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苏子墨并未返回太医院，也未归苏府。他的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兜转了几圈，最终悄无声息地驶入了一条紧邻皇城的、戒备森严的巷弄，停在一座不起眼却守卫森严的别院前。这里是直属于皇帝的秘密机构——“潜邸”的一处据点。
密室之内，烛光摇曳。
苏子墨褪去了在人前的温润，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漠然，跪伏于地。御座之上，隐在阴影中的，正是当今圣上顾渊。他并未身着龙袍，仅是一袭玄色常服，却威仪天成，那双透过黑暗望过来的眼睛，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服了药？”皇帝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暮大人……未曾服用。”苏子墨如实回答，头垂得更低，“她动了怒，险些拔刀。”
阴影中传来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声。“她依旧是那个脾气。无妨，一次不成，便十日，十日不成，便百日。朕……等得起。”皇帝的目光落在苏子墨身上，“你觉得委屈？觉得朕让你行此等近乎无赖之事，辱没了你苏家百年清誉？”
苏子墨身体微微一颤，随即坚定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苏氏满门的荣耀。臣……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皇帝缓缓重复这四个字，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是因为朕的旨意，还是因为……你心底那点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妄念？”
苏子墨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在接触到皇帝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时，又迅速低下头去，声音艰涩：“臣……不敢。”
“不敢？”皇帝起身，踱步至苏子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三年前，你救她之时，看她眼神便已不对。朕允你接近她，是让你替朕看好她，稳住她，不是让你生出这些不该有的心思！”
苏子墨伏在地上，指尖深深抠入地面，身体微微发抖，却不敢辩驳。
皇帝的语调忽然转为一种带着追忆的深沉，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与苏子墨听：“暮云……她与旁人不同。她父亲暮老将军，于朕幼时便有护持之恩。而她……十二岁时，朕还只是不得势的皇子，遭人构陷围杀，是这丫头，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和与她年龄不符的身手，硬是从死人堆里把奄奄一息的朕背了出来，自己身中三箭，险些丧命。”
这段秘辛，知晓者寥寥。皇帝顾渊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有感激，有追忆，或许……还有一丝别的什么。
“她身上，流着为朕而战的血。她是朕最锋利的刀，也是最……信重之人。”皇帝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正因如此，朕绝不能让她脱离掌控。她性子太烈，权势太重，若不能牢牢握在手中，他日必成心腹大患。联姻，是束缚她最好的枷锁。而你苏子墨，是朕精心挑选的，最适合执掌这把锁的人。”
苏子墨心中巨震。他一直以为皇帝让他接近暮云，最多是监视与控制，却没想到，陛下竟从一开始，就存了让他与暮云联姻，以此彻底捆绑暮云的心思！
而他心底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试图否认的痴念，早已被陛下看得一清二楚，并加以利用！
“朕知道你对她的执念。”皇帝的声音如同魔咒，敲打在苏子墨心上，“朕可以成全你。但前提是，你必须让她‘心甘情愿’地戴上这枷锁。用你的医术，用你的‘深情’，磨掉她的棱角，让她习惯你的存在，依赖你的照料。让她明白，唯有顺从朕的安排，她才能继续安稳地做她的锦衣卫提督，暮家才能继续享受荣光。”
“琼林苑那出戏，只是开始。你要让她习惯你的侵入，习惯这场‘强求’。至于手段……朕不管你是温言软语，还是步步紧逼，朕只要结果。”皇帝的声音冷酷而决绝，“必要时，朕会为你扫清障碍。但若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或是胆敢因私情误了朕的大事……苏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苏子墨浑身冰凉，冷汗浸透了内衫。他终于明白，自己早已置身于一个无法回头的棋局之中。
他对暮云的痴迷，成了皇帝手中最有效的棋子。所谓的“强求”，不过是皇帝精心策划的一场驯服。他既是执行者，也是……被利用者。
“臣……明白。”苏子墨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很好。”皇帝满意地颔首，“下去吧。明日，继续去‘请脉’。”
苏子墨躬身退出密室，直到走出别院，被夜风一吹，才惊觉自己后背已然湿透。他抬头望向暮府的方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对暮云无法熄灭的渴望，有被帝王看穿并利用的屈辱与恐惧，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疯狂。
原来，他的“鸩酒”，从一开始，就是皇帝亲手递过来的。而他，不仅甘之如饴，还要想方设法，让暮云也一同饮下。
“暮云……”他喃喃低语，眼中偏执的光芒在夜色中疯狂滋长，“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这条路，我已无法回头。既然陛下给了我机会，那么……你注定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而此刻，暮云正快马加鞭赶往北镇抚司。寒风吹拂着她的面颊，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苏子墨的纠缠固然令人厌烦，但更让她心悸的，是皇帝那道意味深长的旨意，以及……陛下看她的眼神。
她并非毫无所觉。
当年她舍命救下当时还是皇子的顾渊，并非出于对皇权的忠诚，更多是源于武人的血性和对弱者的本能保护（尽管当时顾渊年纪比她大，但处境确实岌岌可危）。
事后，先帝嘉奖，顾渊更是感念其恩。但随着顾渊登基，这份“恩情”似乎渐渐变了味道。
陛下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与纵容，赋予她极大的权柄，甚至允许她许多“逾矩”的行为。但与此同时，那种带着审视、掌控，甚至……隐约占有欲的目光，也让她如芒在背。
她曾多次婉拒陛下的“特殊关照”，明确表示只愿做一把纯粹的“利器”，但陛下似乎从未放弃将她纳入“自己人”范畴的想法。
这次苏子墨的突然求亲，以及那道诡异的“请脉”圣旨，让她瞬间警醒。这绝非苏子墨一人之力所能推动。背后若没有陛下的默许甚至授意，借苏子墨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琼林苑上演那出戏！
陛下……是想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认清自己的位置？还是想用婚姻的枷锁，彻底将她绑在皇权战车上，防止她这把刀有朝一日会伤及自身？
暮云握紧了缰绳，指节泛白。她一生桀骜，最恨受人摆布。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行！
她眼中闪过决绝的寒光。
苏子墨，皇帝……无论你们在谋划什么，想将我暮云当作棋子，就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夜色中，赤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冲破黑暗，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这场由皇权、偏执与不屈意志交织的博弈，才刚刚进入更加凶险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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