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轻裘哪里会管这样的事,闻言随意道:“你来操心这些事,我自然是放心的,一切随你的意就好。”
娉姐儿佯嗔道:“姑爷可真是,自己的孩子,一点也不上心!这是从外头请来的乳娘,并不知根知底,你也不仔细打听打听。有句老话说,吃了谁的奶,就会跟谁像,若这乳娘来历并不清白,带坏了我们的孩子,那可怎么办?”
郦轻裘心想,这怀孕的妇人就是想得多。家里家外的几个女人,平日里是何等殷勤小意,一旦怀孕,就成了祖宗,要这要那,颐指气使的,简直叫人头大如斗。只有两个略好些:一个是陈姨娘,怀了孕也不改原先的温柔贤惠;另一个就是娉姐儿了,怀孕之后似乎变得贤惠了,频频允许自己住到和光园去,也很少借着孕期的症状撒娇作痴要求自己陪她。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会冒出这样古怪的想法来,需要自己开解,实在是麻烦。
但他心里也非常盼着娉姐儿肚里的孩子,所以还是很愿意花功夫去哄她的:“夫人说得极是,是为夫粗心了。夫人快给为夫说道说道,请的奶娘是个什么出身,为人可老成?”
娉姐儿笑道:“出身倒是清白出身,就只命苦些,家里有个嗜赌如命的弟弟,就是这个弟弟累得她怀了身孕还要卖身当奴婢。至于为人,我也没直接接触过,并不知道详细。”
一听到“赌”这个字,郦轻裘似乎被触发了关键词,整个人都僵硬了几分,但随即又放松下来,想必是觉得天下嗜赌如命,卖儿鬻女的人多了去了,哪里有那样巧合的事,他就笑着叹道:“确实有些命苦。那她既然怀了身孕,必然是已经出嫁了,都是夫家的人了,她弟弟凭什么卖了她还赌债呢?难不成她丈夫死了,她肚里的是个遗腹子不成?”
娉姐儿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自己诅咒自己,没忍住笑出了声,又在郦轻裘狐疑的目光中迅速收回了笑容,一本正经地答道:“死应该是还没死,但她似乎是自甘下贱去做了别人的外室,没有明媒正娶,所以并没有丈夫,只有个姘夫,户籍上面的户主还是她兄弟。”
郦轻裘神情一僵。
望着他那张堪称英俊的脸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娉姐儿几乎要痛快地大笑起来。
图穷匕见,她终于说完了最后的信息:“是了,这位新乳娘姓齐,似乎单名一个越字,姑爷你常年在外头走动的,见多识广,不知道识得不识得?”
“你……”郦轻裘惊得跳起来,几乎是本能地退后了两步,抬手摸上了自己的面颊。
娉姐儿曾经设想过和郦轻裘对峙的场面,想过他会恼羞成怒,想过他会像蒋姨娘那会一样,厚着脸皮请求自己收容这个怀孕的外室,她甚至设想好了应对的策略——此时孙妈妈正在一墙之隔的东二次间,里头的动静一有不对,她就会到宁国公府请姚氏来撑腰。外头车马房内,也有小厮套了车预备好了。
但郦轻裘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保护自己,显然是蒋姨娘事件中挨的那一巴掌令他记忆犹新。
可更好笑的是,他明知道蓄养外室会有什么后果,但他还是做了。
娉姐儿再次无比深刻地认识到,肚里的儿子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如果说从前只是盼着得到一个儿子,那么现在,她就是绝对要得到一个儿子,几乎已经不能承受孩子是个女儿的可能了。
她都已经怀着身孕了,丈夫还能借着子嗣的名头,一而再、再而三地蓄养外宅,开枝散叶。还不是借着这个畸形社会给他的庇护——如果将郦府的情况说给任何一个外人听,娉姐儿的做法都是不占理的,而郦轻裘的做法是占理的。因为郦轻裘已经到而立之年了,膝下尚且没有孩子,娉姐儿却霸道地不准小妾生养,非要自己先生出孩子来,才许别人生。说到外头去,众人都会觉得娉姐儿霸道善妒,郦轻裘是无可奈何了,才去和外室生孩子。
即使这些所谓的外人不知事件的全貌,即使他们之中有相当数量的女性,同样遭受着不公的压迫和毫无道理的非难,但他们并不会共情娉姐儿,更不会站到她那边。即使真有人理解她、同情她,如同吉光片羽,他们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并不能给娉姐儿提供什么实际的帮助。
因为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啊。
浸淫于此的人们,受益者也好,受害者也好,加害者也好,似乎都麻木地、自觉地维护着这一套规则的运转,没有人想过要去革新它,也没有人知道,革新之后他们所得到的,将会是更美好还是更糟糕的一切。
思绪如同潮水一般,一浪又一浪地拍击着思维的海岸。
娉姐儿忽地想起了大哥哥松哥儿和伯父殷苈沅的对话。似乎是她某次回娘家的时候,一家人在一处闲聊,松哥儿父子忽地谈到了什么“摊丁入亩”。每个字娉姐儿都是懂的,可连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伯父似乎是一力赞同这一革新的,屈指数了摊丁入亩的许多好处,但松哥儿却有些犹疑,或者说干脆是反对的。他认为这一改革会触碰很多大地主的利益,对于像殷家这样买了很多地,划了很多祭田的家庭也没有好处,而且政策成功推行的可行性也不高。
然后伯父就生气了,斥责松哥儿鼠目寸光、与民争利。松哥儿当时唯唯诺诺的,不再辩解,一味称是而已。
可是后来娉姐儿去表兄余若时家里作客,听余若时与谢载盛也在聊摊丁入亩,他们的观点与松哥儿是一致的:革新会触碰一部分群体的利益,因此反对的潮流很大,未必是朝中几个激进的革新派一力主张,就能成事的。并且皇帝对此的态度也十分保守,已经有一位新派的阁老,在朝堂上遭到申斥了。
等娉姐儿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可笑了,她只是一介女流,不懂政治,也没有说话的份儿,却居然在和丈夫因为一个外室而对峙的时候,天马行空地想到了摊丁入亩的事情上。
她是因为什么想到这件事来着的?哦,是了,是因为意识到想对这个社会进行一些变革,难度太大。连成熟的政治家们尚且做不到,遑论她一个小小的后宅妇人了。
所以在她眼里的许多加诸于女子身上的不公的规则,也很难被撼动了。
她不再去想她和郦轻裘之间的对错——无论在旁人眼中谁对谁错,她总是要捍卫自己的权益的。
她听见郦轻裘在问她:“她——齐氏,现在在哪里?是你买了她吗?”声音明显中气不足,甚至还有一些颤抖,居然依旧是恐惧占了上风。
她听见自己心平气和的回答:“不错,是我买了她。她好得很,客居在亲戚家里,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就是十分想你,每日都要想方设法问一问你的情况。”
得知齐氏无虞,郦轻裘松了一口气,但依然没有靠近娉姐儿半步,甚至不动声色地把一个迎枕举在手里,似乎预备着娉姐儿一个巴掌抽过来的时候能立刻举起来格挡。
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和娉姐儿谈判着:“夫人,我承认我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不该瞒着你。只是你虽怀孕了,却也不知男女,并且只有一个儿子也是不够的,子息单薄的人家,是会被欺负的。我们郦家也不能断了传承不是?我见你有孕之后,也不曾给家里的妾室们断了避子汤,我年纪又大了,心里着急,所以才……总之呢,木已成舟,齐氏在别人家里养着,也不是个办法,夫人你最是贤德的,我看,还是像之前蒋姨娘那会子一样,许她进家里来养胎罢?”
娉姐儿嗤地一笑:“你父亲就你一个儿子,也没见你被谁欺负了呀?”
郦轻裘苦着脸道:“我父亲虽然只有我一个,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儿子,可我眼下还……一个儿子都没有呢。”
娉姐儿又冷冷地说道:“你怪我不曾给妾室们断了避子汤,殊不知我有我自己的考量,总要等我出了月子,再来提这件事。难不成只有你一个盼着郦府有后,我就一心想让你绝后不成?你总要考虑我的感受。”
郦轻裘闻言,觉得有戏。当娉姐儿横眉立目的时候,他知道妻子在气头上,自己心中所求很难实现,甚至又要夫纲不振。但娉姐儿在娇滴滴的抱怨,就说明她处于一个能沟通的状态,并且有被哄好的可能,而他郦轻裘别的不行,哄女人却算是强项了。
他当即放下身段,深情款款地说了许多肉麻的话,主题不外乎自己对她是何等的在意和重视。果然,随着不要钱的好听话滚滚而来,娉姐儿的脸色也渐渐好看起来。
她垂下眼睛,半靠在他怀里,低声问:“我收着齐氏的身契,这样她纵使进了门,也从良妾降为贱妾,你不怪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