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宋离在顾朝的搀扶下，跪于乳娘墓前，他没有给她立碑，而是在坟上放了一颗桃子，“我想单独和她呆一会。”
顾朝和许临川行至不远处的河边，秋风吹起河面涟漪，层层叠叠向远处蔓延。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顾朝低头漫不经心地整理衣袖。
“你呢？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许临川双手背后，眼睛看向天河交接处。
顾朝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过头看他，清冷的面容似乎多了两分憔悴，他微微挑动一边长眉，徐徐说道，“不管当初你们对我有何企图，如今，我与他，已捆绑于一处，他身上有我要查的东西，而我，是他能续命的关键。”
他顿了顿，又添了几分耐心，“许兄是聪明人，今后有话尽管直言，不必多加试探。”
许临川回视顾朝，嘴角渐渐扬起，“好，那今日我便问顾兄一句，你可识得巫家人？”
又是这个问题，顾朝微微蹙眉，宋离之前也曾这样问过，为何他二人执意认为自己识得巫家人，“不曾，许兄为何如此发问？”
许临川仔细观察顾朝的表情以及神态，斟酌良久后，他淡淡摇头，“不重要，”随后他侧身面向河边，眼中闪现光芒，笑言，“我和既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
许临川想起第一次见到宋离时，也是在某个河边，而岭州有名的宋家独子，正准备投河自尽。
“我父母早亡，颠沛流离，是既明帮了我，给我钱去吃饭、生活，还供我读书、习武，最后买了晴雨楼给我落脚。”许临川垂眸浅笑，“我的命，是他给的……他说过，跟了他，保我吃香喝辣。”
许临川抬头坚定地看向顾朝，“他说到做到。”
顾朝脑中突然闪现那一幕，宋离拍着胸脯，趾高气昂地说：“跟了我宋大公子，保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他也对我说过。”顾朝在心中默念，他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彼此摩擦，沉默片刻后，回头远远看向宋离，轻声说，“该出发了。”
宋离躺在马车上，身下垫了四层厚褥，身上盖着一层棉被，干粮茶水点心水果一应俱全，甚至光衣服就备了足足两大箱，四季皆有。
许临川指着箱子一个个数过去，确定没有遗漏，抬眼瞧见宋离裹在被子里，又回头吩咐七柚，“还是再拿一床棉被，备着。”
东西终于都被搬上马车，顾朝拍拍许临川肩头，一个健步钻进帘后，只剩许临川撇撇嘴悻悻拉起缰绳，他朝七柚点点头，扬鞭而去。
“上次取药箱的人，可曾说宋府状况？”顾朝掀开帘子问。
“已被朝廷查封，贴了告示，说'窝藏嫌犯。'许临川侧脸回话，“可有东西要拿？”
顾朝思索片刻，“不能进城，你们在城外等我，我去去就来。”
马车迎着秋风，停在城门外半里，顾朝从药箱中取出□□，草草装扮，随着人群走向城门，果然见城门贴着宋离的画像，正在全城搜捕，顾朝进城绕道小巷，沿着宋府后门偷溜进去。
几日光景，宋府已然凋落，人去楼空，杂草丛生，他悄悄走进藏阁，将药箱图纸抖落灰尘，叠好收起，又来到桃树下仔细翻找，最后，终于在层层落叶下找到一颗腐烂的桃子，他用手剥去果肉，将桃核包起。
出了藏阁，他直奔宋仁城书房，程迹去哪里了，是他这几日最大的疑问，他轻推房门，一股血腥味就迎面扑来。
他迅速走进屋里，双眼扫过去的瞬间，他肩膀紧绷，整个人定在原地。
程迹，被剑钉在那面靠墙的紫檀书柜上。
是他自己的配剑，从喉咙插︳入，然后穿过书柜，最后没入墙中。从正面看过去，只有剑柄突兀地留在外面。
顾朝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程迹瞪大的双眼仿佛正紧紧盯着自己，他颤抖着抬起紧握的拳头，于那空洞失焦的眼眸上，慢慢张开手掌，将其合上，他深呼一口气，尽管知道不可能，他还是伸手去探脉。
将要放手时，发现掌心紧握似有东西，他用力掰开早已僵硬的手指，发现一根白发，由发根至发尾全部成白色，顾朝小心将其包好，贴身收起。
他用尽全力拔出剑，将程迹放平在地，为他盖上衣服，他蹲在一旁面色凝重，额角的青筋已经凸起，最后，像是告别一般，将衣服拉过程迹头顶，轻声说，“我会去查，你走好。”
说罢，他上前推开暗格，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等顾昭回到马车上时，宋离已入沉睡，看着那人梦中紧锁的眉头，顾朝的心窝里，突然抽动了一下。
他挪走自己的目光，深呼吸，取出白发仔细观察。这头发有光泽韧性极佳，应是年轻人，而他印象中生有白发的年轻人并不多见，他右手手指无意识的彼此摩擦，究竟是谁杀了程迹。
“程迹，出事了？”宋离不知何时醒了，他看着顾朝手上的血迹，喉咙上下滚动。
顾朝复将白发放下，微眯双眼思索片刻，推到宋离眼前，“这是在他手中发现的。”
宋离盯着顾朝，眼神似是凝固了。
“你可曾在宋府中见过，生有白发的年轻人？”顾朝的声音低沉，尾音微微向上。
宋离收回目光，细细回想，“不曾。”
二人沉默了一会，宋离抬手去掀被子，想要坐起来，谁知刚撑起手肘，就被顾朝一把按了回去。
“腰上有伤，不宜拉扯。”顾朝探身用右手穿过宋离头后，轻轻抬起，左手拿来一个靠枕慢慢塞进去，“躺累了？”
因为靠得太近，宋离几乎闻到顾朝衣领里散发出的浅浅中药香味，他不自觉地咽下口水，偏头拉开几寸，“你，你受伤了。”
顾朝保持附身的姿势没有动，他将手撑在宋离耳侧，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怕我？”
宋离的棕色睫毛微微颤动，他快速扯出个微笑，“神医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还要多谢神医救命之……”
顾朝左手抚上宋离脸颊，使他面向自己，眼神里装着满满火焰，“顾朝，顾子安。”
“驭～～～”马车突然急停，顾朝一个晃动，他的嘴唇堪堪擦过宋离的脸颊，停在耳畔。
“我看天色已晚，我们今晚...”许临川掀开帘子，声音戛然而止，他微微歪头，像是没看清一样，眨了眨眼睛，还伸长了脖子，“咳..就近找个店住。”说完，复又拉上帘子退了回去。
顾朝并没有理会许临川刺眼的目光，他微微抬起头对上宋离，那人的眼睛已然睁到最大，“不谢。”说罢，扔下一个得意的笑，起身走下马车。
宋离一把推开被子，大口呼吸，他手臂盖住眼睛，恨恨默念，“这人，真是……得寸进尺！”
许临川担心宋离的身份，不敢过于招摇，选了一家稍偏僻却安静的客栈，将人安置好后就下楼端饭，他虽已尽力克制，但想起刚刚看到的一幕，仍会不自觉打个冷颤，走到房门外时，停顿片刻，一遍遍深呼吸才推门而入。
“你的粥，伤口较深，忌荤腥。”顾朝先接过宋离的粥送往床边，待看到他大口喝上，自己才回到桌前吃饭。
“咳，照我们的速度，估计还要七日，才能到千足山。”许临川瞥了一眼宋离，小声说，“既明的身体...”
顾朝继续夹菜，“待腰上的伤口转好，我会再给他施次针，只能不断地震慑母蛊，以寻求多些时日。”
许临川点头，筷子来来回回逡巡好久，始终没能停留，最后叹口气放下筷子。
“菜不合胃口？”顾朝淡淡地问。
“不，只是没胃口。”许临川倒了一杯酒。
“正好，你去帮我买些东西。”顾朝取来纸笔写下清单，“不要在一家店买。”
许临川买回的几乎都是药材，顾朝将他们全摊开摆在桌上，一味味碾成粉末，不同量混合起来。
“那是什么？”宋离一直盯着顾朝的手指，那手指纤长有力，动作敏捷熟练。
顾朝将混合好的粉末一份份包好，“毒药。”
宋离眼神瞟向许临川，淡淡地开口，“哦，那，回光散是什么？”
顾朝似是没料到宋离会问这个，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去，严肃认真地说：“那是药，我师门秘药，你是从哪里得知？”
“那是，治何病的药？”宋离没有回答他，反而继续追问。
许临川还在继续喝酒，但他的余光全部锁定在顾朝的脸上。
顾朝和宋离对视着，他捏着纸包的手有些发紧，须臾，他平静的回答，“可让将死之人，回光返照。”
宋离微症，许临川举杯的手也顿在嘴边。
“之后呢？”
顾朝注意到，宋离的声音有些紧绷，肩膀似是也微微用力，他眉心微动，片刻的沉默后，他一字一句，“回天乏术。”
“嘘……”许临川突然制止顾朝，侧耳静听，而后快速吹灭烛火，“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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