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在这片由细小光斑和低语构成的、混杂着悲伤、安慰、尴尬和青春期特有悸动的微妙氛围中。
云承却像一座孤岛。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
急切而焦虑地在昏暗中搜寻着。
掠过那些被小手电光照亮的局部——
一只紧握的手、半张泪湿的脸、一绺散落的头发。
很快。
他找到了。
慧佳。
她独自坐在靠窗的一张下铺床头。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蒙头哭泣。
也没有参与任何渐渐响起的低语和安慰。
她手里也握着一支小巧的银色手电。
但她没有打开它。
她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
背脊挺得异常笔直。
微微低着头。
双手交叠放在腿上。
那支未亮的手电被她紧紧攥在掌心。
窗外那点微弱的、灰蓝色的夜光吝啬地勾勒出她模糊的侧影。
纤细,单薄。
像一株在黑暗中紧紧闭合了所有叶片的含羞草。
将自己深深地、固执地包裹在无声的壁垒里。
云承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
闷闷地疼。
他想走过去。
想对她说点什么。
哪怕只是一句干巴巴的“别伤心了”。
或者一句苍白的“没事了”。
他甚至下意识地抬起脚。
向她那边挪动了半步。
鞋底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可他的脚步。
却像突然灌满了沉重而粘稠的铅水。
被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他看着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那挺直却透着一触即碎脆弱的背脊。
白天操场上她猛然转开的脸庞。
她眉间那微不可察却被他捕捉到的蹙痕。
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
再次将他淹没。
他害怕了。
他害怕自己任何笨拙的、不合时宜的靠近。
会像白天那失败的游戏和注视一样。
成为又一次无心的、粗鲁的惊扰。
在她本就低落敏感的心绪上。
再添上一道新的、更深的划痕。
就在他踌躇不决、内心激烈交战。
几乎要被这种沉默的距离感压垮之时——
“云承?是你们吗?”
慧佳的声音从斜对面响起。
带着刚哭过的、明显的鼻音。
还有些颤抖。
但在这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氛围里。
却像一根突然抛向溺水者的救命稻草。
她竟然主动开口了。
声音来自那片他不敢触及的黑暗。
云承几乎是立刻。
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混合着隐隐愧疚和自责的复杂心情。
猛地转过身。
像是要急切地逃离某种令人窒息的无形力场。
快步走向了慧佳的床边。
他刻意避开直视她。
目光落在她攥着手电的手上。
顺势在她床边的空位上坐下。
老旧的双层铁架床立刻发出轻微的、抗议般的吱呀声。
一道不知从哪射来的小手电光斑在他脚边的地面上晃动。
“嗯,是我们。”
他低声回答。
声音在相对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清晰。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
甚至试图挤出一丝笑容。
尽管在昏暗中无人看见。
且显得无比勉强。
“听说……听说有人想家了,哭得厉害……”
“我们,我们就有点担心,过来看看。”
他搜肠刮肚地说着一些苍白无力、言不由衷的话。
询问训练累不累。
食堂的饭菜合不合口。
试图驱散这满屋的低气压。
也驱散自己内心的慌乱与失落。
他的目光始终不敢完全抬起。
只敢看着地面那块晃动的小光斑。
或者她垂在床沿的睡衣一角。
然而。
他的整个感官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
紧绷着。
感受着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的她。
他能感觉到她极其轻微的呼吸。
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不同于他人的清香。
混合着泪水的咸涩。
慧佳没有再说话。
她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
像一尊凝固在悲伤里的雕像。
对云承干巴巴的安慰没有任何回应。
她始终没有打开她手中的那只小手电。
只有偶尔。
当她极其轻微地转动头部。
或是眨动眼睛时。
那长长的、湿漉漉的睫毛才会在偶尔扫过的、别人的手电余光中极其短暂地闪烁一下。
沾染上一点点转瞬即逝的、脆弱而遥远的光点——
那种光。
云承后来在无数个日夜回味起这个夜晚时。
才真正懂得。
有一个名字。
叫可望而不可即。
突然!
笃!笃!笃!
宿舍门外。
毫无预兆地响起了沉重、急促、带着雷霆万钧怒意的敲门声!
那声音又急又猛。
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薄薄的木板上。
在寂静的夜里骤然炸响。
震得人心胆俱裂!
“开门!立刻开门!”
一个中年男人暴怒的吼声穿透门板。
是训导主任那辨识度极高的、沙哑而威严的嗓音。
此刻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恐怖气息。
如同炸雷滚过屋顶。
宿舍内瞬间陷入一片极度的、冰封般的混乱和恐慌!
方才那点由小手电维系的小心翼翼的安慰和低语。
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巨响彻底粉碎、蒸发!
所有的手电光几乎在同一时间惊慌失措地熄灭!
黑暗中。
取而代之的是女生们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是男生们倒抽冷气的嘶声。
是慌乱中撞到床架、踢到盆子的乒乓乱响!
有人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从床边弹起。
直接钻进了狭窄的床底。
碰倒了脸盆。
有人慌乱地拉开被子。
试图将自己裹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蚕蛹。
动作最快的一鸣。
几乎在敲门声响起的第一时间。
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一个箭步无声地扑到窗边。
双手一撑窗台。
身影一闪。
便已利落地翻了出去。
消失在了窗外浓重的夜色里。
而云承。
大脑在那一刻仿佛被投入了绝对的真空。
巨大的惊骇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
将他彻底掩埋。
他像一根被死死钉在地上的木桩。
全身僵硬地坐在慧佳的床边。
甚至忘记了呼吸。
砰!!!
一声更加巨大的、如同爆炸般的巨响。
门锁彻底崩开!
木屑微微飞溅!
刺眼的白炽灯光如同雪亮的审判之剑。
瞬间毫无怜悯地刺破、撕碎了室内的每一寸黑暗。
伴随着训导主任和他身后几个值班老师高大的、充满压迫感和怒火的身影。
蛮横地、彻底地闯了进来!
“都给我起来!站好!靠墙!”
训导主任的咆哮如同炸雷。
在骤然死寂、狭小的宿舍里疯狂回荡。
震得人耳膜发疼。
他那张平日里就严肃刻板的脸。
此刻因极致的暴怒而扭曲涨红。
额头上青筋暴起。
目光像两把冰冷的、不断扫射的探照灯。
剐过每一个惊慌失措、无所遁形的学生。
灯光大亮。
云承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挺起胸膛。
迎着训导主任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
用尽全身力气。
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有些变调发颤。
却异常清晰地大声喊道:
“都出来吧!别躲了!都站过来!”
他的声音。
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大石子。
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持和混乱。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那些还试图躲在阴影里、床角边的男生。
那些慌乱无措、瑟瑟发抖的女生。
仿佛被这声呼喊所召唤、所感染。
犹豫了一下。
终于也陆续从各自的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脸上带着惨白的羞愧和认命般的麻木。
就连刚刚翻窗逃走的一鸣。
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从门口溜了回来。
脸上蹭了些灰。
低着头。
默默地、迅速地站进了逐渐成形的男生那排队伍里。
仿佛从未离开过。
很快。
狭小的宿舍过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男生一排。
女生一排。
垂着头。
脸色惨白如纸。
空气凝固得如同巨大的铅块。
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只有训导主任粗重骇人的喘息声。
如同拉风箱一般。
在死寂中可怕地回荡着。
“好啊!好啊!你们真是长了天大的胆子!”
“无法无天!简直反了!”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嘶哑变形。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夜闯女生宿舍?!深更半夜!”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啊?!”
“这是流氓行径!是道德败坏!是犯罪!”
“是给学校脸上抹黑!”
“是丢你们爹娘祖宗十八代的脸!”
“是丢你们自己未来的脸!”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带着冰碴的巨石。
狠狠砸在学生们脆弱的心脏上。
年轻的班主任。
刚刚大学毕业不久。
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此刻脸色煞白如鬼。
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无措。
甚至还有一丝同情。
但他什么也不敢做。
只能僵硬地站在训导主任巨大的阴影里。
训导主任猛地一挥手。
动作斩钉截铁。
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权威。
如同法官落下最终的法槌:
“男生!全部!一个不剩!”
“给我带走!送派出所!联系家长!开除学籍!”
“彻底清除出队伍!”
“女生!留校察看!记大过处分!”
“全部记入档案!”
“等候学校进一步严肃处理!”
“一个都跑不了!”
“开除”、“派出所”、“记入档案”这几个字眼。
如同最具威力的惊雷在众人头顶接连炸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