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一把用帕子捂住了嘴,发出了干呕的声音。巩妈妈吓了一跳,连忙将痰盂捧过来。娉姐儿摆摆手,她就改拿了香茶,伺候她漱了口。
娉姐儿缓过来一些,勉强冲巩妈妈笑道:“我没事,只是忽然有点犯恶心,幸好今日吃得不多,也没吐出什么来,妈妈接着说罢。”
巩妈妈有些懊悔,齐家的事,自己说得那么详细做什么,夫人正怀着身孕,人又矜贵,哪里听得了这些。
娉姐儿却并不是因为觉得齐家恶心或者是赌场腌臜而觉得难受,只是面对“十五两银子买来一条人命”这件事,觉得难以接受。她当家之后,对于物价有了一定的了解,也先后交待身边的人买回家不少人口,当时并没有觉得是花了几两银子买回来几条人命——毕竟这是一个人命如草芥的环境。
但今日一方面是在听说齐家小子险些被砍掉一条胳膊的血淋淋冲击之下,让她对人命有了更直观深刻的了解——虽然贵族家庭买卖奴隶,初衷只是为了让奴仆为自己提供服务,并不是索要他们的性命,但实际上奴婢的生老病死,也的确没被主人当一回事。他们只是大量的、廉价的、可替代性强的工具,没有人记得他们其实和自己的主人一样,是活生生的完整的人,需要被尊重,被珍惜。
另一方面是娉姐儿在心里对十五两银子和一盘菜做了换算,十五两银子等于一盘鸽子蛋,等于齐家小子的一条胳膊,等于齐氏的人身自由和所有权。那么娉姐儿每天炊金馔玉,在吃些什么?在吃血淋淋的胳膊,在吃活生生的人命?
等式两边串联起全新的认知,让本就食欲不振的娉姐儿愈发恹恹。
继因为自己的婚姻对这个社会感到不满、不公之后,娉姐儿再一次深刻认识到这是一个畸形的、吃人的世界。
而产生这一认识的自己,甚至已经是这个畸形世界的幸运儿了。她投生在富贵的家庭,是吃人的一方而非任人宰割的一方,并且她的家庭善良本分,已经尽可能地减少或者说不直接参与对旁人的剥削了。
生理性的泪水盈在睫毛上,娉姐儿觉得喉咙口又泛起酸意。她赶紧强迫自己停止这样糟糕的联想与不合时宜的批判,问巩妈妈:“后来呢?”
巩妈妈眨了眨眼:“奴婢已经说完了呀?后来就是齐氏遍寻老爷不得,大哭了一场,但爽快地签下了身契,奴婢就赶紧回来复命。又根据您的吩咐,将她送到了甘家,把她那个丫鬟打发了,留了那对老夫妻看屋子。又教了他们,等老爷过去了,只要如实回话说,齐氏为了救弟弟,卖身当乳娘去了。”
娉姐儿点了点头:“甘家那边怎么说呢?”
巩妈妈答道:“甘少夫人没说什么,就命人将齐氏领进去安置了。甘家的其他人,夫人也好,大少夫人也好,似乎一点都不知道这事儿。”
对于婷姐儿的能力,娉姐儿有相当深刻的了解,她若想将一件事瞒得密不透风,那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人可以知道。所以她感到十分放心。
但齐氏会这样听话,乖乖地任由巩妈妈摆布吗?那就不一定了。娉姐儿遂问道:“齐氏也就这样乖乖跟你走了?”
巩妈妈回忆了一下,答道:“她似乎没反应过来,因为她兄弟的事,一直在哭,无暇顾及旁的。”
娉姐儿道:“罢了。”等齐氏反应过来,在甘家也没什么可闹的,即使她昏了头想闹,婷姐儿也会有办法让她闹不起来。至于等将来她进了郦府,再要闹,娉姐儿大可一推二五六,将她推到郦轻裘跟前让她闹去,也没什么可害怕和烦恼的。
娉姐儿又问她:“那你身为郦家的仆妇,买了她却送到了甘家去,齐家的人也没什么疑问吗?”
巩妈妈笑了:“奴婢谨慎着呢,并没有自报家门,连柱子奴婢也没让他直接出面——那张牌是偷摸着塞进人怀里的。奴婢去买人的时候,齐家正乱着凑救命的钱,见奴婢穿得体面,架子也端得像样,又拿得出白花花的银子,他们就满口答应着,连奴婢的主家是官是商都没有过问。到甘家的时候,也是被甘家的仆妇半扶半架地进去的,连牌匾都没看清,并不知道自己去到了哪里。”
说到这里,巩妈妈抬起眼,小心地觑了娉姐儿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倒是奴婢想问问夫人,怎么就忽巴拉想到将人送去甘少夫人哪儿了?莫不是……与前些时候甘少夫人过来了一趟有关?”
婷姐儿过来的事,娉姐儿没有跟家里人交待过,众人也只当她是来探望怀孕的姐姐,送一些补品的。
姐妹二人之间的关系,巩妈妈是再清楚不过了,娉姐儿忽然对婷姐儿表现得如此信任,连孙妈妈都不知道详情的事,就这样轻易地托付给了婷姐儿,也难怪巩妈妈有此一问了。
娉姐儿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淡淡道:“这齐氏的事情,本就是婷姐儿来报信的——她丈夫和人应酬的时候,偶然听说了一点风声。”
巩妈妈怔了片刻,才道:“这件事,倒是多亏了甘少夫人了。”
“可不是么。”娉姐儿平淡地接了话,却没有继续谈讲的兴趣,而是吩咐道:“妈妈,接下来再替我做一件事,你就好生歇息罢:烦你将孙妈妈、鬓云髻云、洛水云澜都叫到一处,详细把和齐氏有关的事情都讲一讲,让大家都有个准备。毕竟,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巩妈妈答应了一声,可表情却有些犹豫,也并没有马上离开。
娉姐儿掀起眼皮看她,问道:“怎么了,妈妈可还有事?”
巩妈妈道:“夫人提起的这些人,自然都是好的,就只有云澜,在夫人跟前服侍的功夫还浅,是否为了慎重起见……”
娉姐儿笑了:“多谢妈妈提点着,不过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迟早要为和光园的众人知道,并不忧心谁提前泄密了。之所以请你先告知她们,是因为这些人要替我办事,提前知情也好提前准备。”
况且对于云澜来说,她很快就要熬到头了,她的存在,本就是娉姐儿为了自己怀孕所预备的。即使没有这个外宅的存在,最迟等娉姐儿生了孩子,坐月子的时候也会给云澜开脸。她实在是没有必要提前做些什么。
巩妈妈点了点头,没有再反对,但她斟酌着,又问道:“那是否要奴婢知会宋姑姑、辛姑姑她们呢?”
宋姑姑就是露水,辛姑姑就是泉水。前者是出嫁之后冠了夫姓,后者则因为娉姐儿陪嫁的五个管事都姓陶,为了区分,他们的妻子用的仍是娘家的姓氏。
娉姐儿摇头道:“不必了,人手不够的时候再找她们吧。一来露水到底嫁到了宋家,二来告诉了她们,如果不告诉汾水,汾水心里犯嘀咕,若告诉汾水呢,心里犯嘀咕的又轮到我们了。”
都是从娉姐儿手底下嫁出去的一等大丫鬟,至少明面上一碗水是要端平的,尤其是汾水这样本来就容易想多的人。
巩妈妈没想到娉姐儿看似随口的吩咐,里头还蕴含着这样周全的思量,不免心悦诚服,由衷赞叹道:“还是夫人考虑周全。”随即领命而去。
娉姐儿靠在迎枕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接下来就只等郦轻裘发现齐氏的“失踪”,找过来和她对峙了。
一来以静制动,抢占先机,二来也可借此摸出郦轻裘“探望”齐氏的频率和对齐氏的重视程度。
小半个月后,事情就有了成果。有一日郦轻裘下了衙,显而易见地表露出焦躁来,几乎是坐立不安。这种焦躁持续了好几日,连娉姐儿主动打发他去他最爱的晴帆舫和群玉斋,都没能让他高兴起来。
娉姐儿知道这是因为他发现齐氏被人买走了,但郦轻裘没什么本事,巩妈妈行事又隐秘,郦轻裘甚至闹不清齐氏是被谁买走的,所以找得焦头烂额,却无功而返。
就这样一路拖到了十月,娉姐儿眼看再这样拖下去,只怕直到自己和齐氏都生产完,郦轻裘都没本事找到她,只好自己揭盅了。
她挑了一个郦轻裘即将休沐的日子,夜里状似闲聊地谈起肚里的孩子渐渐地长大了,乳母和养娘也都要看起来。
“养娘呢,妾身预备让柴妈妈来担任,就是眼下在教导红姐儿的那位妈妈,再有一两个月红姐儿的课业也就结束了,柴妈妈刚好清闲下来。她举止文雅,又明理娴静,无论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肯定都是能带好的。乳母呢,妾身也挑好了。辛姑姑曾是妾身的陪嫁大丫鬟,最值得信任,又刚好也怀着身孕。就只一条,她比我晚几个月怀孕,肯定也会更晚生育,孩子刚生下来头几个月也不能没奶吃,所以妾身又另找了一位乳母,她的产期更早,请了她,两个乳母一起照料着,也更精心,姑爷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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