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闲是不可能清闲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清闲的。
渝州仅一州之地，每日要阅读的案牍就堆满了桌头。虞熙用过了饭，稍稍休息一下就一头埋在了公务当中。
吸取昨夜的教训，不把公务处理完毕他是不准备入眠了。与其心里一直惦记着，不如把事情做完后再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倒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须等他批复，只是他身为主公，有些事情纵使底下人可以私自做决定，也得照流程报与他知晓。
而他这边自然是全盘接收，无论大事小事都会亲自过目，知道得多一点总没坏处。
正是因为每日都这么勤勤恳恳，他才能把渝州上下的情况都掌握清楚，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都全凭想象。
如果陈公台年轻个三十岁，他大可以把这些公务都推到他身上，自己去逍遥快活。
但老人家已经年过花甲，按照大楚的习俗，早就该退休养老享清福了，现在却依旧奋斗在第一线为他发光发热 。
总不能让老人家受累，只能他自己多干点活了。
说到底，他手下能托付信任的谋臣还是太少了。
当初虞芒麾中可不止陈裕一个幕僚，只是没有一个能像陈裕那么长寿的。别说是渝州，就是放眼整个大楚，在长寿方面陈裕都能排进前三。
待他过了七十，那就是真得是寿星在世，要被当做活神仙一样贡起来了。
一想到陈大佬坐在高台之上，皮肉不笑地看着别人上香的这个场面，虞熙就没忍住笑出了声。
忽闻亲卫来报，言匠作监求见。
料是自己之前吩咐下去的造物一事有了成果，他不禁喜形于色，立刻丢下手中竹简快步往前堂去了。
匠作监正局促不安地踱来踱去，一边为完成了太守吩咐的事情而激动不已，一边又为即将到来的会面而感到紧张。
但一想到虞太守与他说话时亲和的模样，心里无端地就安宁了许多，眼见太守前来，连忙拱手弯腰：“拜见主公。”
他还没拜下去，就被虞熙顺手托了起来：“不必多礼，不知之前托付匠作监之事，现今如何了？”
匠作监立刻让开身子，将背后的两件物什露出：“主公请看。”
他小小的身子自然挡不住后面摆在地上曲辕犁，以及放在托盘上的纸张，虞熙一早就瞧见了，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前查看，但把匠作监晾在一边太不礼貌，他便出言请匠作监为他介绍。
如此表现自己的机会放在眼前，匠作监怎会错过，又是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于是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中间不知穿插了多少大伙儿齐心协力攻坚克难的故事。
涉及原理什么的虞熙并不是很清楚，他也只能完全把这当成话本小说来听。待对方再一次离题万里的时候，这才无奈地开口问道：“可否都试过了？效用如何？”
“已经请老农试过了。”匠作监激动道：“这曲辕犁只需一头牛就能拉动，而且易于转向，可控制入土之深浅；而筒车撘配水槽即可从低处调水，不需人力便可灌溉农田。此二物皆是农耕利器也，只是筒车过于庞大，故今日并未带来，主公若要一观，还请移步。”
虞熙轻轻颔首，虽然这曲辕犁跟自己画得图有点不太一样，但他清楚自己画得图有多少水分，也就没有出声质疑，能造出来总是好事：“稍后我随你前去一试。”
他转向被冷落在一旁的纸张：“这些造出的白纸……”
说是白纸，其实表面颜色还是有些微微发黄的。但以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来看，能弄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称一声“白纸”完全没有问题。
匠作监很有眼色地接话：“回太守，小人曾以笔墨试之，笔触顺而不滑，墨水晕而不染。”
这两句相当有水平话，可是他们想破了脑袋才编出来的。
虞熙吩咐亲卫取来笔墨，自己上手试了试，果然如匠作监所说。只是这些日子用惯了竹简，重新换回纸张，他竟是觉得不适应了。
他轻笑一声，莫名有些苦涩。他来此已有一月有余，不知不觉之间，曾经的习惯已被逐渐洗刷殆尽。
他越来越像一位合格的诸侯，与从前的自己渐行渐远。人生的前二十五载仿佛一场空梦，生活的细节全都开始模糊不清。
不过短短两秒他就收拾好了心情，甚至连嘴角的笑意都从未消失过一瞬，立刻遣人从府库里取来了两千金，一千金直接送往匠作监家中，另一千金则吩咐分给参与制造的匠人们。
匠作监受宠若惊，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财，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紧拜倒在地感谢主公的恩赐。
他只听说过“千金买马骨”的故事，却从未听闻有人哪个匠人因此得了主公千金之赏，而且制造之法还是从主公那里得来的。
“两千金却买了三件物，无论从何处看都是我赚了。”虞熙见他如此惶恐，便开了一个玩笑缓和气氛，“有劳匠作监带路，引我去看看筒车。嗯……带上这些纸张，我们先去公台府上，请他与我们一道过去。”
东西没做出来之前，他心里没底，谁也没敢告诉，就怕最后万一不成就会打了自己的脸。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现在好不容易做出来了，不能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洋洋得意，要拿去让陈大佬跟他一起分享这份快乐。
当然，某人不会承认，他其实也有那么一丢丢嘚瑟的心理在里面。
陈裕见到曲辕犁后还能稳住风轻云淡的表情，但试过纸张之后，握笔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他一瞬间便意识到了这件物品能掀起怎样的浪潮，一把抓住了匠作监的胳膊，手臂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造纸之法可有流传出去？”
“没……没有！”匠作监被吓了一跳，说话都开始结巴了，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对于匠人而言，他们的手艺就是他们全身上下最珍贵的东西，无论是哪个工匠都会将自己的技艺捂得严严实实，而且也只传授给子女。
一旦全家遭遇横祸，很可能这项工艺就会永久地消弭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陈裕闻言顿时松了口气，纸张的原料和成品之间的差异太大，只凭着一张纸就推断出制造流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这项技术由他们垄断了最好。
见主公站在一边满面春光的样子，他立刻就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毫不犹豫地夸赞道：“主公造此物，或可名传千古矣！”
这话也不只是纯粹说说而已，毕竟纸张是书写材料，推出来后必然面向世家大族，凭此物名传千古也不是没有可能。
“此物非我首创。”虞熙被这么一夸，倒是不好意思了起来，这一刻他竟然诡异地理解了程延一秒变怂的心境。
他把之前糊弄匠作监的说法抬了出来：“这是我在阳关之时从古书上学来的法子，乃是前朝蔡伦蔡仲景发明，不知为何未能流传出去，我亦是偶然之间才读到此书……”
反正又没人跟去了阳关，他只要编得不离谱就没有破绽。
大楚一向有谦虚的传统，具体表现为“是你做的好事宁死都不愿意承认”、“听见别人夸赞自己比被诅咒了还要害怕”等等之类。
陈裕一开始也只当这是主公谦虚之词，一边乐呵呵地听，一边在心里打着草稿。后来见主公说得有鼻子有眼，这才信了他的说辞。
他忽然记起之前与主公商谈的“广开书院”一事，心里隐隐有种预感，于是试探地问道：“主公欲以此物载天下之书否？”
主公你要搞事情吗？
君臣二人早有默契，虞熙当即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但匠作监在旁也不敢谈论什么机密要事，只笑着摇了摇头：“唯图新奇耳。”
现在不方便说，我们下去再谈。
一大一小两只狐狸相视一笑，让匠作监有种自己非常多余的感觉。但他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被陈裕吓到之后，他就恨不得自己是个透明人。
筒车架设在河边，巨大的木轮因流水的推力而缓缓转动，挂在顶端的竹筒不停地重复着舀水和倒水的动作，将低处的流水送进木制水槽，一直送进耕种的土地之中。
正好先前用来试验的曲辕犁也没有拉走，陈裕两眼发光地摸着辕臂，硬是要亲自赶着牛下地一试。
虞熙担心他把自己给伤着了，便也上去帮忙，踩了满脚的烂泥，衣服也蹭了不少泥土。
陈裕丝毫不介意主公这般行为，反而暗自点头——不重农事的主公不是好主公。
诶嘿，素材这不就来了嘛！
他有过务农的经验，上手之后赶着牛犁了一圈，很快就体会到了其中的妙处。
轻便灵活曲辕犁的正适用于渝州地区多而小的田地，又节省了人力畜力，可谓是真神器也。
陈裕抹了把额上的汗水，太久没干这样的体力活，让他有些坚持不住，如果不是顾忌着在众人面前的形象，他肯定要欢天喜地地跳起来。
他化欣喜为力量，彩虹屁不要钱一样往主公头上砸，砸得虞熙晕头转向，都要飘到云端了。
陈裕要来图纸一观，忽然发现与实物似乎大有区别，倒是旁边的文字描述更靠谱一些。
虞熙咳嗽了两声，露出礼貌的微笑：“大概是古书流传已久，记载稍有偏差也是正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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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古书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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