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暗室微光
酒店为员工提供的简单早餐，通常在七点半开始。
花样固定。
一大桶白粥，几屉馒头花卷，外加四五样轮流更换的咸菜，如萝卜干、腐乳、拌海带丝之类。
云承开始总是第一个冲进食堂。
巨大的食堂空间在此时空旷而安静。
只有寥寥几名身着白色工服的厨工在餐台后方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顶灯是普通的、长长的那种日光灯管。
发出惨白而均匀的光线。
照亮了长长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餐台和一排排空荡荡的、颜色不一的塑料桌椅。
他盛上满满一碗滚烫的、刚从锅里舀出来的白粥。
不锈钢大桶里，刚熬好的白粥表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如同丝绸般的“粥油”。
氤氲着滚烫的白色蒸汽。
在那片缺乏情感色彩的、惨白的光线照射下，那粥泛着一种粘稠的、近乎凝滞的米脂光泽。
像一片小小的、乳白色的湖泊。
他端着碗，走到一张靠墙的、不起眼的桌子旁坐下。
云承从小就不喜欢喝粥。
在他的印象和味觉记忆里，白米粥是一种寡淡的、缺乏鲜明滋味的存在。
常常与病中的食欲不振相关联。
但是，他知道慧佳喜欢喝粥。
他曾无意中听她提起过早晨喝点粥胃里会很舒服。
于是，他开始以这种最为质朴、甚至显得有些原始的笨拙方式，想尽一切办法去接近那道光芒的中心。
食堂顶灯那缺乏情感与温度的光线，执着地穿透粥碗上方袅袅升腾的、带着米香的白色蒸汽。
同时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簇因期待而点燃的、专注而明亮的微光。
他静静地坐着，目光不时地瞟向食堂入口处。
像一位耐心的守望者。
当慧佳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食堂门口。
无论是披着清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带着暖意的金色曦光（如果她来得足够早）。
还是笼罩在食堂内部那片恒定的、模拟日光的惨白灯光下。
他的目光便会立刻像最精准的、被无形力量引导的雷达波。
穿越零星开始攒动的人头和弥漫在空气中的、带着温暖湿气的食物蒸汽。
牢牢地锁定她移动的轨迹。
那一天，云承再次鼓足了勇气。
端起自己面前那碗几乎没动过、但依旧保持着温热的白米粥。
站起身，朝着慧佳坐的位置走了过去。
他的手指因为紧张和碗的温度而微微发凉。
指尖用力到有些泛白。
“慧佳，这是我给你盛的粥。”他将碗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慧佳抬起头，看了云承一眼。
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诧异。
“我真的觉得你很奇怪，”她说道。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和探究。
“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别人了？”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似乎在寻找这反常举动背后的动机。
当她最终还是拿起了勺子。
小口小口地、姿态文雅地开始喝那碗云承盛来的粥时。
那一刻，食堂里那些原本平凡甚至有些简陋的光线，似乎都被注入了某种神奇的魔力。
变得无比温暖、圣洁。
仿佛来自天堂的馈赠。
这光线足以暂时驱散音响室里那无边无际的阴冷和孤寂。
在他心中投下一片短暂的、却无比珍贵的晴空。
那段每日清晨等待慧佳出现的日子。
仿佛连食堂空气里常年漂浮的、并不讨喜的油烟和消毒水气味。
此刻都仿佛混合了一种隐秘的、只有在初恋心情中才能品尝到的微甜。
慧佳一边用小勺搅动着碗里的粥，让它散热得更均匀些。
然后抬眼看向并未立刻离开的云承，问道：
“为什么我好像从来没见你自己喝过白粥？”
云承老实地回答：
“我从小的时候就不爱喝白粥。”
他顿了顿，似乎在搜寻更准确的表达。
“因为总觉得白粥没什么滋味，太淡了。”
慧佳听了，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转身，轻盈地走向餐台。
她也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端回到桌前。
接着，她拿起餐桌一角摆放着调味品中的一小瓶鲜酱油。
拧开盖，向着云承的那碗粥里，小心翼翼地滴了五六滴。
深色的酱油落入乳白色的粥里。
迅速晕染开。
如同墨汁滴入清水。
形成一种独特的、颇具意境的纹理。
她微笑着，将碗往云承面前推了推。
说：“试试看，这样不就有滋有味了吗？”
云承依言，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个汤匙。
在碗里轻轻地搅动。
白色的米粥与棕黑色的酱油逐渐混合。
呈现出一种类似大理石的、深浅交融的色泽。
“没想到，”他带着些许惊喜说道。
“就是加了几滴鲜酱油，就能让这个普普通通的白粥，变得如此……有灵魂。”
那味道，白米本身被熬煮后释放出的温和香气，恰到好处地裹挟了酱油那恰到好处的咸鲜。
瞬间激活了他原本认为平淡的味蕾。
那滋味无比的香浓。
充实着云承的感知。
让他的想象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氛围里。
慧佳看着他恍然大悟又略带满足的神情。
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如同恶作剧得逞般的坏笑。
随即转过身，步履轻盈地走出了食堂。
留下一缕淡淡的、属于她的清新气息。
但那碗经过慧佳亲手“改造”的、看似简单的酱油白粥。
其味道和那个瞬间的情景，却深深地烙印在云承的记忆深处。
再也无法抹去。
他也在没有拒绝过白米粥的吸引。
甚至开始主动每天喝粥。
这个因她而养成的习惯，也让他一直保留了几十年。
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一道味觉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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