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昭往前几步上了台阶,面色如常。
刚才她和柳尧章的对话,先生不会都听见了吧?
江持盈心虚得很。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先生听着总是不好。
她局促地拧着手指头,心里破罐子破摔。
听见了也好,怪也怪先生在中间传话传不清楚,倒显得自己在这场婚约上左右摇摆。
崔昭走到柳尧章身边,往这边看了一眼。
隔着树影,江持盈看不见崔昭的表情,她行了个礼:“见过先生。”
崔昭也不走近,隔着距离,冷声道:“你为何能来这花会,想必心中有数,去做你该做的事。”
先生讲话向来威严,江持盈道声知晓,便匆匆退下。
走廊里细碎的珠玉声随脚步远去,夹杂在穿过溪水的风中,好像要钻到人心里。
崔昭望着江持盈离开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
柳尧章神色复杂,看了他几眼,才悠悠开口:“见山,我的婚事,你跟江姑娘说了什么?”
崔昭转身道,“没说什么,她毕竟是我的学生,婚姻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我不过提点她罢了。”
“提点?”柳尧章的语气带着点质问。
崔昭不再看他,面向廊外的明亮的溪流,叹气劝慰道:“尧章,说句实话,江府对你仕途无益,我做这些是为你好。”
柳尧章眉头皱起来:“你是说,你不赞成我和她的婚事,那……你告诉江姑娘这也是我的意思了?”
“没有。”
“那你说什么了?”
柳尧章有些着急,崔昭拍了拍栏杆,半身转向他:“神女无心,尧章,你还不懂吗?”
神女无心……好一个神女无心。
柳尧章一听这话,愣愣地往后退了一步。
崔昭说得明白了,这婚事,到底是江持盈不愿意,可是,可是……柳尧章狠命捶了一下栏杆。
崔昭则皱起眉头,更不明白了,他道:“你又何必如此困扰?柳家得伯爵府垂青虽不是坏事,但江伯爷在朝堂也并不得意,不过是承袭旧日的荣光,你仕途大好,自有更好的姻缘。”
柳尧章摇摇头,并不答。
崔昭看他这懊恼样,愈加气道:“更何况,你本也对江姑娘无意不是吗?先前你与我说过心里有人,现在索性断干净了,不好吗,你又在烦什么?!”
“不,不是的。”
柳尧章背靠着栏杆,垂着两手,盯着地面,默然道。
崔昭抬眸,不是什么?
柳尧章自己也有点乱,呆滞片刻后问崔昭:“你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有没有哪位朋友是好读诗的?”
崔昭摇头:“问这个做什么?”
“早先我在你书斋见到过江姑娘,她被你留下来习画,却总偷懒,几次偷偷翻你的书看。”柳尧章想起了之前的有些事,“你不在,她也并不知道我在外间等你,把她看得清楚。后来我从你书房借去一些诗集,集子里常有一些有趣的批注,与我所思所想甚为契合,以为是你认识的哪位学士所写,只是你说没有,我觉得很遗憾,时常好奇感叹不能一见。”
说到这儿,崔昭也已经琢磨出点意思。
“你是说……”
“是,那些批注,应该都是江姑娘写的。”
柳尧章看着崔昭,眼神渐渐明晰了起来。
“我问过你几次,你都不知道,我知道你忙仕途文章,也是不大看诗的。可是她不一样,她选的诗,赏的字,甚至……甚至连觉得不好的地方都和我相投,有些比我想说的还要好。”
柳尧章滔滔不绝,崔昭默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个多月前,就是江伯爷和我父亲谈婚约的时候,前一天晚上刚好我们两家一起赴宴,她趁人不知,传消息于我,叫我第二日到你书房寻本诗册。”
“《诗格》?”崔昭想起来,就是那次,他抓住了小姑娘的错处,哄她替自己送出去那送不出去的信。
“没错,那天我拿到信,看到熟悉的字迹,便知道是她,我当时不敢相信,又惊又喜,那个在诗歌上与我共鸣之人,那个我苦苦惦念的人,竟然是她。竟然就在我眼前,我太傻,竟然从未察觉。”
柳尧章说到此处,忍不住自嘲般笑了一声,崔昭的脸却愈发沉下来。
他继续道:“可正当我高兴的时候,她信中却要我悔婚,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君子岂能强人所难,何况如果我不应,她势必伤心,往后连与我相见或许都不愿。便是有婚约,不得她心意,又有什么用!所以我便答应了拒婚,却没想到竟然给她带来那么多风言风语……接着她又一病不起,江府不让我见她,然后……然后……”
后来的事,崔昭自然是知道一些。
江持盈去了江宁,从江宁那边的动作看来,她也成功把信传了出去,可接着就传来她病重的消息,江府也不让人探望,他在江伯爷哪里问过几次,得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连着多少天的梦里,她都梦到小姑娘到书房来质问他,送一封信,怎么就要了自己的命呢?先生,怎么舍得要我去送死呢?
他答不出,说不出,整颗心被愧疚淹没,被占据,每每醒在午夜时分,他恨不能闯进江府问个究竟。
“见山兄。”柳尧章声音将他从窒息的回忆里拉回来。
“嗯,我在听。”崔昭将难言的情绪强压下去。
“我想老天眷顾我,”柳尧章笑了一下道:“前些日子,忽然收到一封信,让我去江府,我真的见到她了,她……她瘦了。”
“我求了父亲,和江伯爷续了婚约。这一次实在不想放手,我想……我想或许先前她对我并不了解,所以才不愿草率托付余生,这也是人之常情,可,可她因我而病,我当补偿她,而且,若是能在互相了解一段时间,她也未必不愿与我……”柳尧章说得激动。
“尧章……”崔昭出声打断他,“我想你要醒一醒。”
“见山兄!”柳尧章拧着眉,而后闭了闭眼,认输一般承认:
“我喜欢她。”
崔昭无言。
“我放不下她。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勉强成婚,勉强也没什么不好,我先娶她,再慢慢让她愿意。”
柳尧章自顾自说,崔昭再抬眸眼底已滚过一阵怒意。
柳尧章却无知无觉,他上前握着崔昭两臂,“我当你是朋友,见山兄,你是她先生,现在你也知道我的心意了,帮我说说好吗?”
崔昭将他抓着自己的手按下去。
“尧章……”
柳尧章急切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你又要跟我讲仕途,可,我……我不在乎,我现在只想要她。”
“柳尧章!”崔昭一双黑眸亮了亮,忽地高声,随后又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道:“她不是个物件,轮不到你要与不要!”
柳尧章怔怔地看着崔昭。
“崔见山,你什么意思?”
“你喝酒喝得疯魔了,这些话我听过算数,如果你不想再让江姑娘受委屈,你刚才说的全给我放肚子里,别再说一个字。”
若是江伯爷知道自己的女儿从中设计悔婚,让江府成为全京城的笑话,不知道要拿江持盈怎么样呢!
崔昭拍拍柳尧章的肩膀,语气软下来:“走吧尧章,带你醒醒酒。”
江持盈一路逃回刚回了宴会厅,就得到了一个骇人的消息。
明日,圣人驾临牡丹花会。
蒋氏两眉紧蹙如临大敌一般,原先只道是公主选人,怎么能想到圣人会来,宴席上其实已经议论纷纷,虽然圣人传话只是图新鲜寻常宴游,一应礼仪从简,可说归说,这些勋贵听话听音,即便是不着礼服,也是要隆重装扮一番的,估摸着有些今夜都要回去为此做准备了。
宴席散场得早,毕竟要为明日圣人来准备腾地方,所以下午便是游山。
公子们自成一拨前往从山路走,女眷们则是跟着鸣玉长公主沿着溪流逛,两拨人一直玩到晚间,在乐游原上的夜宴相聚。
江持盈心事沉沉,一直沉默地跟着,蒋氏看她规矩倒也欢喜,毕竟她这次来,可是为了选伴读来的,江持盈已经有婚约,自然是想让江喻盈入选,明日圣人来,江持盈要是就像现在这样乖巧,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一路上,江持盈想着午间在走廊上,崔昭说的那句话。
【你为何能来这花会,想必心中有数,去做你该做的事】
江持盈可以确定,这次能来花会,是崔先生的手笔,其次,崔昭和柳尧章意见不同,最后,江持盈还惦念着迟津,得找个机会问问先生,对常将军的事他知道多少。
江持盈一门心思盘算着,眼神就撞上前方不远处的人。
崔昭身长玉立,年岁长一些,在一众公子之间耀眼夺目,可惜先生向来严肃,那副板正的模样,让人只敢敬重,不敢违逆。
她正在这样出神地看着,冷不丁地,对上了崔昭的目光。
江持盈慌忙把眼挪开,却能感觉到那目光并没有离开,她又看回去一眼。
崔昭还是和刚才一样,视线穿过簇拥者玩乐的人群,定定地看着她。
江持盈哪里受得了这么被看着,往人群中躲了。
她畏惧崔昭,但又忍不住想看他,从前这样,现在也这样。
唉,先生啊先生,我不过是跟柳尧章私下说了两句话,这一下午都规规矩矩,有必要把我看得这么牢吗,你要是知道我在水寨还有六哥的事,不得跳起来……
不管怎么样,为了进宫的事,和迟津的事,还是要找机会见一见先生的。
江持盈的身影隐入人群,夜色里连轮廓都看不见,可崔昭还是定定地看着这个方向,直到一只手熟稔地挽进他的臂弯。
“崔舍人,这般走神,可是要自罚三杯酒哦!”
崔昭回头看见鸣玉公主举着琉璃杯,正在他身侧,如花美眷的面容正仰头看着他笑。
“崔舍人也真是,满腹经纶,怎么连一句诗也对不出?”旁边一公子笑道,随即众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崔昭本能地收回手臂,和鸣玉公主拉开些距离,这时,他忽地看到了江持盈。
不远处的灯火下,那张清澈的脸叫他移不开眼。
她与他只隔着七八张座席的距离,却恐怕是很难逾越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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