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续作第一卷《残园泣血》第 13 章银两急:葬礼无钱办
1. 荣府败落:丧仪前夕的萧瑟景象
荣国府的天,是从贾母咽气那刻起,彻底塌了半边的。檐角的琉璃瓦蒙着一层薄灰,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渣,落在青石板上碎成细粉。那些曾在阳光下流转霞光的瓦片,如今连青苔都懒怠附着,露出釉面下斑驳的裂痕,恰似荣国府千疮百孔的内里。往日里被丫鬟们每日擦拭三遍的铜环,如今锈迹爬满了纹路,连扣门时都发不出清脆的响,只剩沉闷的 “哐当” 声。铁锈裹着蛛网垂在门环下方,倒像是垂落的丧幡,无声诉说着府里的凄凉。
门楣上 “荣国府” 三个烫金大字,金箔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底色,在秋风里透着股说不出的萧瑟。剥落的金箔零星落在门槛上,被往来仆役踩成碎屑,混着枯叶扫进墙根的排水沟。不知哪个顽皮孩童用树枝在露白的木头上划出歪斜痕迹,远看竟像极了潦草的哭脸。
门前那对石狮子,沾着落叶与尘土,眼窝处积了厚厚的灰,再也没有小厮按时清扫,远远望去,倒像是蒙了层愁绪,连往日里威慑路人的眼神,都失了威严,只剩落寞。左边石狮爪下踩着的绣球裂了道缝,滚落在旁的枯叶堆里无人捡拾;右边雌狮怀中的幼崽,不知何时缺了半只耳朵,露出粗糙的石芯,仿佛在无声呜咽。墙根处的野草疯长,攀着石狮后腿缠上腰间,倒像是给这守护了几代人的神兽,系上了素白的孝带。
头七刚过,廊下悬着的白幡被秋风卷得簌簌响,那声音细弱却绵长,像谁藏在垂花门后,用素帕捂着嘴无声地哭,连气息都不敢放重。往日里围着贾母打转的丫鬟婆子,如今散了大半 —— 有的被内务府抄家时一并带走查问,铁链拖拽着走过青石板的声响仿佛还在回廊里回荡,绣着金线的丫鬟服被衙役扯得破破烂烂,至今没个音讯,只留下空荡的厢房,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去发出 “呜呜” 的响,墙角蛛网垂落,在光影里轻轻摇晃;有的见贾府树倒猢狲散,连夜卷了些铜镜、绢帕、旧衣裳之类不值钱的细软,趁着夜色从角门逃了,连个招呼都没打,只在床榻上留了件半旧的布衫,被风吹得在枕畔轻轻翻动,像是欲言又止的叹息。
最后只剩鸳鸯、琥珀、袭人几个跟着老太太多年的老仆,红着眼眶守在贾母生前住的荣庆堂里。暮色透过雕花槅扇斜斜切进堂屋,将八仙桌上的白烛影子拉得老长,烛泪凝结成透明的珊瑚状,倒映着屋内人惨白的脸色。
琥珀端茶时,手腕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滚烫的茶水泼在青釉杯沿,在月白色釉面烙下蜿蜒的浅褐色水痕。她慌忙用素色帕子去擦,指腹却先触到杯身细密的冰裂纹 —— 那是老太太最爱的雨过天青盏,去年中秋赏月时,还笑着用这杯子给她斟过桂花酿。眼泪突然决堤,砸在杯身晕开深色水痕,帕子很快洇得透湿。颤抖的指尖抚过冰凉的瓷面,恍惚又听见老太太慢条斯理的声音:"琥珀啊,这茶要三起三落才出味。"
袭人独自站在角落里,檀木衣柜的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那声音仿佛是岁月的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樟脑混着安息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熟悉的味道,勾起了她无数的回忆。几件半旧绸缎衣裳叠得齐整,领口处还留着淡淡的胭脂香,那香气虽淡,却依旧清晰,仿佛老太太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
她指尖触到那件米白色软缎大氅,绸缎早已被摩挲得温润如脂,仿佛承载着老太太无数次的抚摸。袖口金线绣的并蒂莲也褪了颜色,金线不再闪耀,就像老太太离去后黯淡的时光。去年隆冬,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老太太裹着这件衣裳倚在熏笼边,炭火映得她脸庞微红,却掩不住眼中的慈爱。她将暖烘烘的手炉塞进袭人掌心,声音里满是疼惜:"好孩子,看你冻得鼻尖都红了。" 那双手虽已布满皱纹,却温暖有力,让袭人在寒冬里感受到无尽的关怀。
此刻恍惚间,仿佛又有温热的暖意从记忆深处传来,不仅是手炉的温度,更是老太太给予的那份深深的疼爱。她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那泪水里,有思念,有感激,也有对往昔时光的眷恋。
她望着衣襟上细密的针脚出神,那是老太太手把手教的 "月牙绣",每道弧线都藏着老人家的耐心。突然想起昨日还见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戴着老花镜,边绣着荷包边念叨要给重孙子当满月礼。鼻尖骤然发酸,她慌忙低下头用衣袖遮掩,不料肘间却带倒了衣柜顶上的缠枝莲纹铜香炉。香炉砸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声响,惊得琥珀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八仙桌上,溅起的茶水在素白桌布上洇出深色斑点,如同落下满地伤心泪。
王夫人枯坐在贾母常坐的那把紫檀木圈椅上。椅垫上暗纹松鹤图样,是老太太生前最爱的款式,只是边角早已被岁月磨得发白,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无声诉说着时光的流逝。她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要用这副单薄的身子,硬生生撑住这摇摇欲坠的荣国府。然而,那放在膝上的手,却死死攥着一方素色帕子,指节泛出青白色,帕角被绞得变了形,连绣着的兰草纹样都被扯得扭曲,几根丝线断了,在空气里轻轻飘着。
堂屋里静得令人窒息,唯有外间传来琥珀压抑的啜泣声,混着窗棂被风吹得 “吱呀” 作响。那声音,恍惚间竟与贾母生前夜里翻身时床架发出的轻响别无二致。王夫人猛地闭上眼,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她仿佛又看见老太太坐在这把椅子上,手里捏着佛珠,慈眉善目地笑着与她聊家常。老太太鬓边那朵珠花的光泽,在记忆里依然清晰可见,恍若昨日。待她再次睁开眼,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浓重,泪水模糊了视线。
里间的灵床上,贾母的尸身静静躺着,盖着那床绣了百子图的锦被。锦被上的金线虽还闪着微光,却掩不住那股子从灵床底下透出来的寒意。寒意弥漫开来,连空气都冷得刺骨。王夫人心里清楚,眼下最棘手的难题,竟是连给老太太买口像样棺木的银子都凑不出来。想到这里,她的心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又疼又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无比,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王夫人半倚在紫檀雕花榻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缠枝莲纹掐丝珐琅手炉,铜胎表面的鎏金早已斑驳。窗外寒风卷着枯叶扑在槅扇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望着案头摊开的丧葬账簿,墨迹在烛光下晕染成一片黯淡的云。
"去,把账房的周瑞家的叫来。"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涌上喉头,她慌忙用帕子捂住嘴,指节攥得发白。待咳嗽稍缓,才发现素色绢帕上洇开几点暗红。声音哑得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过,尾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打着旋儿,连她自己都没察觉,那颤巍巍的语调里,藏着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
窗外更鼓沉沉地响了三下,王夫人望着墙角堆着的几个樟木箱 —— 那是她仅剩的体己,前日叫人开箱查看时,绸缎衣裳早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几件金器也因典当又赎回,边角磨得没了棱角。抄家那日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官兵们如狼似虎地闯进来,箱笼被掀翻在地,翡翠玛瑙滚了满院,最后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几封催债的文书。
周瑞家的能干她是知道的,当年操办元春省亲,多少棘手的事儿都被她利落解决。那日王夫人亲眼见她踩着绣鞋在大观园里来回奔波,衣襟被汗水洇出深色水痕,却仍能笑着周旋在江南采办的匠人之间,连挑剔的姑苏绣娘都被她哄得服服帖帖。可如今...
王夫人捏着羊脂玉护甲的手指微微发颤,烛光将账簿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照得忽明忽暗。她凝视着那一串刺目的数字,太阳穴突突直跳 —— 金丝楠木棺椁的采买清单上,墨迹未干的银数几乎占去东府送来体己钱的半数。紫檀木算盘珠子在框里拨得叮当乱响,每一声脆响都似重锤敲在她心上。
想起采买白事用的香烛纸马时,当铺里押出去的翡翠镯子还没赎回来,账房先生攥着银票的手都在发抖。那翡翠镯子原是她陪嫁之物,质地通透,价值不菲,如今却为了应付这桩丧事,不得不忍痛典当。可即便如此,缺口依旧巨大,看着账册上不断攀升的花销,王夫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满心都是无力回天的悲凉。
更别说要按贾母的身份规格,雇和尚道士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王夫人望着库房里仅存的几匹素绢,耳畔仿佛又响起族中老嬷嬷们的议论:"老太太的排场,总不能比宁国府秦可卿的差了去。" 可秦可卿丧事时,贾府尚有余力请一百单八众高僧超度,如今连经幡所需的百匹素绢,都要拆了丫头们的月白衫子来凑。
"罢了,且听听她怎么说。" 王夫人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鎏金手炉的缠枝纹,炉内炭灰早已凉透,铜胎在掌心沁出冰棱般的寒意。她下意识将手炉往貂裘领口又塞了塞,那缕勉强续着的残温,却暖不透胸腔里翻涌的寒意 —— 账房刚送来的红帖上,几行歪斜的字迹刺得她眼眶发疼:棺木寿衣尚未置全,府中银库竟只剩不足百两散碎银子。
雕花窗棂外,浓稠如墨的夜色漫过黛瓦,远处梆子声穿过七层重檐,惊起栖在老槐树上的寒鸦。扑棱棱的振翅声里,王夫人恍惚又见着白日里管家娘子跪在地砖上的模样,青布裙裾沾着泥渍,喉间哽咽着回禀外头商铺的催款单。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惊得她指尖一颤,手炉险些跌落,鎏金兽首衔着的流苏在暗处晃出细碎的冷光。
琥珀指尖还残留着擦拭眼泪时沾上的冰凉帕子的触感,她声音发颤地应了声 “是”,刚掀开门帘,冬夜的冷风裹着细雪就呼啸着灌了进来。那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袖口、领口的缝隙钻进来,冻得她浑身发麻,不由得打了个剧烈的哆嗦。她连忙双手紧攥着素服的衣襟,用力把领口往脖子里缩,恨不得将自己整个儿裹进去。
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院子里一片昏暗,只有远处几盏零星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晃,洒下些微弱的光晕。就在这时,只见周瑞家的提着个褪色的青布账袋,身影佝偻地从月亮门里慢慢挪进来。她缩着肩膀,每走一步都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脚步虚浮得仿佛踩在棉花上,随时都可能摔倒。往日里她总是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盘得精致又牢固,如今却散了几缕碎发,凌乱地贴在颊边,上面还沾着些灰扑扑的尘土,衬得她面容憔悴又狼狈;身上那件半旧的湖色绸衫,早已没了往日的光泽,更显眼的是上面还沾着几块大小不一的墨渍,想来是这些日子整日埋头对账,忙得连换洗的时间都没有;就连腰间系着的汗巾子,还是前年的旧物,颜色暗沉得几乎发黑,边缘更是被磨得毛糙不堪,轻轻一碰仿佛就要散开。
她一见到王夫人,连忙强撑着身子屈膝行礼,膝盖重重磕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声音里满是惶恐不安:“太太唤奴才来,是有什么吩咐?” 说话时,她偷偷抬眼,快速地瞥了王夫人一眼,只见太太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素纸,眼底布满血丝,通红一片,连往日红润的嘴唇此刻都没了血色,毫无生气。周瑞家的心里猛地一沉,不用问也知道,定是为了老太太葬礼那巨额的银子发愁,这几日府里上下为了筹钱,早已是焦头烂额,却依旧没有着落。
2. 账房告急:葬礼银两的残酷缺口
“老太太的葬礼,你算过了,得要多少银子?” 王夫人开门见山,目光落在周瑞家的手里那只账袋上 —— 那袋子瘪得可怜,边角磨起了毛,连系带都松松垮垮的,像极了如今的荣国府,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只剩一副空架子。她攥着帕子的手又紧了紧,指腹蹭过粗糙的帕面,等着周瑞家的回话,心里既期待又害怕,期待能有个凑得出的数目,又怕听到那遥不可及的数字。
周瑞家的闻言,脸 “唰” 地白了,比她身上的素服还要白几分,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颤巍巍地从账袋里掏出一本泛黄的账册,账册的纸页脆得一碰就似要碎,边角都卷了起来,像是被水浸过又晒干,上面用毛笔写的数字,有的被晕开,只能勉强辨认。她手指在纸页上反复划过,指甲都泛了白,像是要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里抠出银子来,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还带着一丝颤抖:“回太太的话,奴才算了三天,连夜里都没合眼,把能省的都省了 —— 单是买口中等的楠木棺木、请六个僧道来做七七法事、再办些简单的流水席招待亲友这三样,最少也得二百两银子。可…… 可咱们府里的账上,如今只剩…… 只剩十七两四钱七分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头垂得更低了,下巴都快碰到胸口,不敢去看王夫人的眼睛,怕见着太太失望又痛苦的模样,更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
“十七两?” 王夫人猛地站起身,椅腿在青砖地上刮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像指甲划过木板,惊得廊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廊下的灯笼,灯笼晃了晃,烛火差点灭了;麻雀撞在廊柱上,发出 “咚” 的一声,又慌忙飞走了,连羽毛都掉了一根,飘落在青石板上。她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瑞家的,语气里满是不敢置信,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怎么会只剩这么点?前儿抄家时,李总管不是说,念在咱们府里还有老弱妇孺,给咱们留了些应急的银子吗?那些银子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甚至还有点愤怒 —— 她原以为就算少,至少也能有几十两,没想到竟只有十七两多,连买半口棺木都不够,这让她怎么给老太太交代?
“太太忘了?” 周瑞家的 “扑通” 一声跪下,膝盖磕在砖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疼得她龇牙咧嘴,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却不敢喊一声疼,只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麻纸,那纸被揉得不成样子,边角都破了,她双手捧着递上去,指腹把纸边都蹭得起了毛,声音里带着哭腔:“内务府抄家那日,刘主事说咱们府里有亏空,得先把剩下的三百多两银子‘暂借’走,等日后查清楚了再还。奴才当时就跟他争过,说‘府里还有老太太和小主子们要养活,得留些银子应急’,可他只说这是上面的吩咐,还瞪着奴才说‘再啰嗦就把你当同党办了’,奴才也没办法啊!如今…… 如今这光景,哪还有‘日后’啊!这是内务府给的借条,您瞧瞧……” 她说着,眼泪也掉了下来,砸在青砖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既委屈又无奈 —— 她跟着周家在府里几十年,从荣府鼎盛时的风光,看到如今的衰败,从没见过府里这么窘迫的模样,连老太太的葬礼都办不起。
王夫人接过借条,指尖触到那粗糙的麻纸,像碰到了冰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顺着脊梁骨往头顶冒,连牙齿都忍不住打了个颤。纸上的字迹潦草,像是随便涂画上去的,“暂借” 两个字写得格外扎眼,墨色浓得发乌,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刻在纸上,落款处连个内务府的印鉴都没有,只有刘主事歪歪扭扭的签名,明摆着是 “借” 了就没打算还的。她捏着那张纸,指腹反复摩挲着 “暂借” 二字,像是要把这两个字磨碎了吞进肚子里,可越摩挲,心口越堵得慌,像压了块大石头 —— 想当年荣府鼎盛时,别说二百两,就是二千两、二万两,也不过是贾母随手赏给戏子的缠头,宝玉生日时办的宴席,哪次不是耗费上千两,连丫鬟们的月钱加起来,都比这十七两多。如今却连给老太太买口棺木的钱,都要这般窘迫,连句像样的回话都讨不到,这巨大的落差,让王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连站都有些站不稳。
3. 希望落空:贾母首饰的无奈结局
“那…… 库房里还有老太太的首饰吗?” 王夫人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最后的希冀,语气里甚至有了几分恳求的意味,连腰杆都比刚才弯了些。她清楚记得,贾母生前最宝贝那些金银首饰,翡翠镯子、赤金镶红宝的簪子、东珠耳坠,满满一匣子放在描金漆盒里,每次拿出来赏玩时,都要让鸳鸯用软布仔细擦拭,怕沾了灰尘影响光泽。当年元妃省亲时,老太太还特意把那支赤金嵌九龙的步摇拿出来给娘娘看过,说是先皇赏的旧物,上面的珍珠颗颗圆润,价值不菲。若是能变卖几件,凑够葬礼的银子总该够了,王夫人心里默默盘算着,觉得这或许是唯一的希望了,若是连这个都没有,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瑞家的头垂得几乎要贴到地面,肩膀一抽一抽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回太太,老太太的首饰匣子,早在抄家那天就被内务府的人搜走了,刘主事说…… 说‘暂存’在府库里,等日后查完账再还给咱们。奴才去内务府问了三回,头两回门房还让进去等,给碗热茶暖暖身子,第三回直接把奴才往外推,说‘不该问的别问,再啰嗦就把你抓起来关大牢’,连匣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她说着,眼泪掉得更凶了,用衣袖擦了擦,却越擦越多,觉得自己没用,连老太太最宝贝的东西都护不住,枉费了老太太平日里对她的信任。
“暂存?” 王夫人冷笑一声,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连石板都像是被染得发潮,“这府里的东西,只要进了他们的门,还有‘还’的道理吗?老太太一辈子省吃俭用,连块像样的料子都舍不得给自己添,有好东西都想着孩子们,宝玉爱吃的点心,黛玉爱喝的茶,她都记在心里,攒下这点首饰,原是想留给姑娘们做嫁妆的,到最后连给自己办葬礼都用不上,这是什么道理!”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都变得急促,若不是鸳鸯眼疾手快,及时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她差点就要栽倒在地,连椅子都被带得挪了半寸。
她的哭声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堂屋里每个人的心上,连空气都变得更沉重了。鸳鸯站在一旁,眼泪早就流干了,眼眶红肿得像核桃,连眼皮都肿得耷拉下来,此刻见王夫人这样,只能上前轻轻扶住她的胳膊,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哽咽着说:“太太,您别太伤心了,老太太在天有灵,也不愿看见您这样伤了身子。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总能…… 总能凑够银子的,说不定…… 说不定琏二爷能想办法呢?” 话虽这么说,她自己都没底气 —— 贾琏自抄家后就被关在牢里,连面都见不着,哪还有办法?可除了这么说,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王夫人了,总不能让太太就这么垮了。
可 “别的法子”,又能有什么法子呢?荣府的亲友们,抄家后大多避之不及,连往日里走得近的史家、王家,如今也大门紧闭,派人去送信,门房只说 “主子不在家”,连门都不让进;府里的丫鬟婆子,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也都是穷苦人,每月那点月钱刚够糊口,哪有什么积蓄。王夫人靠在鸳鸯怀里,看着堂屋里落满灰尘的梁柱,梁上的彩绘早已褪色,原本鲜艳的红色变成了暗红,金色变成了土黄,连当年康熙爷御笔题的 “慎终追远” 匾额,都蒙着一层灰,用手一摸,就能沾一手土,连字迹都快看不清了。她又看向窗外,那棵石榴树光秃秃的,枝桠歪歪扭扭地指向天空,树皮干裂,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 —— 往年这个时候,树上该挂满红灯笼似的果子,丫鬟们会摘下来给老太太尝鲜,老太太总说 “酸中带甜,像极了年轻时的日子”,还会把最大的那颗递给她,让她也尝尝;如今却只剩枯枝在风里晃,连片叶子都没有,连鸟都不愿落在上面。她忽然想起贾政被流放前,拉着她的手说 “府里的事,就托付给你了,照顾好孩子们,别让他们受委屈”,那时她还想着,就算家道中落,总能守住这份基业,等孩子们长大就好了,可如今才知道,在这乱世里,连给老太太办场体面葬礼的银子,都成了奢望,她连这点承诺都守不住,心里又愧又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4. 雪中送炭:宝钗母女的情义之举
就在这时,雕花槅扇外传来环佩轻响,金线绣着缠枝莲纹的软缎门帘被玉葱般的手指轻轻勾起一角。晨光透过湘妃竹帘在青砖地上筛出碎金,带着晨露气息的皂角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漫入屋内 —— 那香味是宝钗惯用的白檀皂角丸特有的气息,氤氲在凝滞的空气里。只见她月白绫袄外罩着玄色素绸大氅,襟前的翡翠珮随着步履轻晃,竟将灵堂前萦绕的线香味道都冲淡了几分,恍惚间倒像是往日晨昏定省时,带着笑意来给老祖宗请安的光景。
只见宝钗立在穿堂风里,青缎掐牙披风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半旧的月白绫子袄。怀中抱着裹着素白绸襁褓的贾桂,那襁褓边角处用天青丝线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如同春日雨丝,这襁褓竟是宝钗出阁时的嫁衣边角改制而成。连接缝处的回纹暗扣,都是用旧帕子的蓝边精心缝制,虽已褪色,却仍可见往日的精致。
刚满周岁的贾桂许是受了母亲沉静气质的感染,往日总爱攥着拨浪鼓乱摇的小手,此刻却紧紧揪着宝钗领口处的补丁。那补丁是前日改小衣裳时,用贾赦旧袍的边角料仓促补上的,深浅不一的灰蓝色块拼出菱形纹样,倒像是水墨写意。宝钗低头看着孩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补丁边缘微微毛糙的线头,想起昨夜掌灯赶工时,针脚在昏黄烛火下忽明忽暗的模样。檐角铜铃轻响,惊起廊下几只麻雀,她下意识将孩子往怀中拢了拢,却见贾桂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鬓边那支银簪,那是用金钏儿留下的镯子融了重打的,此刻在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孩子乌溜溜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小手攥着宝钗衣襟上的盘扣,忽然被供桌上摇曳的白烛吸引。烛泪顺着鎏金烛台蜿蜒成凝固的小溪,跳动的火苗在白幔上投下诡谲光影,惊得他粉嘟嘟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含混的 "咿呀" 声。宝钗慌忙腾出左手,用绣着并蒂莲的素绢帕轻轻拭去他嘴角的口水,指尖触到孩子温热的脸颊,心头泛起一丝酸楚 —— 这本该是阖家欢庆的年岁,却要在灵堂里讨生活。
鬓边那支素银缠丝簪随着动作轻晃,簪头精巧的缠枝纹映着烛火明明灭灭,反倒将她眼下淡淡的青影衬得愈发明显。这支簪子还是薛姨妈当年亲手打的陪嫁,十二道银丝缠绕如血脉相连,虽无翡翠明珠点缀,却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银光,倒像极了薛家如今的光景 —— 褪去了珠光宝气的浮华,只剩骨子里的清贵与坚韧。
她踩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靴面上金线勾勒的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随着莲步轻移,发出若有若无的摩挲声。月白裙裾如同被风吹拂的流云般,在青砖地上铺展开半幅,裙角绣着的银丝蝴蝶似要振翅欲飞。屈膝行礼时,腰间系着的白玉佩纹丝未动,温润的玉色衬得她愈发端庄,尽显大家闺秀风范。
待行完礼,她半蹲下身,指尖轻拢起孩子袄角散落的流苏,将贾桂往前托了托,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洒下一片细碎的光影。"乖,给舅婆请安呢。" 她声音温柔得仿佛浸着蜜,尾音带着哄孩子特有的上扬调。孩子似是听懂了,肉乎乎的小手颤巍巍抬起,腕间银铃发出清脆声响,掌心沾着的桂花糖霜还未擦净,便轻轻拍在王夫人染着孝麻的袖口上,奶声奶气的 "婆......" 字尾音拖得老长,惊得屋角守灵的丫鬟们忍不住抿嘴浅笑,手中的白烛火苗都跟着晃了晃。
这突如其来的稚语,竟让王夫人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动,眼角堆积的皱纹里藏着经年累月的疲惫。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贾桂柔软的胎发,触到孩子后颈沾着的涎水,突然想起宝玉幼时也是这般模样,喉间不由得泛起酸涩,浑浊的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廊下铜鹤香炉飘来几缕安息香,王夫人倚着湘妃竹榻,膝头搭着的月白绉纱手帕已揉出深深褶皱。听见脚步声,她缓缓抬头,见薛宝钗抱着贾桂立在垂花门外,素色披风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宝丫头,你怎么来了?" 王夫人强打起精神,枯黄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抚过贾桂头顶细软的胎发。孩子咯咯笑着往薛宝钗怀里钻,袖口金线绣的缠枝莲纹蹭过孩子泛红的脸颊,倒把金线磨得发暗。她望向薛宝钗鬓边新换的素银簪子,想起往日这时候该是累丝嵌宝的赤金步摇,喉间似有块冷香丸凝成的冰,卡在那里不上不下。
西厢房传来管事婆子报账的声音,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乱飞。那声音像把锈刀,一下下剜着王夫人的心。她别过脸去,望着窗外凋零的海棠。残红坠在积灰的青石上,几片叶子蔫巴巴地垂着,倒像极了如今这摇摇欲坠的荣国府。
邢夫人倚着雕花槅扇,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窗棂剥落的朱漆。暮色透过斑驳的窗纸,在她青灰缎袄上投下蛛网似的暗影,半晌,她才又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与勉强:"难为你还记挂着...... 如今府里诸事繁杂,连几个体面的丫头都要当差到三更天。你身子可吃得消?"
话音未落,檐角铜铃忽然剧烈震颤起来,一串枯叶裹着寒气自穿堂风口倒卷而入。邢夫人下意识往火盆边挪了挪,却见那几片枯叶竟在青砖地上打起旋儿,枯叶边缘被霜气啃噬出的孔洞里,仿佛藏着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她枯竹般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腕间暗红的勒痕随着动作微微凸起 —— 那是三日前在当铺里,掌柜的反复验看镯子时,粗粝的麻绳在皮肤上留下的印记。此刻红痕上又泛起细小的皮屑,像极了荣国府剥落的朱漆。恍惚间,当铺柜台后高悬的 "裕丰当" 匾额又浮现在眼前,那匾额四角垂下的暗金流苏,与掌柜狐疑打量的目光,在记忆里绞成乱麻。
混着樟脑味的霉湿气息突然涌进鼻腔,邢夫人猛地拽紧衣襟。檐角垂落的蛛丝在穿堂风里轻颤,扫过她鬓角的银簪,将那股陈年朽木与药香混合的气味搅得愈发浓烈。她盯着廊下斑驳的朱漆柱,恍惚又见得那日当铺里青灰砖地上,自己踩碎的月光碎影 —— 七八个伙计围着乌木算盘,算珠起落声惊得檐下麻雀扑棱乱飞,她怀中那对翡翠镯子还带着体温,水头极好的翠色却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当掌柜用象牙镊子夹起镯子时,金护甲擦过檀木柜台的刺耳声响,至今仍在她耳膜深处回荡。
指节深深掐进掌心,月牙形的血痕在皮肉里渗出细密血珠。邢夫人望着厅中歪斜的白灯笼,绛红绸布褪成灰白,纸面上晕染的墨字在寒风里扭曲成狰狞的鬼脸。那当票上自己颤抖着签下的名字,此刻竟化作灵堂前摇曳的烛泪,将 "邢夫人" 三个字泡得发胀变形。檐角铜铃被北风掀起,"叮铃 ——" 声混着远处更夫梆子响,与记忆里算盘珠子相撞的脆响轰然重叠。那年元宵夜,她守着账房清点绸缎庄进项,紫檀木算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可如今算盘早被虫蛀得只剩框架。
梆子声忽远忽近,裹着三更天的寒气钻进耳膜,每一声都似重锤砸在邢夫人的心口。她踉跄着扶住廊柱,十根涂着丹蔻的手指深深抠进斑驳的朱漆里,木屑混着碎甲簌簌掉落。忽听得窸窣声响,低头见素绢寿衣下闪过两点幽光 —— 本该送去当铺的翡翠镯子,竟还套在贾母腕间。
镯身雕着的缠枝莲纹依旧精致,只是当年能映出人影的通透质地,如今蒙着层洗不净的灰雾,恰似这日渐衰败的贾府光景。邢夫人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玉面,恍惚间回到初入贾府那日。彼时她刚嫁进贾家,在正堂给贾母奉茶,老祖宗腕间的镯子映着烛火,翡翠流转的光华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连茶水都泼在了衣襟上。
三更天的月光像浸了水的素绢,透过雕花窗棂斜斜铺在檀木案上,将邢夫人腕间那对累丝嵌宝镯子映得发灰。经年累月的包浆裹着黯淡珠光,倒像是凝结了贾府几代人的兴衰 —— 曾几何时,这对镯子也是盛着夜明珠的金丝楠木匣里,被老太太指尖的丹蔻轻轻拨弄过的体面物什。
邢夫人僵坐在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那对累丝嵌宝镯子。这对镯子原是去年寿礼,如今却像两圈沉重的枷锁,压得她手腕发颤。当账房先生佝偻着背,将账本恭敬递到她膝头时,那墨迹未干的 "十贯铜钱" 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砸得她眼前发黑。
她猛地攥住冰凉的镯身,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金镶玉的花纹深深硌进掌心,疼得她眼眶发酸。恍惚间,这钻心的疼痛竟与抄家那日的记忆重叠 —— 官差们翻箱倒柜,扬起的灰尘里,她眼睁睁看着多年积蓄被一扫而空。此刻,梆子声自角门遥遥传来,与她剧烈的心跳声混作一团,咚咚地撞得耳膜生疼。
窗外,梧桐树影在月光下摇曳,斑驳的光影在墙上舞动,仿佛又重现了那日的混乱场景。三更梆子声惊起寒鸦,振翅声混着远处更夫拖沓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她蜷缩在太师椅上,膝头摊开的账本已被烛泪灼出几个焦痕。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泛黄的纸页,那里密密麻麻记着贾府这月的进项:绸缎庄分红二十两,田庄缴租折银五十两,竟抵不上往年零头。更可笑的是,夹在账本里的几张当票边角卷起,露出 “瑞蚨祥” 的朱印 —— 那是前日当掉自己陪嫁玉镯的凭证,当票上墨迹未干,却已被冷汗浸得发皱。
十贯铜钱躺在青瓷盘里,映着月光泛着冷白的光,在筹办贾母葬礼的庞大开支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灵堂里尚未裱糊的白幔垂在梁柱间,像垂落的丧魂幡;库房清单上,香烛、纸扎、素绢的缺口数字触目惊心。她恍惚看见昨日议事厅里,几个旁支叔伯倚着红木扶手,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老太太的体面可不能薄了”,眼底却藏着等着看笑话的精光。
王熙凤枯瘦的指尖死死抠住账本边角,珊瑚护甲在宣纸上划出细碎声响,五道月牙形压痕几乎要将纸页穿透。掌心蒸腾的汗意顺着指缝蜿蜒,在 "绸缎庄欠款" 几个字上晕开墨色涟漪,倒像是账本本身在渗血。
穿堂风裹挟着廊下铜铃的呜咽声撞开半掩的雕花窗,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扑进屋内,惊得她浑身一颤。夹在账本里的当票如雪片纷飞,她踉跄着扑向满地狼藉,银红撒花襦裙扫过檀木桌角,碰倒的青瓷茶盏在青砖地上摔出刺耳鸣响。
指尖触到那张泛黄当票时,冰凉的触感让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当票边缘被岁月啃噬出细碎的缺口,像极了荣国府如今千疮百孔的局面。背面因反复摩挲泛起毛边,"救急" 二字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墨迹早已晕染得不成形状,倒像是被泪水洇湿过无数回。
恍惚间,她又看见那年隆冬,母亲将字条塞进绣着并蒂莲的锦帕,指尖的温度透过锦缎传来。母亲贴着她耳畔轻声说:"穷家富路,留着防身。" 那时她正被丫头簇拥着试穿新裁的襦裙,只当是妇人多虑,随手将锦帕塞进妆奁深处。如今看着这张在典当行辗转多次的当票,边角还沾着零星香粉,倒像是冥冥中早有定数 —— 当年被她视作无用的旧物,竟成了支撑荣国府最后体面的救命稻草。烛泪突然滴落在当票上,晕开一片惨白的痕迹,恰似她此刻苍白如纸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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