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十五年,四月初八,恰逢佛诞吉辰,皇长子李清晏降生,帝册立为皇太子,敕令铸金身佛像,奉佛光寺,以希望佛祖保佑此子。
永宁十八年,二月十九,恰逢观音诞辰,皇长女李昭鸾降生之际,殿内莲花香炉燃起异香,栖梧宫上空云中有似凤凰形状的光芒。帝甚爱之,遂颁诏大赦天下,册封为长乐公主,敕令铸玉身观音像,奉于佛光寺,以希望菩萨保佑此女。
皇帝与皇后恩爱两不疑,自少结发,后宫中仅有皇后一人,又得龙凤双麟,百姓颂为皇家模范。
不料太子自幼体弱,帝后怕其早夭,在太子四岁时将其送入佛光寺修养。由樊净高僧收为俗家弟子,帝后每月携长乐公主亲至佛光寺探望,如此四年,直至太子八岁时方迎回宫中。此后太子虽仍多病,常年居于东宫少见外人,好在已性命无虞。
永宁二十三年二月十五,帝后照例如往常一般由侍卫暗护,携五岁的长乐公主私服出宫前去探望还在佛光寺修养的皇太子。
一辆装饰看似不起眼,用料却十分珍贵的马车驶在路上,旁边跟着一些像仆从的男子们。
马车驶过一片茂盛的草地时停了下来,一个裹着雪白狐裘的小女孩被父亲抱下车,她快步跑进草丛,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狐裘,轻轻盖向地面一处。
旁边随侍的仆从立刻会意,将狐裘下盖着的一团抱了起来。
那是一个濒死的孩子。
后来马车平稳地朝佛光寺奔去,日头渐长,车轮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空中一只秃鹫原本盘旋在附近,见它等候已久的目标还未断绝气息就被抢走,只能离去。
马车内暖意昏沉,李昭鸾伏在座榻上,目光直直盯着男孩从狐裘里露出的脸,倏然间他眼睫一颤,眼皮掀开窄缝,好像睁开了眼,却又迅速闭合,继续昏迷。
永宁二十三年春,八岁的太子结束佛光寺休养,由皇家车驾迎回宫中。然此次返宫,再未如过往般与妹妹长乐公主一起生活在皇后殿中,而是独自居住在东宫。
东宫沉重的大门徐徐合拢,院中的白玉兰随风缓缓飘落,一朵白玉兰从窗户飘进殿内 ,落在放满书籍的桌案上,一个瘦弱的男孩正端坐在案前写字。
永宁四十二年冬,文景帝驾崩。
京城笼罩在数年未见的暴雪之中,寒风如刀子般凛冽。
这铺天盖地的素白,不仅仅来自这场大雪,还有国丧。满城素缟,整个皇宫都被覆盖在银白下,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谁也没有料到,正值盛年的文景帝竟会骤然崩逝。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血腥的宫变。
当文景帝病危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至长乐公主李昭鸾处时,她正在睡梦中。前些日子她率领北郡军击败了骚扰大周边境多年的陈国,京中众人只以为她是代替皇帝顶着御驾亲征的名头鼓舞人心的,并不知道这个养在深宫里的公主如她出身将门的母后一般亲自上了战场。
李昭鸾现在正在得胜归朝的途中。她没有任何犹豫,只率一队精锐亲卫跟随她,在深沉夜色中抛下休整的大军先行回京,昼夜不息地往回赶。
苍茫的天地间奔腾的队伍,似一道出鞘的利刃,直指京城。
正值严冬,风雪皑皑,铁蹄踏着满地雪霜急速前进,冰雪凝结在每个人的鬓发和盔甲上,李昭鸾已经不眠不休几日了,但她察觉不到疲惫,只听见了北风萧萧而过的声音和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脑中回荡着出征前父皇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父皇说他会等她得胜回朝,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
不过三月光景,为何会如此?
一切都太突然了,变故猝不及防地砸向她。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思考了,她只想快些赶回京城。
至少要见上父皇最后一面,也不知母后与皇祖母此刻如何。
然而,当他们踏入京城城门时,看到却不只是国丧带来的满城素白,而是厮杀后留下的血腥与混乱的痕迹。
到处都是肆意砍杀的叛军,到处都是奔走逃命的百姓,到处都是惨烈悲戚的哭喊。
以及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大街的青石板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死透的尸体与艰难求生的伤者。
原本被囚禁在府中的齐王,她的皇叔。利用皇帝暴毙的动荡时机,密谋他出事时没被发觉的残余势力禁军统领马石,强闯出府后入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害了皇后和太后,企图夺取皇位。
自永宁三十三年明麟太子薨逝后,文景帝的子嗣便只余长乐公主李昭鸾这个女儿。
齐王的谋逆之举立刻引来了朝臣和宗室的激烈反对,他们仓促间推出赵王世子,试图以对抗齐王,两方陷入胶着。
李昭鸾没有停留,她看见埋在大雪与血腥下满城的缟素后,心中悲痛欲绝。她放了一只信号,看见烟火在空中成功爆开,发出绚烂的光芒。随后她举起手中的剑,声音里带着肃杀与威严,高声道:“逆贼齐王,其罪当诛,敢有阻拦者,杀之!”
她率领着亲卫一路砍杀,如同洪流般汹涌向前,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硬生生杀出一条直通宫门的血路。
叛军虽然数量远胜于李昭鸾率领的亲卫,但面对这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北郡军精锐和早已在边疆立下赫赫战功的李昭鸾,终究难敌其凶猛攻势。
负隅顽抗的叛军被迅速瓦解,宫门被打开,李昭鸾马不停蹄地率亲卫直冲紫宸殿。
满宫的白幡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像痛苦的哀鸣声流窜在宫墙下。
当李昭鸾提着剑踏过紫宸殿宫门前最后一具叛军尸体,打开殿门时,齐王站在龙椅下,正准备坐上,猛地回头。
看清来者是谁时,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愕,道:“怎么会是你?”
他还没来得及动作,面上表情随即转为狰狞。
李昭鸾眼神如同这殿外的风雪,冰冷刺骨。她没说话,只将手中的剑精准无比地穿透了齐王的心口,鲜血喷涌而出,喷溅在龙椅的脚踏上,触目惊心。
齐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心口,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嘶哑地喃喃道:“你竟…”
随后他的身体沉重地向前倒去,染红了紫宸殿内冰冷的金砖。
李昭鸾抽出剑,任由齐王的尸体倒在脚边,她走到殿外,缓缓脱下沾满血痕的盔甲,扔在一旁,里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寝衣,她就静静地站在这里,任由凌乱的长发沾着血迹与被她身上温度化开的雪水粘在了脸颊上。
待被信号弹集结出动的龙卫军已经清理完京城内的叛军,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收尾工作,并且将大臣与宗亲们带到了紫宸殿外时。
李昭鸾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前那些因惊变而呆若木鸡的宗室、朝臣,最后落在那位瑟瑟发抖的赵王世子的脸上。
谁能想到娇养在深宫里,从前最是温柔端庄,堪为闺中女子模范的长乐公主,竟能提剑杀人,甚至带兵打仗,如今这是直接要挟他们了。
“逆贼齐王已伏诛。”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国不可一日无君。本宫乃先帝九年前密诏册立为的储君,诏书就在紫宸殿牌匾之下,今顺天应命,承继大统。”
她直接宣告了储君的身份,在这场血腥的镇压之后,这份宣告是无可辩驳的。
围绕在赵王世子身边的几个老臣张了张嘴,看着地上齐王的尸体,又看看李昭鸾身后那些杀气未退的北郡军精锐与围堵着他们只属于皇帝的龙卫军,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赵王走上前,轻声道:“陛下,节哀。”
李昭鸾没有说话,她不再看任何人,步履沉稳,踏着紫宸殿前满地猩红血的玉阶,一步一步走向文景帝、皇后与太后尸身所在的宫殿。
多日的暴雪,此刻停止了。
寒风吹起她染血的寝衣,仿佛也吹散了笼罩京城的阴霾。
她又一次失去了。
这次,她失去了与她血脉相连的至亲。
她的父皇,她的母后,她的皇祖母。
她想起,上一次这样看着穿着满是血迹的寝衣走在宫道里,是九年前。
那是她第一次经历失去。
自永宁三十三年明麟皇太子薨逝至今,东宫已整整空置九年。
李昭鸾曾下令将东宫从前的布置皆维持原状,差人每日打扫。
东宫的一切仿佛被停止在那年。
自那日离开东宫后,李昭鸾再未踏入东宫半步。
而今重归旧地,推门刹那,恍如隔世。昔年笑语似被岁月吞没,唯余微风吹拂,那院中树木的绿叶随风摇曳,打开她尘封的记忆。
她循着记忆缓步行至那人的桌案边,指尖抚过桌面,拿起一本书后,她看见被埋藏在书底下的一个东西,像是往祈愿树上悬挂的木牌。
拾起细看,上面写着“昭昭如愿,长乐无忧。愿如春风过,长与君相随。”字迹瘦劲如竹,却在“昭”字处洇开一点墨。
背面写着“木岁聿”。
他的名字吗?他说亲生父母未曾给他正式取名,这是他自己取的?
初春阳光正好,日光透过窗户撒在李昭鸾的身上。她垂眸沉思,她又着白衣,如一尊玉像静立,亮的晃眼。
那方木牌被紧握在她掌心,纤长细密的眼睫投下一截阴影,掩盖住她的眸子,看不清她的眼神。
凝滞许久,她将木牌放回桌案才缓缓转身,带起的衣袖轻抚过它。
李昭鸾侧头看了一眼内殿那方空荡的床榻。
永宁四十二年冬,文景帝驾崩,长乐公主李昭鸾继承帝位。
李昭鸾自六岁起,就与年长她三岁的明麟皇太子在东宫一同接受太师、太傅、太保的教导,其教育规格与储君并无二致。作为储君应具备的学识与能力,她都有。
从诗词歌赋到文韬武略、天文地理,她都出类拔萃,甚至比明麟皇太子更为优秀。
虽然周朝此前从未有过女皇,但这次宫变导致的朝野上下动荡局面,被李昭鸾带着北郡军与龙卫军以铁血手腕肃清镇压。
因此,无人敢提出异议。
宫变造成的动荡已被平息,一切血腥皆被洗刷干净,京城内就像未曾发生过这场血流成河一般,一切回到正轨。
佛光寺内香火不断,善男信女来来往往,檀烟袅袅,将整座寺笼入一片朦胧的烟雾中。
禅房内,竹帘半卷,漏进几缕阳光。
素衣女子独坐在窗下,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盏中茶汤早已凉透,外面人声鼎沸,室内静谧无声。
直至樊清高僧走入厢房,她才抬眸看去。
“你…看起来不太好。”樊清道。
“友人、亲人,我所在意之人皆为我而死,我如何安好。”李昭鸾唇角扯起一丝微不可及的苦笑。
“不止这些原因,你瞒不了我的,阿鸾。”樊清在李昭鸾对面坐下,取过李昭鸾手中那盏冷茶,倒掉一半,又从炉上提壶,兑入一半滚烫热茶,递了回去:“凉茶伤胃,趁温热喝,正好。”
李昭鸾接过茶盏,并未就饮,只是捧着,垂眸望着盏中浮叶良久不语。
樊清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等她开口。
此时若有人在旁边仔细对比两人样貌,或许会发现二人眉眼的相似之处,那双细长凤目一模一样。
许久之后,李昭鸾的目光收回,指尖无意识划过桌面,缓缓开口道:“我始终都清楚自己选择的路。我接受这条路沾满鲜血与阴谋。我明白一旦踏上这条路便不能回头。我知道若想登上顶峰,就唯有义无反顾地前行。”
“只是如今,我虽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所求,却…”李昭鸾喉间微动,声音骤然沙哑,话音断开。
她攥起拳,将指甲刺进手心,低语补上后半句:“却惊觉失去。”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李昭鸾深吸一口气,慢声道:“得,确为我所愿;失,非为我所想。”
樊清伸手托起李昭鸾的脸,让她看向自己,两双几乎一样的凤目对视着,他看见她那双眼睛里生出了血丝。
“你后悔吗?”樊清问道。
“如果你想问的是我达成所愿后不后悔,那你问错了。”李昭鸾沉声道,“我做过的事,从未后悔,也绝不后悔走到今天的位置。”
“我只是,后悔留下这样多的遗憾。”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若我当初要是想得更缜密些,计划得更周全些,行动得更快些。那些遗憾是不是就能少一点,甚至没有遗憾?”
樊清眼中闪过了然:“你从未变过,做过的事从不后悔,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可惜没有如果。”
她原先以为自己足够冷心冷情,但在真正经历过一次次失去以后,才恍然若失,原来,自己所求的从来都不仅仅只是那个位置。
因为见过,听过,也真切地感受过,所以,她不想失去。
室内再次陷入安静,李昭鸾起身拢了拢披风,留下樊清一人沉思,独自离开禅房。
樊清端起李昭鸾未动的茶盏,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一饮而尽,低喃:“机缘未断,时候到了,去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