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操场空旷得瘆人。
白日的热气与喧哗早已散尽。
地面仅残留着一点点余温。
试图温暖少年们冰冷的脚心。
夜风却带着深秋的凉意。
毫不留情地掠过只穿着单薄作训服的男生们裸露的皮肤。
激起一阵密集的战栗。
头顶是广袤无垠的墨蓝色天幕。
一轮接近满月的银盘高悬。
清冷的光辉如同薄纱般倾泻下来。
试图温柔地抚慰这些受惊的心灵。
然而。
操场边缘几盏高耸的、功率强大的照明灯柱。
却投射下惨白刺目的光束。
如同舞台追光。
强硬地切割、撕裂着这片柔和的月色。
在地面投下长长短短、边界分明、如同牢笼栅栏般的尖锐阴影。
云承站在跑道起点。
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草腥味的空气。
试图平复依旧狂跳的心和发软的双腿。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女生宿舍的方向。
就在这时。
他惊讶地看到。
慧佳和其他几个女生。
竟然也走出了宿舍楼。
沉默地站在了操场边缘的阴影里。
站在那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上。
她们没有靠近。
只是远远地站着。
像一群沉默而坚定的守望者。
她们的身影在月光和灯光的双重勾勒下。
显得既单薄脆弱。
又透着一股异常的顽强。
更让他震惊的是。
不知是谁带头。
女生们竟然也默默地、一个接一个地走上了跑道。
跟在男生队伍的末尾。
也开始跑了起来。
她们的步伐显然更加吃力。
速度也慢得多。
如同逆水行舟。
但她们没有停下。
没有抱怨。
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跑着。
慧佳跑在女生队伍的最后面。
她的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吓人。
几乎与月色融为一体。
步伐有些踉跄。
身体微微摇晃。
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但她死死地咬着已经失血的嘴唇。
努力跟上前面同学的脚步。
那固执的样子。
让人心疼。
"跑!"
负责监督的一个体育老师。
脸色铁青。
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如同机器般发出了口令。
他似乎对女生们的加入既不鼓励也不阻止。
只是抱着手臂。
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男生们迈开了脚步。
杂乱的脚步声起初如同散乱的鼓点。
但很快。
求生的本能和一种被女生们的行动所激起的情绪驱使下。
脚步声渐渐汇聚成一种相对整齐的、沉重的节奏。
"咚咚咚"地敲击着地面。
十圈。
四千米。
这个数字如同巨石压在胸口。
对于白天已被高强度训练耗尽体力。
又刚经历了巨大惊吓和精神折磨的他们来说。
每一步迈出。
都感觉肺部在燃烧。
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
云承跑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努力调整着自己混乱的呼吸。
双腿只是依靠本能机械地迈动着。
然而。
他的头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向后方。
目光急切地穿过清冷的月光和刺目的灯光交织成的复杂光晕。
固执地在那些奔跑的身影中。
搜寻着那个特定的、纤细的身影。
他看到了队伍末尾那些艰难奔跑的女生身影。
看到了那个落在最后、几乎要掉队。
却依然在坚持的慧佳。
他的心再次被揪紧。
泛起一阵酸涩的疼。
几圈之后。
体力的差距使得男生和女生队伍的间距越来越大。
当云承跑到第五圈。
即将套圈时。
他再次看到了她。
慧佳几乎是在拖着步子移动。
呼吸急促而混乱。
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脸色苍白如纸。
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
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
在灯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
显得异常脆弱。
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追了上去。
与她并排跑着。
距离近得能清晰地听到她艰难喘息的声音。
能看到她紧蹙的眉头和咬得已经发白的嘴唇。
"慧佳,"他喘着粗气,声音因缺氧而沙哑。
"别跑了!停下来!"
"你什么也没做,干嘛跟着我们一起遭罪!"
他的话带着焦急。
甚至有一丝恳求。
然而。
慧佳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虚无的一点。
没有焦点。
仿佛所有的意志力。
都用在对抗身体的极度疲惫。
用在维持"奔跑"这个简单的动作上。
她的步伐凌乱。
眼看就要摔倒。
云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住她的手臂。
但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冰凉皮肤的那一刻。
她像是感受到了陌生的触碰。
猛地一个趔趄。
向旁边躲闪了一下。
极其迅速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终于转过头。
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让他心惊——
里面有被透支的极致疲惫。
有身体上的痛苦。
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
甚至。
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极淡的恼怒。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更加用力地咬住已经毫无血色的下唇。
几乎要咬出血来。
然后猛地转回头。
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额外的力气般。
又艰难地向前挪动了几步。
刻意地与云承再次拉开了一点距离。
那距离虽然只有几步。
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云承的手僵在半空中。
一股冰冷的失落和巨大的无力感。
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他。
他明白了。
她不需要他的帮助。
甚至。
她抗拒他的靠近。
在这种极致的疲惫和坚持中。
在她为自己划定的界限里。
她依然牢牢地、固执地守护着那道无形的壁垒。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锉刀。
反复挫磨着他的心。
他猛地转过头。
不再试图交流。
也不再看向她。
他加快了速度。
从她身边超了过去。
他挺直了已有些佝偻的脊背。
深吸一口冰冷而新鲜的空气。
努力调整着混乱的呼吸。
迈开如同灌铅的双腿。
更加用力地、几乎是发狠般地向前奔跑。
仿佛要将所有复杂的情绪。
所有无处宣泄的力气。
都倾注在这漫长的跑道上。
脚下的跑道似乎不再那么沉重。
夜风拂过滚烫脸颊的凉意也变得格外清醒。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接受惩罚而奔跑。
更是为了某种内心的誓言。
为了消化那无法言说的挫败感而奔跑。
每一次沉重的喘息。
每一次肌肉撕裂般的酸痛。
都变得无比清晰。
却又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所支撑。
他的目光不再游移。
坚定地望向前方无尽的、被灯光照得惨白的跑道。
但那个月光与灯光交织下。
眼神明亮而倔强。
此刻正在他身后艰难奔跑的、苍白的侧影。
却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成为他此刻黑暗中唯一的、疼痛的航标。
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十圈终于跑完。
男生们几乎虚脱。
像一群被抽去骨头的泥人。
瘫倒在跑道边缘。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喉咙里弥漫着血腥味。
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剧烈起伏。
女生们更是东倒西歪。
大部分人在跑完五六圈后就已经达到极限。
被允许停了下来。
三三两两地瘫坐在跑道边的草地上。
脸色煞白。
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只有慧佳。
竟然咬着牙。
以极其缓慢的速度。
几乎是在走完了最后的半圈。
才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腿一软。
向旁边倒去。
幸好被旁边眼疾手快的刘婷和另一个女生赶忙扶住。
才没有摔倒在地。
监督的体育老师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
如同看一群挣扎的蝼蚁。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如同驱赶苍蝇。
示意可以解散。
其他老师们也早已疲惫不堪。
或者说。
是对这场闹剧感到厌烦。
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消失在宿舍楼的阴影里。
劫后余生的庆幸并未持续多久。
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沉重。
慧佳被两个女生一左一右搀扶着。
她的身体软软地靠着同伴。
几乎将所有重量都压了过去。
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
几乎透明。
她闭着眼睛。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晶莹珠串。
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
一股混杂着心疼、愧疚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着云承。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一步一步。
艰难地挪到了慧佳面前。
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
喘着气。
声音沙哑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却还是挣扎着。
从灼痛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我……让我扶你回去吧。"
慧佳闻声。
缓缓地、极其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
似乎花了点时间才聚焦。
目光掠过云承疲惫不堪、汗水淋漓的脸。
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那里面似乎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但这点波动迅速被一种极度的疲惫。
和一种近乎固执的疏离所覆盖。
彻底湮灭。
她看着云承。
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缓缓地、清晰地。
用一种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的语调说道:
"别再找麻烦了。"
她的声音很轻。
却像冰凌一样扎人。
"我自己能行。"
她顿了顿。
仿佛是为了强调。
又重复了一遍。
语气更重了些:
"请别再找麻烦了,行不行?"
每一个字。
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
精准地砸在云承的心上。
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猛地噎住。
所有准备好的话。
都被这简短的几句话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
干燥的嘴唇摩擦。
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一个字来反驳。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而且。
她的话是对的。
一切的根源。
都是他(们)冲动之下"找"来的"麻烦"。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
刺穿了他所有残存的侥幸。
巨大的失落和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间将他淹没。
让他从头到脚都一片冰凉。
他只能呆立在原地。
像再次被施了定身咒一样。
僵硬地。
茫然地看着慧佳对搀扶她的两个女生轻轻摇了摇头。
用微弱但坚定的动作示意自己可以。
然后。
她独自一人。
挣脱了同伴的扶持。
虽然脚步依旧虚浮。
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却异常坚定地。
一步一步。
慢慢地。
向着女生宿舍楼那扇漆黑的门洞走去。
她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和残余的灯光下拉得很长。
显得那么孤单。
又那么决绝。
云承望着那逐渐远去、最终被黑暗吞没的背影。
良久。
才仿佛找回了一点身体的知觉。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
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他也转过身。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
一步一步地。
挪向相反方向的男生宿舍。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与她的方向背道而驰。
在空旷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操场上。
显得格外孤单。
格外寂寥。
回到宿舍。
一片死寂。
如同坟墓。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有余力去洗漱。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精疲力尽的颓丧。
所有人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重的疲惫。
沉默地爬上各自坚硬的木板床铺。
云承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
身体像散了架。
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
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白天"竟老头"游戏的羞耻。
夜闯宿舍的惊魂。
黑暗中那些晃动的小光斑。
灯光大亮时训导主任那张暴怒扭曲的脸。
月光下漫长的奔跑。
慧佳那苍白倔强的侧脸。
以及最后。
她那句冰冷疏离的"别再找麻烦了"。
所有画面。
所有声音。
所有感觉。
在黑暗中纷至沓来。
如同失控的电影胶片。
反复冲击着他已经不堪重负的神经。
左颊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
身下的木板床发出刺耳的呻吟。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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