏好拳脚,常与府中武师在一处舞刀弄棒,亦或呼朋引伴、携鹰牵犬围猎山中。当地人或多或少都听闻过万二娘子的威名。
“天真之人,却又机敏,其胸中必有丘壑,不可掉以轻心。”
“儿子明白。”
章简应下,躬身告退。
将要行至门边,章怀恩望着他的背影,忽的开口。
“你可还怪我?”
这话语气平平,却叫章简猛然顿住。
他平日里行走如常,可一旦站得久了、受了风寒,左腿的旧伤便会隐隐作祟,走路时便会显出跛态。
这是八年前留下的病根。
他转过身,诚惶诚恐地跪下,眼眶霎时便红了。
“干爹说的哪里话!当年若非干爹手下留情,我哪里还有命活到今日,堂前尽孝?干爹为保全儿子,已是煞费苦心,儿子感恩尚且不及,又怎敢心生怨怼?”
章怀恩长长叹了口气:“亏得你明白我的苦心。你是我最得意的儿子,我自然是为了你好的。”
又温声叮嘱道,“明日有雨,你的腿莫要着凉。”
章简喉头哽咽,重重叩首。
直到走出那方小院,被夜里的冷风一吹,他才觉得周身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
他想,不论干爹究竟是何盘算,自今夜起,他算是跟那位万昭仪绑在了一处。
争宠也好,斗智也罢,只要她不惹出滔天大祸牵连到自己,那便由她去。
他脑中闪过她捧着宝印时,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双肩,嘴角不由勾起笑。
到底还是小门小户出身,孩子心性,得了个昭仪的位分,便欢喜得不知所以。
或许,此人比他想的要好拿捏得多。
-
屠骁的确十分激动,前所未有地激动。
试问,这天下有谁见到自己的仇人不激动呢?
尤其是,这仇人的手就搭在自己的手腕上,喉咙就距离自己一尺之遥,只要稍稍用上几分内力,甚至都不需要武器,就能叫对方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这叫她怎么能不激动手痒呢?
可她不能动手。
一来,她还没有查清万柳的死因,此刻出手实在难以脱身,更别提亲见万柳的尸身,送她最后一程。
二来,章简只是章怀恩座下一条狗,一个马前卒。杀他倒是容易,难的是不动声色地将这些祸害一网打尽。
因而只得先忍下来。
不过,一想到自己与仇人正处在同一片宫城里,正呼吸着同样惨淡的菊桂芬芳、沐浴着同样缟素的月光,屠骁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越接近真相,越靠近危险,她反倒越是激动,油然生出一股与猛兽搏斗的紧张刺激,更有一种行路艰难、终点将至的兴奋急切。
以命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总之绝不会有第三种结局。
自八年前屠家满门覆灭,她便如丧家之犬,在追杀与逃亡中苟延残喘。
若非被万柳所救,又跟着万家大郎的船队出海,改换身份,她便是死也想不到自己还有安稳的日子可过,还一过便是两年。
可偏有人不叫她安稳。
亦或者,是她心中恨火未灭,即便苟且偷生亦心有不甘,冥冥中引起了神佛注意,将因果的筹码又往回轻轻拨动。
万柳的死讯刚至,万家便遭了贼。金银器物被翻得乱七八糟,所幸家中人丁简单,无人伤亡。
但屠骁知道,万家是再待不下去了。
再待下去,八年前的噩梦恐将再次重演。
彼时屠家方遭惨祸,屠家一位故交暗中收留了她。
那人也是名动一方的豪侠,武功称得上上乘,可不到三月,那人便在与人比武时遭了暗算,当场身亡。
死状凄惨,伤口狰狞,绝非寻常江湖比武所为,倒像是遭受了大刑逼供。
虽然那故交的妻女并未对她有任何责怪,还竭力挽留她,不肯让她出去冒险。
可面对那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面对那双盛满了伤痛的双眸,她无论如何也不忍再留。
屠家人的身份,只会给旁人带去灾祸。前路渺渺,她注定是孤身一人。
如今想来,万柳的死,究竟是不是因她而起呢?
屠骁摩挲着小臂,两个吐息之间,呼吸已经恢复平静。
不重要了。
这笔账她已经一并算在了那些人头上。
她甚至期盼万柳的死与章怀恩有关。如此,她便可将所有的恨意尽数倾注在对方身上,在报仇的时候也将收获成倍的快慰。
今日匆匆一见,瞧得出章简位高权重,年仅二十便已坐上了权都知之位,必是颇得章怀恩爱重的好儿子。
那么,便从章简下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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