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的门，是在凌晨时分打开的。灯光在每个人疲惫而惊恐的脸上划下一道冷冽的痕迹。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夜鏖战的倦容。
“命保住了。”四个字，像赦令，又像另一道更沉重的判决，让门外几乎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顾良妈妈腿一软，瘫倒在丈夫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决堤。艾玛的父母也红了眼眶，连连向医生道谢。
艾玛依旧跪在地上，听到这句话，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却没有力气站起来。保住了……可是，然后呢？
“失血过多，身体非常虚弱。”医生语气严肃，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失魂落魄的艾玛身上，“手腕的伤口很深，肌腱和神经有损伤，就算恢复得好，以后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阴雨天疼痛、活动受限是免不了的。更重要的是……”医生顿了顿，“病人求生意志非常薄弱，这不利于恢复。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尤其是心理上的疏导，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心理刺激。这几个字像鞭子一样抽在艾玛心上。她就是那个最大的“心理刺激”。
顾良被转入单人病房。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脸色比床单还要苍白，手腕被厚厚的纱布层层包裹，像一件破损后勉强修复的瓷器，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他昏睡着，呼吸微弱，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蹙着。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却照不亮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阴霾。顾良母亲坐在床边，握着儿子冰凉的手，眼泪无声地流淌。顾良父亲站在窗边，背影僵硬。
艾玛被母亲搀扶着，脸色比病床上的顾良还要苍白。她知道，再也无法逃避了。真相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如果不说出来，她会被活活憋死。
“叔叔，阿姨，爸，妈……”艾玛的声音干涩得吓人，她挣脱母亲的手，缓缓走到病房中央，面对着四位长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抬起头，眼中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
起初，当她开始讲述七八岁时那个午后的“探索”时，四位父母脸上主要是困惑和不解。艾玛父亲皱紧了眉头，似乎无法将女儿口中那个“好奇”的行为与眼前这场惨剧联系起来，他忍不住打断：“艾玛，你说这些陈年旧事干什么？现在关键是良子……”
但艾玛没有停止。她继续往下说，说到青春期的“研究”，说到顾良梦遗后她的“检查”……细节逐渐清晰，性质逐渐变得严重。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良母亲的手开始剧烈颤抖，她看着跪在地上的艾玛，眼神由悲痛逐渐转为震惊和难以置信，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女孩。顾良父亲猛地转过身，盯着艾玛，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艾玛的父亲，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他从最初的困惑，到惊愕，再到一种被颠覆认知的骇然。当艾玛描述到她对顾良身体的一次次“探索”时，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伸手指着艾玛，手指颤抖得厉害，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艾玛！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你怎么会对良子做出那种事？！那是……那是……”他搜刮着词汇，却羞于启齿，最终化为一声低吼，“那是流氓行为！是犯罪啊！！”
“老艾！”艾玛母亲哭喊着想去拉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几步冲到艾玛面前，额头上青筋暴起，扬起了手掌——这个从未对女儿动过粗的男人，此刻被巨大的耻辱和愤怒淹没了。他不敢相信，自己一向视为骄傲的女儿，竟然在背后做出了如此不堪、如此伤害人的事情！
那一巴掌终究没有落下。他看着女儿苍白绝望的脸，看着地上那个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巨大的无力感和为人父的失败感攫住了他。他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狠狠落下，却不是打在女儿脸上，而是重重砸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像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我……我跟你妈……我们是怎么教你的……我们送你上学读书……是让你……让你去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吗？！”他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充满了痛苦和不解。
比起愤怒，此刻他更被一种深沉的羞愧和教女无方的自责所吞噬。他无法面对顾良父母，更无法面对那个躺在病床上、被自己女儿无形中伤害了这么多年的顾良。
顾良母亲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她看着跪在地上的艾玛，又看看病床上生死一线的儿子，发出一声悲恸至极的哭喊：“我的良子啊……我苦命的孩子啊……你受了这么多委屈……你怎么都不跟妈说啊……”她扑到儿子身上，痛哭失声。直到此刻，她才隐约明白，儿子性格中的怯懦、敏感和那种对艾玛超乎寻常的依赖，其根源究竟何在。
顾良父亲依旧沉默着，但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夹杂了被欺骗、被蒙蔽的愤怒和心痛。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真相太过沉重，超出了他们这一代人所能理解和处理的范畴。
艾玛跪在冰冷的地上，承受着来自双方父母的痛苦目光和父亲崩溃的指责。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她用膝盖转向病床的方向，看着顾良沉睡的侧脸，一字一句，用尽全身力气说道：“叔叔阿姨，你们放心。只要顾良活着，只要他还需要我……我一辈子照顾他。我不上学了，我守着他，不离不弃。这是我欠他的，我必须还。”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誓言，而是她在极致的悔恨和绝望中，能为自己找到的唯一救赎之路。用自己的一生，去弥补对另一个人造成的、几乎无法挽回的伤害。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顾良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从深沉的昏睡中恢复了一丝意识。他并没有完全清醒，或许只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感受到了房间里凝重的气氛。他极其虚弱地、含糊地呓语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艾玛……姐姐……别……走……”
这声无意识的呼唤，像最后一块砝码，彻底敲定了这场悲剧的结局。
艾玛的眼泪终于决堤。她跪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不走……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她哽咽着承诺，像是在对顾良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一道以责任、愧疚和一条年轻生命为代价的沉重枷锁，在这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正式铸成。它锁住了顾良，更牢牢地锁住了艾玛的未来。阳光明媚，却照不进两颗被阴影彻底笼罩的年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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