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校园,梧桐叶已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色的天空,透出一种萧瑟。
顾良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天气一样,正在迅速降温,走向荒芜。
艾玛的回避越来越明显,几乎到了刻意的程度。顾良去医学院找她十次,有八次会被告知“艾玛去图书馆了”、“艾玛在实验室,不方便见人”。偶尔在食堂遇见,艾玛也总是和一群同学在一起,匆匆对他点点头,便借口有事离开。那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像一堵无形的冰墙,将顾良隔绝在外。
他试图给艾玛写信,铺开信纸,却不知从何写起。写他寝室的尴尬?写他身体的恐慌?写他无边无际的孤独?这些都无法落笔。最终,他只写了一些琐碎的日常,询问她的近况,字里行间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掩饰不住的依赖。信寄出去了,却石沉大海。
恐惧像藤蔓一样勒紧了他的心脏。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与艾玛的过往。
从筒子楼里手拉手的童年,到昏暗里间的“探索”,再到那个让他羞耻又安心的下午……每一个画面都如此清晰,最后定格在那晚合租屋里,艾玛沉默离开卧室的背影。
艾玛是他世界的轴心,如今轴心偏移,他的整个世界都在崩塌瓦解。他感到自己像一件为艾玛量身定制的器物,如今却被主人宣告不合时宜。
这种被“废弃”的感觉,比单纯的失恋更让他恐惧——失恋只是失去爱,而他失去的是存在的理由。
他不能再等了。一个周五的下午,他打听到艾玛下午只有两节理论课,便早早等在她教室外的走廊尽头。深秋的风从窗户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他裹紧了单薄的外套,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下课铃响,学生们鱼贯而出。艾玛和几个女同学说笑着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瑟缩的顾良。她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厌烦。
“艾玛。”顾良走上前,声音干涩。
艾玛对同伴说了句“你们先走吧”,然后转向顾良,语气带着刻意的不耐:“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了我最近很忙吗?”
“我……我给你写信,你没回。”顾良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信?哦,没注意,可能塞哪儿忘了。”艾玛敷衍着,目光游移,不肯与他对视,“顾良,我们都上大学了,不是小孩子了。都有自己的事情,你不能总这样……”
“我哪样了?”顾良猛地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声音带着颤抖的委屈,“艾玛姐姐,你是不是……是不是讨厌我了?是不是因为我……我不正常?”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哽咽着说出来的。这是他最大的恐惧,也是他最深的伤疤——他恐惧的不是“不正常”本身,而是这“不正常”导致了艾玛的抛弃。
艾玛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一阵刺痛。她知道顾良指的是什么,那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让她窒息。但她没有勇气面对,她自己也才刚刚成年,被这巨大的、源于自身错误的后果压得喘不过气。她选择了继续逃避,用更伤人的方式。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艾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尖锐,“什么正常不正常的!顾良,你成熟一点行不行?我们都不是小时候了,不能总绑在一起!别人会说闲话的!你知不知道这样让我很为难?”
“闲话……为难……”顾良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一点点灰败下去。原来,他多年的依赖和全身心的托付,在艾玛眼里,只是“闲话”和“为难”。他身体的问题,她甚至不屑于回应,只是粗暴地打断。她否定的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他整个人存在的必要性。
他看着艾玛,这个他生命里唯一的光,此刻却用冷漠和疏离将他推开。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艾玛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但一种更强烈的、想要摆脱这沉重包袱的冲动占据了上风。她狠下心,说道:“以后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别总来找我了。我们……都需要自己的空间。”
说完,她不敢再看顾良的眼睛,转身快步离开,几乎是跑着下了楼,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顾良一个人。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秋风呜咽着,像绝望的哭泣。
艾玛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别总来找我了。”
“我们需要自己的空间。”
翻译过来,就是——“我不要你了。”
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失去了颜色。黑暗,吞噬了一切。他想起童年过家家的“娶亲”,想起青春期那些羞耻的“探索”,想起两家父母心照不宣的玩笑。所有这些,共同构筑了一个他深信不疑的未来图景——他的人生,理所当然地与艾玛绑定。而现在,这个未来的基石被艾玛亲手抽走了。
他这具只为她点燃的身体,连同他整个灵魂,都成了无处安放的孤魂野鬼。
一个可怕的、决绝的念头,在他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如果他的存在本身已是她的负累,那么,这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彻底消失,或许还能在她心里留下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
艾玛几乎是逃回宿舍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混合着愧疚、烦躁和隐隐恐惧的情绪。
顾良最后那个眼神,灰败、空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重,太残忍,可她当时只想尽快结束那令人窒息的对话,摆脱那沉重的负罪感。
“也许冷静一下就好了,”她试图安慰自己,“他需要学会独立,我不能一辈子把他当小孩护着。”
她强迫自己翻开厚重的医学教材,那些熟悉的名词和图表却第一次失去了吸引力,字符在眼前晃动,无法进入大脑。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阴冷的蛛网,悄悄缠绕上她的心头。
顾良没有回宿舍。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华灯初上的校园里。秋夜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但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周围来往学生的喧闹。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真空。
他走回了他们合租的那个小屋。这里,曾被他视为离开筒子楼后,唯一能与艾玛维系的“家”。
此刻,小屋冰冷、空旷,没有一丝烟火气。月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在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顾良没有开灯,他静静地站在客厅中央,目光缓缓扫过这间承载了他短暂虚假安宁的小屋。艾玛放在沙发上的几本医学书,窗台上她养的一盆蔫了的绿萝,一切都提醒着他那个人的存在,以及……那个人的抛弃。
他走进艾玛那间卧室,坐在床沿。黑暗中,他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所有的挣扎、恐慌、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奇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这个想法带着一种病态的诱惑力。他站起身,动作异常平稳。他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里面放着艾玛的一套备用解剖工具——崭新的,闪着冷冽寒光的手术刀。艾玛学医后,对这些工具充满自豪,曾像展示宝贝一样给他看过。
他拿起那把最小巧、最锋利的手术刀。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奇异地安抚了他最后的恐惧。他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看着刀刃上反射出的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
没有犹豫,没有挣扎。他挽起左手的衣袖,露出纤细苍白的手腕,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他学着在解剖图谱上看到的样子,找准了位置。
刀刃贴上皮肤,一阵沁骨的凉。
然后,他用力划了下去。
起初是冰凉的一条线,随即,尖锐的剧痛猛地炸开,鲜红的血液瞬间涌出,像决堤的洪水,迅速染红了他的手腕,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滴答”声。
痛楚如此真实,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存在感。他看着生命随着鲜血快速流逝,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发冷,心里却涌起一股扭曲的、最后的念头:艾玛……这样……你总不能再躲着我了吧……
他支撑不住,滑倒在地,靠在墙边。视野渐渐被黑暗吞噬,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地上那摊不断扩大的、暗红色的血迹,在惨白的月光下,触目惊心。
…… 艾玛终究是放心不下。在宿舍里坐立难安了一个多小时后,她还是决定回小屋看看。她用“可能话说重了,去安慰一下”的理由说服自己,内心却被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攥越紧。
她用钥匙打开门,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的心猛地一沉。 “良子?”她试探着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她颤抖着手打开客厅的灯。惨白的灯光下,卧室门口那一大滩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眼前。
“顾良!!!”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夜晚的寂静。艾玛疯了一样冲进卧室,看到倒在血泊中、面色如纸、手腕上那道狰狞伤口还在微微渗血的顾良。
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她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他手腕上翻卷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双手。她一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良子你醒醒!不要睡!”,一边用颤抖的另一只手摸索着扯下床单,试图捆扎止血。
“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她朝着窗外声嘶力竭地哭喊,邻居被惊动,灯光陆续亮起,嘈杂的人声和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混乱中,顾良被抬上担架。艾玛浑身是血,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紧紧跟着担架,眼睛死死盯着顾良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急救室的灯亮起,像一只冷漠的眼睛。艾玛瘫坐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那是顾良的血,是她的逃避和懦弱酿成的苦果。巨大的悔恨、恐惧和排山倒海的负罪感将她彻底淹没。
她想起顾良小时候依赖的眼神,想起他一次次顺从的“探索”,想起他恐慌地诉说“我不行了”……而她,却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他推下了深渊。
双方父母连夜赶到医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艾玛像一尊被抽空了力气的石像,跪在急救室门口的地上,脸色惨白,双眼空洞,身上、手上沾满暗红色的血迹。
急救室的灯,还亮着。门内,是生死未卜的顾良。门外,是四个瞬间苍老的父母,和一个被罪恶感钉死在忏悔柱上的艾玛。一段扭曲共生的关系,以最惨烈的方式,迎来了它的总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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