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里,浓烈的药味终日不散,张麻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昏沉中度过,高热反复,偶尔清醒,喂药换药成了每日最艰难的事。
几天后,张麻子的高热终于彻底退了,伤口处的炎症也消下去一些,虽然愈合处颜色深暗,新肉长得极慢,但总算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
徐婆诊过脉,淡声道:“死不了,养着吧,伤筋动骨一百天,平日里多吃些肉糜菜粥,补补气血。”
这天下午,李管事带着小道童来了药庐,公事公办地宣读了馆规对伤残弟子的安置办法:抚恤银、寄存工钱、伤情稳定后安置养济院、酌情安排轻活。
一纸文书,一个装着二十块大洋的布包放在张麻子面前。
张麻子撑着床榻坐起,脸上滚下两行浊泪,喉头哽咽,最终连连点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声。
又过了些时日,张麻子可以自行下床,拄着拐杖走动了。徐婆来诊过,认为可以自理生活。他被小心搀扶着搬到了后山药圃东侧的养济院。
养济院是一排向阳的瓦房,围着一个干净的小院,院里几棵桂花树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张麻子入住的丙字三号房窗明几净,新浆洗的被褥散发着皂角清香,专门负责管理小院的老吴头性格沉默寡言,但手脚麻利。
几天后,薛琲带着徐婆新配的膏药和一些软烂点心去探望张麻子。
刚进小院,就看见张麻子靠坐在房门口的竹椅上,身上盖着薄毯,手边靠墙放着一根新削光滑的竹杖。
“张师兄。”薛琲走近。
张麻子闻声抬头,虽然因病瘦得颧骨高耸,眼神中却多了一丝生气。
他扯了扯嘴角:“薛师弟来了。”
“感觉如何,伤口可还疼?”薛琲随手拉了只小凳坐下。
张麻子摇头:“好多了,徐婆的药管用,在这也有老吴头帮衬。”他顿住,看了眼伤腿,眼神黯了一下,很快抬起,手指向拐杖,“何启明送来的,说先练手劲,等伤口结实了试试。”
“何启明?”薛琲觉得耳熟,一时却未想起。
张麻子点头:“嗯,灰布褂,瘦高个,心思细,手脚快,专给徐婆跑外活。”
两人沉默片刻,远处山风送来隐约的市集喧嚣声。
“薛师弟,”张麻子开口,声音低沉,“多谢。那日若不是你眼明手快,我这条命就交代了。”
薛琲忙道:“是徐婆医术高,馆里规矩好。”
张麻子盯着薛琲,情绪复杂:“以前我说话冲,望师弟海涵 。”
“张师兄言重。”薛琲道。
张麻子摆手,望墙外青山,声音飘忽:“馆里仁义,若是搁外头,我这废人,活不了几天。老吴头说前阵山下闹饥荒,城隍庙口饿死的,破席卷不完。想活命,都去刨树根,吃观音土。”
张麻子困于小院,描述的饥荒饿殍清晰勾勒世道艰难。济世安民,道馆墙内做到了,墙外呢?
……
傍晚,薛琲在药圃收晒好的车前子,这几天用着青昀给的药,后背血痂已尽数脱落,新肉也在渐渐长平,用不了些时日便能回李管事处领新差事了。
一抬头,徐婆正从药庐正堂处走来,她径直走到薛琲收拾草药的笸箩边,站定。
“薛琲,收拾东西,后日卯时初刻,随我下山。”
下山?
薛琲停下手头活,直起身。徐婆没看他,目光落在远处渐暗的山峦。
“杜执事刚传了馆主的话。”她语速快,字字清楚,“山脚同和村,林姓宗族的地盘。村里教书的刘先生托人捎了信进馆,说村里闹病,躺倒不少人,一个多月了,他们自己没辙,怕是要成瘟。馆主下令,让药庐立刻派人,由我带着,先下山去探个究竟,再回来报信,听明白了?”
“明白了,徐婆。”薛琲应道。
同和村,这村名他听杂役提过,粤秀山坳里的小村。
徐婆继续说:“山路野得很,换双硬实鞋。何启明会跟着来,帮着带路,搭把手。”
何启明?薛琲想起张麻子提过这名字,是那个送拐杖的灰衣弟子。
他点头:“是。”
徐婆不再言语,转身回正堂。薛琲在暮色渐浓的药圃里收着草药,晚风吹过,带着山间的凉意。
后日,天光未透,东方只显出一抹蟹壳青,浓白的湿雾裹着山林,草叶尖挂满水珠。
薛琲换了双半旧厚底布鞋,背上一个小藤筐,筐里是徐婆吩咐带的几样急救药散、水囊和干粮。他等在药圃边的大青石旁,裤脚很快被露水打湿。
徐婆挎着她那个磨得油亮的榉木药箱出来,身后跟着一人,背着个半旧的粗布包袱,鼓鼓囊囊。
那人身着灰布短掛,脸膛清瘦微黑,眼窝下泛着浅青。他抬眼看向薛琲,眼神平静无波,如山间深潭。
薛琲也看着他,药铺外指路人的轮廓在记忆里浮起,这便是何启明了。
“时辰不早了,走罢。”徐婆头也不回,带头踏上通往后山的湿滑小径。
薛琲忙跟上去,何启明背着包袱跟在最后,三人身影没入浓白山雾。
脚下石阶湿滑,带露的草叶扫过手臂,冰凉粘腻,一时只有眼下悉索脚步声,远处模糊鸟啼声,更显得空山死寂。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雾气稍散,山路盘旋而下。
何启明低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薛师弟?”
薛琲回头:“是。是何启明何师兄罢?那日在药铺外,多谢指路。张师兄的拐杖,也劳你费心了。”
何启明微微摇了下头:“小事,叫我启明就行。前面路滑,当心脚下。”他用下巴示意前头一处被青苔覆盖的石阶。
“好,多谢提醒。”薛琲心头的陌生感淡了,脚下小心了些。
又走了一段,何启明继续道:“同和村,林姓大族,百多户,世代务农,靠天吃饭。”他顿了一下,声音依旧无波,“那病闹了快俩月,起先手脚软,看东西蒙纱,后来躺倒的人多了,地里活荒着,人心也慌了。”
薛琲没回头,暗暗记着,手头攥紧了藤筐的粗糙编带。
……
近午,雾散尽,日头毒辣。三人绕过一片杂木林,村子现形。
村口巨榕盘根错节,气根垂地如帘,树下土地庙红漆剥落。
村子顺坡而下,坡上几座青砖黑瓦的高墙大院,坡下大片低矮泥屋毛棚,土路坑洼,污水在洼地积成褐绿小潭,浮着烂菜根和虫鼠腐尸,酸腐气混着浓重粪便味扑面而来。
几个面黄肚胀的赤脚孩童在污潭边拨弄死老鼠,听到脚步声,他们抬起头,眼中满是茫然和警惕。
树下,一书生模样打扮的年轻人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徐婆三人,眼中骤亮,疾步上前拱手:“想必三位便是真玉道馆的道长了?学生刘书远。”他飞快扫过薛琲和何启明,“三位道长辛苦!”
徐婆三人略颔首,一眼扫尽村落:“病人在哪,情况如何?”
“唉!多在自家榻上躺着,动弹不得!”刘先生声音苦涩,“坡下人家尤其……”
正在这时,坡上那座最大院落的红漆大门“吱呀”洞开,几位族老簇拥着一位身着深褐云纱长衫,手持黄铜水烟袋的老者踱来。老者身形清瘦,眼皮微耷,身侧紧跟着一干瘦黑衣老妇,花白头发紧抿耳后,梳成一个又小又紧的发髻,手捏乌木佛珠,三角眼锐利如钩。
刘先生噤声,垂首退后。
老者一行人走到近前站定,旁边一位面团脸,身着酱色团花绸衫的族老清了清嗓子,客气中带着疏离:“哎呀呀,真不知是真玉道馆的道长法驾光临敝村,林氏阖族有失远迎,失礼失礼!”他一侧身,朝手持烟袋的老者微微抬手,“这位便是我们林氏宗族的族长林守业。”
面团脸族老微微欠身,目光中带着掂量,扫过徐婆手中的药箱和薛琲背的藤筐:“不知道长今日光降鄙陋之地,是路过歇脚,还是……”尾音拖长,满是试探。
徐婆上前一步:“奉馆主玄微真人法旨,前来同和村探查疫病。刘书远先生递信入馆,说村中怪病肆虐,蔓延两月,恐怕已经成了瘟疫的苗头,若控制不住,必定祸害四乡八里的乡亲。我们此行是探查病源,回去好定对策。”
“疫病?瘟疫?”林守业慢悠悠吸了口水烟,烟雾缭绕模糊了脸,“道长言重了,不过山是近来山里湿气重,气候反复多变罢了。村里老少身子骨有些乏软,静养些天就好了,哪敢劳动道长大驾光临,真是折煞我们小地方了。”
他摆摆手,眼神一凛:“再说,这是我们林氏族里自己的事,族里老人自有安排,请医用药都要按章程。道长一路辛苦,不如到寒舍喝口粗茶,歇歇脚,就请回吧。”
“自有安排?”徐婆冷笑,目光扫过坡下破屋污潭,“料理到人躺倒两月不愈?料理到刘先生向外求救?馆主命我前来,是探病源、估凶险,若因贵村推诿,瘟疫蔓延,祸害了四方乡亲,这泼天大祸,是你林氏祠堂的祖宗牌位担待得起,还是我道馆担待得起?”
徐婆又向前一步:“还是说,林族长觉得自己肩膀够硬,能一肩挑了?”
“你!”那圆脸族老怒容乍现,指着徐婆就要发作。
“笃!” 林守业用手中沉甸甸的烟袋锅不轻不重敲在掌心,瞬间止住了族老的暴怒。
他的脸色也阴沉下来,话里透着强压的火气:“既是馆主真人法旨,要查便查。但祖宗规矩在,外姓擅查族务,恐惊先灵。”他侧头,“三姑婆,劳烦你陪道长走一趟,祖宗神位跟前好交代。”
“陪”字咬得极重。
那被称作三姑婆的老妇,枯槁脸上瞬间扯出一丝阴冷笑意,捻佛珠的手陡然加快,三角眼刮过三人的脸,最终落在垂首沉默的刘书远身上:“道长请,老婆子定寸步不离,伺候周全。”
在三姑婆如附骨之疽的陪同下,探查被限在坡下洼地,空气酸腐,霉味隐隐。
低矮泥屋光线昏暗,榻上蜷缩着面黄肌瘦的病人,不时呻吟,蝇虫嗡嗡乱飞。
徐婆进了一户稍亮的茅屋,榻上躺着一位枯瘦老汉,盖着破被。
徐婆示意薛琲,薛琲会意,道了声“得罪”,上前小心掀开被角。徐婆俯身,指尖滑过老汉浮肿发亮的小腿,又拨开他黏连糊满眼屎的眼皮,老汉喉咙里发出“嗬嗬”破响。
“多久了?”徐婆问榻边抱着瘦小婴孩的妇人,妇人自己也是蜡黄脸,眼窝深陷。
“快俩月了,道长,”妇人声气虚浮,“起先就系周身冇力,睇嘢蒙蒙查查,后尾就顶唔顺,瞓低了,食乜嘢都呕……”
“吃的什么?”徐婆打断,目光转向墙角破陶罐。
妇人身体一颤,惊恐地偷瞄门口的三姑婆。三姑婆面无表情,捻珠更快,三角眼寒光闪闪。
“就……就啲木薯……捞啲……米熬粥……”妇人声音颤颤,越说越小声,几乎把头埋进孩子襁褓里。
薛琲顺着徐婆视线望去,那破罐里装着半罐灰黑黏稠物,走近了,霉味冲鼻。他强忍恶心,蹲下身假装清理鞋面尘泥,目光扫过灶台角落,一个豁口瓦盆里堆着黑乎乎,带着大片绿霉斑的薯块和焉黄野菜,他心头一紧。
何启明站在门边阴影里,目光也扫过那盆霉薯,眉头微不可查地皱紧。
“喝的水呢?从哪打?”徐婆追问。
妇人瑟缩着指向门外屋檐下接雨水的破瓦缸,缸底积着厚厚黑泥,水上浮着几只死虫子,屋后露天粪坑的恶臭随风灌入。
徐婆不再言语,转身大步出屋,走向洼地深处几间半陷泥里的草棚,棚前,一枯槁老妇正从浮满绿藻,蚊虫滋生的水井里费力打水,井边泥泞污秽。
“哼,外姓佬嘅狗窦!污糟邋遢聚阴煞,地脉冲撞惹祸根!病源就系呢度嘅衰气!”三姑婆尖声嚷道,三角眼狠厉地扫视着周围渐渐围拢过来或麻木或惊疑的村民,“道长!老婆子早就同大家讲明了!呢啲外乡人,八字唔正,命带刑克!佢哋住嘅地方,就系煞地,惹祸嘅根源!”
徐婆充耳不闻,径直走向水井。三姑婆脸色一沉,碎步紧贴上去,口中念念有词,语调阴森诡异:“……外人不敬鬼神,唔信祖宗,强闯煞地,惊动邪灵,大祸就要临头啊,全村都要遭殃!”
听闻此言,几个跟着下来看热闹,穿着相对体面的坡上人家子弟,脸上顿时浮出明显的惧色和对徐婆一行人的不满,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睇咩睇!道长查病源!阻头阻势!”刘先生不知何时也跟到了附近,看到这情形,心中焦急,忍不住提声喝了一句。
一个穿着香云纱短褂,头发梳得油光水亮,面色虚浮的坡上青年立刻嗤笑出声:“刘先生,你读圣贤书读懵咗?定系眼盲?三姑婆句句系金玉良言,神机妙算!呢笪洼地衰气,早就该清!连埋啲外姓佬一齐清走,我啲同和村先有安乐茶饭!”
他的话立刻引来几个同伴粗鄙的附和和刺耳的哄笑。
薛琲胸口像被压了块大石,几乎喘不过来气。他看到徐婆走到井边,捻起一撮黑泥,凑到鼻尖深嗅,眉头瞬间一紧。
此时,何启明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打水老妇,用本地土音低声问:“阿婆,呢啲井水用咗几耐啊,一路都咁浊??”
老妇死死剜了一眼坡上祠堂方向,闭紧嘴摇头,泪水滚落。
“装点泥。”徐婆起身,对薛琲道。
薛琲立刻用油纸包起一撮腥臭黑泥。
徐婆折回那户人家,指折破罐:“装点粥。”
薛琲屏息,迅速舀了一勺霉粥包好,三姑婆在旁,毒蛇般的目光紧盯着他。
“走。”徐婆转向远处冷眼旁观的林守业众人。
林守业面上微松:“有劳道长费心探查。敝村些许小恙,想是山野瘴疠所致,静养些时日,祖宗保佑,自当痊愈。恕不远送。”语毕,微微颔首,姿态敷衍。
三人沉默穿过围观人群,身后,三姑婆尖利的声音追来:“都睇真啲!外人沾咗秽气走咗,祖宗有眼睇实!心要诚,香烛要足,该做嘅法事,该清嘅门户,一样都唔少得!唔系,就等着祠堂开锣,执尸啦!”
离了村子,日头西斜,山路蜿蜒向上。
三人一路沉默,只有脚步声和山间蝉鸣鸟叫。
爬了约半个时辰,山势稍缓,徐婆停下脚步,将药箱放在地上,从侧袋拿出牛皮水囊,默默喝水。
薛琲汗透衣背,卸下藤筐喘气,也拿出水囊,小口地抿着。
何启明也坐下,取下腰间葫芦喝水。
山风穿过林隙,吹来一丝凉意。
薛琲看向何启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些许微喘和沙哑:“启明师兄?”
何启明放下葫芦水壶,转过头看向薛琲,面上平静,眼带询问。
“那盆长满绿毛的薯块,还有那水……”薛琲的声音低沉下去。
何启明点头:“看到了。人吃那些,哪能不得病?饿病交加,活路都断了。”视线投向山下早已被暮霭吞没的方向,“刘先生冒险递信,是条汉子,但村民们……还是难。”
薛琲心头沉重,用力点头:“嗯。”手无意识抱紧了装着霉粥和污泥的竹筐。
不多时,徐婆重新提起药箱:“歇够了,走。”
三人继续上行,真玉道馆在沉沉暮色中显出轮廓。
徐婆脚步未停,穿门直入,朝执事堂方向走去:“去执事堂,馆主和执事们想必已在等候。一会将看到的、听到的、拿回来的,一字不落,回禀清楚。”她侧过半张脸,“同和村这潭浑水,才刚刚搅动,没那么容易完。”
不远处,务本院的灯火透过窗纸,人声鼎沸。
山下的风浪,已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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