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府，不同于安王府的奢靡，也不同于钦天监的清冷，这里处处透着一股军人世家的简练与肃杀。
高墙深院，巡夜的家将步履沉稳，眼神锐利，暗处不知隐藏着多少警戒的哨位。然而，这些对于曾在大内禁苑来去自如的顾清晏而言，并非不可逾越。
他如同真正的夜枭，玄色身影与浓重夜色完美融合，避开几处明哨，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暮府的后院。凭借白日里对暮云离去方向的观察和对府邸布局的推测，他很快锁定了书房的位置——那是唯一还亮着灯火的独立院落。
书房内，烛火通明。
暮云并未换上常服，依旧是一身赤色飞鱼服，端坐在宽大的黑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卷宗，但她显然无心批阅。
苏子墨则站在书案前不远处，月白常服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与这间充满兵戈之气的书房格格不入。他带来的那个紫檀木食盒打开着，里面除了药碗，竟还有几样精致的点心。
“暮大人，药要趁热喝，药性最佳。”苏子墨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半分被强留（或者说，他根本是自愿留下）的窘迫，“这些点心是下官根据药性搭配，可缓解苦涩，亦不伤药效。”
暮云抬眸，眼神如冰刃般扫过他：“苏子墨，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再演这尽职尽责的戏码。直说吧，你究竟意欲何为？”
苏子墨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无比真诚，却也无比固执：“下官的心意，在琼林苑已表露无遗。所求不过暮大人一人。”
“荒谬！”暮云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簌簌作响，“你以为我会信你这套说辞？三年前你救我，莫非就存了这等心思？”
窗外的顾清晏挑了挑眉，三年前？这倒是个新线索。
苏子墨神色不变，只是眼底的光芒更柔和了些：“三年前，下官只是尽医者本分。但大人风骨，确从那时便深印我心。多年来，不敢或忘。”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暮云，“大人或许不信，但子墨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这世间，唯有子墨最知大人旧伤隐患，最懂如何调理大人身体。陛下旨意，不过是给了子墨一个光明正大关心大人的机会。”
“关心？”暮云嗤笑，站起身，周身煞气弥漫，“用这种令人不齿的方式？苏子墨，你是在威胁我？以为有圣旨护身，我便奈何你不得？”
“下官不敢。”苏子墨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依旧坚定，“下官只是……无法再忍耐远远看着大人独行。纵使大人厌我、恶我，甚至杀我，只要能靠近大人，子墨……无悔。”
他这番近乎无赖的深情告白，让暮云胸中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她死死盯着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真是……疯了。”
“或许吧。”苏子墨坦然承认，甚至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为大人而疯，甘之如饴。”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着锦衣卫小旗服饰的年轻男子在门外禀报：“提督大人，有紧急军务！”
暮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沉声道：“进来！”
那小旗推门而入，看到房内的苏子墨，愣了一下，但还是快步走到暮云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顾清晏凝神细听，隐约捕捉到“北镇抚司”、“军械案”、“证人暴毙”等零星词语。
暮云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她挥了挥手：“知道了，下去吧，加派人手，封锁消息，我即刻便到。”
“是！”小旗躬身退下，临走前好奇地瞥了一眼安静站在一旁的苏太医。
书房内重归寂静，但气氛更加凝重。暮云看向苏子墨，眼神冰冷刺骨：“苏太医，你也听到了，我有公务。请你立刻离开。”
苏子墨却仿佛没听到她的逐客令，反而关切地问道：“军械案？可是涉及边军？大人此去，必是凶险，可否让下官随行？至少……”
“够了！”暮云彻底失去耐心，绣春刀“锵”一声出鞘半寸，寒光直指苏子墨，“滚出去！否则，别怪本督的刀不认人！”
森冷的杀意如同实质，弥漫在整个书房。
苏子墨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刀锋，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被她在意的满足感？他缓缓后退一步，躬身行礼，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既然大人有要事在身，子墨不便打扰。汤药请务必服用。明日……子墨再来为大人请脉。”
说完，他竟真的不再纠缠，提起食盒，从容地退出了书房，还细心地将门带上。
暮云在他离开后，猛地将绣春刀完全归鞘，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她烦躁地在书房内踱了几步，最终一拳砸在书案上，坚硬的檀木桌面竟被砸出一道细微的裂纹。她显然被苏子墨这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态度搅得心绪不宁，再加上突如其来的紧急军务，更是让她煞气盈胸。
窗外的顾清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眼中玩味之色更浓。苏子墨此人，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他对暮云的“痴情”不似作伪，但那偏执的程度，以及面对暮云杀意时的异常反应，都透着一股诡异。而且，他离去的太过干脆，仿佛笃定了明日还能再来，这份底气，仅仅来自于皇帝的旨意吗？
顾清晏悄无声息地退离暮府，如同他来时一般，没有惊动任何人。
夜色中，他回头望了一眼暮府那森严的轮廓，又抬眼看了看钦天监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算计的弧度。
“一个身负秘密的镇国麒麟，一个杀伐果断却被偏执太医缠上的女罗刹，一个看似温润实则疯狂的医者……这局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没有回府，而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他需要立刻去核实沈栖竹让他查的事情，同时，也要好好查一查这位苏太医，以及三年前那场所谓的“救命之恩”，背后是否还藏着别的故事。
这潭水，他既然已经踏进来了，就非要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而就在顾清晏离开后不久，暮府侧门悄然打开，一道身影快速没入夜色，看方向，竟是朝着皇宫而去。
暗处的眼睛，始终未曾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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