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德六年冬,大雪纷扬,天地苍茫。
朱门高墙前的夹道上空无一人,唯有一排排脚印笔直地向前延伸。
轿夫在一处朱门前落轿,为首那人刚要上阶,扣响门环,目光无意间瞥见了抱鼓石墩后的东西,脸色骤变,踉跄着缩回脚,慌慌张张地躬身向轿中的贵人禀报:“二爷!好像有人死在咱们门前了!”
“尸体?”轿中人转动念珠的动作一顿,被暗影笼罩住的面庞上透出一股阴鸷,平稳的声线里无端流露出些许烦躁,轻嗤道,“隆冬腊月的,我顾云归也没兴致和一个死人计较,拖出城外埋了,明日请个法师来做法净宅。”
今日朝上诸臣的争吵就叫他心烦,没想到下朝回家也不得安生。
另一名轿夫闻言半跪在石阶上,手掌刚刚伸进尸体的腋下,想要将其先扔到一边,居然意外地发现所触之处仍旧柔软,忙伸手试探鼻息,发现这人虽然出气多,进气少,但口鼻处仍有几缕若有似无的白雾在雪中消散。
“二爷,这人还有气!”
将死之人又与死人何异?顾云归听到轿夫的报信,下意识舔了舔略微有些干涩的唇,手中转动念珠的速度不自觉加快。
他心中有疑虑,整座京城横竖千百七十街,多少朱门大户,多少民居庙宇,为何独独晕倒在他顾府门前?究竟是有人蓄意为之,还是真就天意使然?
顾云归一把掀开轿帘,乌皮履踏在雪地上,雪皮发出破碎的脆响。他倒要瞧瞧,是谁敢拿命来赌他顾云归是心慈手软还是心狠手辣。
他垂眸,视线扫过辨不出来身形的乞儿,漫不经心地示意轿夫将其抬进府中。
“让我看看,是哪路魑魅魍魉敢来我顾府门前撒野……”
.
“啊呀,你可算醒了!”
严明月在暖意中睁开双眼,发觉手脚都被缠上了药包。
“不要乱动。”出言叮嘱的是一位貌美女子,行动间头上珠花也随之轻颤,“是顾家二爷心善收留了你,往后你就跟着我当个粗使丫头,唤我深红姐姐就好。既然醒了,那便随我去书房见见二爷吧。”
一路上,严明月了解到这位顾二爷本族远在江陵,祖上曾出过数位朝中大员。虽然早年顾家在京中购置了住宅,专供本族在京中任职的官员居住,但这位顾二爷行事低调,独自租下这座两进的宅院。
这位二爷十四岁中举人,十八岁赐进士出身,刚过弱冠之年,便已当上翰林院编修,负责起草制诏,前途不可限量。
按理说,能够伺候这样一位主子,严明月应该感到与有荣焉,可她的神思却早已飘远。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飞机失事前的震荡犹让她心有余悸,肋骨刺破心脏的剧痛似乎还挥之不去。就在前几天,严明月还为人生第一次出国巡演激动得难以入眠,谁能料到转瞬间却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深红在门前轻轻叩了三声,另有一名容貌清秀的侍女为二人开门,侍女名唤浅碧,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二爷正看公文呢。”
“进来吧。”
顾云归见有人来了,放下手中的公文。
这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丰神俊逸,眉眼如画。
“都先下去吧。”顾云归负手踱至屋子正中,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到严明月身上,淡淡道:“你留下。”
严明月垂首而立,乖巧得像一只鹌鹑,暗中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准备应对这位顾二爷。
一时间,屋内静得可以听见铜火盆里木炭的噼啪声。
良久,顾云归用食指轻轻挑起严明月的下颌,日光斜着透过窗棂,照得他的眼睫斜拉出一条阴影,一双狐狸眼眼角上扬,似笑非笑道:“你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回二爷,民女名唤严明月。”
顾云归手指轻轻摩挲过严明月的侧脸,在少女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小片桃花似的红痕。他眼神幽暗,如古井无波,徐徐道:“严明月,你说京中住宅这么多,你为何独独晕倒在本官门前?”
说着,他手上突然用力,带得严明月一个踉跄,脚下不稳,双手扶在顾云归胸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彼此呼吸交缠。
严明月不由得瞪大双眼,忙后撤半步,双手支在胸前,两耳羞得通红,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顾云归却又欺身上前,撩起严明月耳边的碎发,放在手中慢慢把玩。
“既然如此,那我就留你做个丫鬟如何?只是我府上不收来历不明的人,你的户籍在哪?我也好让人把它转到顾府名下。”
户籍?严明月有点蒙了,也没人说魂穿还需要查户口啊,她微微垂下头,双手绞在一起,佯作羞愤道:“民女因家中虐打出逃,生活难以为继,只求大人能收留我,给我一口饭吃就好,民女什么活儿都会做。”
她心中暗暗庆幸自己从小学习戏文,对古代的一些历史常识还算略知一二,所以结合自己穿越过来的经历和原主的记忆,半真半假的对顾云归道。
“没有户籍,便是隐户。我收留了你,便要担风险,京中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若只会端茶倒水,也值得我为你庇护吗?”他声音愈来愈低,几乎带着威胁了。“或者说,除非是有人指使你,专门投奔到我这里。”
严明月闻言,神色骇变,扑通一声跪下,心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位顾二爷将自己赶出去,否则自己被那些人捉住,只怕是会生不如死。
“二爷!民女,啊不,奴愿为二爷当牛作马,在所不辞,只求二爷别让奴婢回那吃人的地方去!”她眼角泛红,美眸含泪,当真是我见犹怜。
严明月边说边紧攥着对方的衣袍下摆,茜色的绸缎被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顾云归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却还是忍住没有将衣服抽出来,等着严明月继续往下说。
严明月的泪盈满眼眶,两行清泪像珍珠一样大颗大颗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地毯上,洇开一个个圆形的水渍。她神色痛苦,似乎是不愿意回忆起那段过往,哀哀道:“官老爷,民女就把实话告诉您吧!”
严明月跪坐在地,以袖掩口,娓娓道来:“民女自小便被家人卖到戏班,入了乐籍,班主没有子嗣,便让我们姐妹都叫他干爹。可我们拿他当父亲孝顺,他却对我们心怀不轨,每到夜里,他就叫姐姐们去伺候他。因我年纪尚小,他便暂时先养着我。可前段时间,他盯上了我。民女抵死不从,慌乱中拿东西砸破了他的脑袋,他叫着要打死我,我这才逃了出来。只因二爷您这边多是官员居住,时常有兵马司的人巡逻,他们才没敢追过来,否则……”
她仰着脸,眼波潋滟,抽噎道:“二爷,民女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只求二爷您赏我一口饭吃,一张床睡。民女必定安分守己、绝不出门,那戏班班主无论如何也查不到这里来的!”
这段经历融合了原主的部分记忆,也结合她穿越后的经历做了一些改编。比如,她打的其实是钱家的小少爷……
顾云归听完后,也不知是否相信,他神色未变,只吩咐深红带她下去,去找管事的安排严明月住进主院耳房里,与其他大丫鬟们同住。
严明月跪下,连连谢恩。
深红领着严明月到耳房安顿下来,顾府的丫鬟们待遇都很不错,每个人住在独立的小隔间中,关上小门,剩下的空间就都是自己的。
严明月的精力还未完全恢复,如今又是身无长物,草草收拾过后,她躺在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半夜,严明月感觉到有一股大力正在推自己。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发现竟是深红,后者见严明月已经醒来,于是又搡了她一下,催促道:“赶紧起来!二爷一向不喜欢咱们在他眼皮底下洒扫,但又爱干净,所以咱们需要和二爷错开时辰打扫,今晚咱们就得把书房收拾干净了。”
严明月深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于是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跟着众人来到书房。这位顾二爷的书房很大,分为里外两个套间。
深红和浅碧说要去打扫里间藏书的地方,于是推着严明月去外间的书房。
书房里空无一人,只留有一盏烛灯静静燃烧,严明月使劲绞干抹布,又被手上的冻疮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甩了甩手,准备先从擦拭家具开始,然而在书桌前却犯了难。
桌案很大,但桌面上却摊了一堆文书,严明月心中暗自嘀咕,这也太不俐生了,于是放下抹布,重新将那些文书的边缘码齐。
但她没注意到,书桌旁的屏风后面,阴影里正站着一个人。
顾云归右手一直搭在短刀的刀柄上,掌心攥到发白,数次欲将刀拔出但又慢慢收回刀鞘。
良久,听见门扉重新合上的声音,顾云归才缓步移至桌前。
屋内被打扫得焕然一新,尤其是桌面上原本杂乱的文书,如今已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但他摊在桌面上弹劾钱侍郎与雍王结党的折子却纹丝未动。
顾云归在这一页与下一页间夹了一根头发,若有人翻动,那么这根头发定会掉落地上,然而它此时却仍好好夹在书页当中。
顾云归眼睑半阖,拿起奏折,任由奏折被火舌舔舐干净。
他想,这并不能洗清这个叫做严明月的女人的嫌疑,而且……
她没擦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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