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乔大志的反应更大,他被面前这俩至亲如此一“激”,整个魂魄变得明明灭灭,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那些生前死后的怨愤与不甘,执念与妄想,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猛然转向乔庸,仰天狂笑,那势头如决堤洪水冲泄出去。
大叫道,“我已沦为畜生道,再无可能与他来往!那又如何?”对方怒目圆睁,死死盯住乔庸,连同他那魂体都有了凝实的契机。
“老匹夫!从小到大,你只会逼我读书写字。就为了要继承这块烂家业!你整日道貌岸然,自诩教子有方,实则控制成狂,乔家上下何曾有人违逆过你,你又可时真正关心过我?是!子商他纵有千般不是,但至少他理解我!哪怕是只字片言,我也心甘情愿!怎样!?哈哈,如今你能怎样,老匹夫!你能怎样?!”
重复的字句带着彻底的宣泄,铿锵有力之外已然成狂,甚至压过了黄泉路上,那些孤魂怨鬼的低语呢喃。
乔庸听后,只觉耳朵嗡嗡作响。他那浑浊的老眼与欲言又止的神态,再也稳不住心神,人由内而外,突兀的腐坏苍老,整个人瞬间被抽干似的,只剩一堆枯骨。
终于,对方耷拉着脑袋,委顿在地,呜咽中居然吐不出一个字。
......
鬼儒生见众人已被乔大志吸引了全部注意,他身形一晃,抬脚便隐入了三更铺,衣袂翻飞在夜色中,混然一色,那界外的气息似乎已能触及。
就在这时,天地间忽然又响起了阵阵玄妙声响。
那声音似佛音,似道门齐声诵经,一时半刻,震得人心神俱颤,如置身佛门道场中。
再听,又如古刹晨钟,浑厚庄严,又如檐角铜铃,清脆欢跃。彼此交叠,激得人面色发白。
然而谁都未曾想到,这玄妙声响最先击垮的,竟是站在照夜身旁的戏衣童。
这孩子哀求似的十指死死扣住耳朵,整个身子更是颤抖地跪倒在照夜的脚跟处,额头点地不起,仿佛膜拜的是一尊会吃人的神佛。
紧接着,披头散发的古怪僧人也一屁股坐下,闭眼诚心念起了经文。
背喜翁反应迅速,立即抱下了背上的喜娘挡到身前。
雨娘子面色发青,脸上覆满了乌青色的鳞片,濒临奔溃的双眼死死盯住了照夜。
甚至连照夜脸上的铜钱面罩也似在回应,叮铃作响。同那玄音彼此相撞后,还带起了狂风,差点把面罩都掀飞出去。
被这声音影响,一时间整条黄泉路上的魑魅魍魉,皆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甚至连黑白鬼差也捂上了耳朵。
言庆虽也听到了这声响,但未有这些状态,甚至连柳长赢都奇怪地瞧向了照夜,见对方脸色凝重,莫不是这声响有镇魂夺摄之能?
就在这片古怪的混乱中,那鬼儒生居然又“去而复返”,只见对方被一股无形的气浪狠狠掀翻在地,仿佛从那三更铺里被人扔了出来。他狼狈不堪地滚落到众人跟前时,紧追其后的,是一枚系着红绳的小铃铛。
“臭老头!三更铺也是你能去的?”那铃铛开口说话了,声音磕磕碰碰,尤为稚气,约莫只个三四岁幼童,“想当年,蓬莱街市十万里,星为灯海月为舟,你没资格去!”
说完,那铃铛在鬼儒生的耳旁又重重响了几下,就见鬼儒生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周围忽然变得寂静无声。
言庆一眼就认出那铃铛,这不是柳长赢的东西么?他心下一惊,转头就去瞧柳长赢,见对方也正下意识地摸向耳际时,果然,那里已是空空荡荡了。
那铃铛作势仍继续在鬼儒生耳畔响起,照夜低喝一声,“烛龙喑!”对方竟“顺从”似的直接飞回了照夜手中,再无动静。这情形叫柳长赢与言庆愈加吃惊。
那铃音止歇,鬼儒生顿觉浑身一轻,心下侥幸再起,便欲要遁走。岂料照夜已先他一步踏了过来,他周身忽然释出的气息如牢笼突然罩下,鬼儒生只觉浑身又重如千钧,这才叫人彻底明白,眼前这位从不是什么冷眼旁观的看客,而是绝对的煞星,难怪早前从背喜翁那处听来的,皆是关于他鳏夫的冷酷。
鳏夫者满身污浊,无人欲、失五感,内心冷血如活尸,在他眼里可没什么真正的好恶。
照夜的目光重新落回瘫软在地的鬼儒生身上,声音阴冷道,“阴蜕,窃居香火,鸠占鹊巢,既然三更铺不容你,看来还是要我动手。”
“动......动手?”鬼儒生声音发颤,心中大感疑惑。形势急转而下,根本让人做不出抉择。
“......考虑好了么?”照夜的声音再次响起,仿若催命。
“考,考虑什么?”鬼儒生不想自己有一天也会口吃。随之巨大的恐惧揪住了他心神。
今夜种种虽超出了预计,但方才他仍有胜算。只是不想被这枚诡异的铃铛震慑,才落得如此情形。难道说,那铃铛的意愿才是最后的关键?可......这也不对。
未等鬼儒生理清头绪,一只冰凉的手已捉住了他,瞬间便是一股无形而庞大的力量疯狂涌来,令人天旋地转,虚无脱力。
“你!”鬼儒生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甚至没想到对方会如此果断。他数百年赖以存续的阴德与根基,就这么被那力量从自己的四肢百骸中强行抽离了出去。
照夜突然大笑了起来,“来去匆匆数百载,原你困守至今,不过就为了这点执念?”他手掌骤然收紧,“既如此,倒也不必介怀,我替你拿了它,好叫你断了这些恩怨。”
就此,鬼儒生的身形在照夜的手掌中层层淬炼,又寸寸消融。转瞬后,仅剩了一点零星鬼火。
照夜审视着手掌上留下的这簇凝白色的幽光,示意白无常过来收下。交代道,“他的那点因果算我的,回头让小阎王还我就是。”
白无常了然颔首,说起来,这件事也极为棘手,鬼儒生已算六界异数,若没有鳏夫出手干预,当真左右为难。照夜看似手段酷烈,毫无顾忌就剥去对方全部阴德,又抽掉了鬼儒生的命数,实则却是快刀斩乱麻,还他一个大自在,不得不令人心生叹服。
随后,白无常的目光又转向了背喜翁那几人,“那他们呢?”
“阿夜,我说过,我不去那里。”戏衣童赶忙表态,眼中更为坚定。
照夜回头,看向雨娘子等人,这会儿,他们眼中惊悸未消,恍如刚从梦魇中挣脱,皆已默不作声。
照夜朝着白无常道,“行个方便,让他们去。”
闻言,背喜翁等人眼中皆是欢喜,黑白无常也没阻止,只是将手中的铁链一抖,押着沉默不语的乔大志与鬼儒生那点纯净的命火,就此离去。
这时,那一直瘫坐在地的乔老爷乔庸,像是被锁魂的铁链声音敲醒了,猛然抬头望向儿子那决绝的魂魄,他虽知就此别过,便真正的再无交集,胸中依然呜咽阵阵,但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而乔大志的亡魂,也未曾回头,亦无只言片语。与他而言,方才的狂笑已算将所有的爱恨宣泄殆尽,这回魂夜的所见所闻,反而令人心死如灰,他跟随着鬼差,身影渐远。
风中,只剩下那混着锁链声的残句,久久不散。
“情似朝露去匆匆,独留往事......笑东风”
“哈哈......笑东风......”
言庆拽着照夜的衣摆,听着那笑声里吟唱起的诗词,阵阵叹息。这阴阳世间,奇诡之外,何处又不是牢笼。
《中洲小志》
瓦镇有户人家姓乔,据传祖上曾考过科举中过举人,算来也是书香门第。
乔家老爷,单名一个庸字,年过四十,膝下却仅得一子,取名大志,意在其胸怀大志,将来也好有番成就。
然,此子好戏文,常于春芸阁一戏子来往甚密。
后,听闻两人互生情愫,竟有了私奔之意。于是,横出了一计毒肠来。
乔庸借那戏子的亲眷相要挟,命其断却与乔大志的来往。那戏子只得硬着脸面做了场戏。以共赴黄泉为由,要与乔大志一同赴死。
这假死药骗假死戏,倒也圆了这番故事。
没成想,事发当日,乔庸私下命人换过了汤药,原本两碗假死药,却将其中一碗换做了真毒药,顺理成章想将那戏子毒死,好叫儿子今后死了心。
待是后来,乔庸抱着乔大志的尸身,才追悔莫及。又从儿子衣摆上看到了那几行用血污写出的蝇头小楷,更是嚎啕大哭。
那字迹道: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爹却要他真死?!!!
至此后,错成生死两茫茫。人世之悲,莫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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