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梨树下,积了半寸厚的残雪,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像极了前几日贾母灵前,丫鬟们强忍着的啜泣。宝玉住的那间耳房,门从里头插着,窗纸被炭火熏得发黄,隐约能看见里头烛火摇曳,却连半点声响也透不出来 —— 自打贾母断气那日,他便把自己关在屋里,除了必要的饮食,连宝钗带着贾桂来敲门,也只当没听见。
平儿端着一碗热粥站在门外,手指冻得发红,却不敢用力拍门,只轻轻叩了叩:“二爷,粥要凉了,多少吃些吧?小爷还等着您抱呢。” 屋里静了片刻,只有烛花 “噼啪” 爆了一声,再无回应。平儿叹了口气,转头看见宝钗抱着贾桂走来,忙迎上去,声音压得极低:“奶奶,您看这……” 宝钗轻轻摇头,把裹着厚棉袄的贾桂往怀里紧了紧,孩子刚满半岁,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宝钗走到门前,没有像平儿那样叩门,只抬手抚了抚冰凉的门板,指腹划过木纹里嵌着的雪粒。这门还是当年她初进荣国府时,贾琏特意让人翻新的,如今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浅褐色的木头,倒像是这府里所有人的光景,再没了往日的鲜亮。“宝玉,” 她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门外的风雪,稳稳落在屋里,“我抱着桂儿来的,他醒了有一阵了,哭着要找爹。”
屋里的烛火晃了晃,像是有人动了动。宝钗停了停,又道:“方才周瑞家的来报,说狱里的王差官托人带了话,说贾政老爷这几日咳得厉害,狱卒们见咱们府里没再送银子,连炭火都克扣了。” 这话落音时,屋里终于传来一丝微弱的响动,像是椅子被人碰了一下,宝钗握着门板的手指,悄悄松了些。
1. 门外风雪叩心门
平儿见宝钗站在雪地里,忙把手里的暖炉递过去:“奶奶,您抱着小爷,别冻着了。” 宝钗接过暖炉,贴在贾桂的脚边,孩子被暖意裹着,发出一声软糯的 “咿呀”,小手在棉袄里蹬了蹬。她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除了烛火偶尔的轻响,再没别的声音,心里却不像前几日那样慌了 —— 她知道,宝玉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只是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砸得没了力气。
西跨院的风比别处更急,卷着梨枝上的残雪,落在宝钗的鬓角,很快化成了水。她抬手擦了擦,指尖触到鬓边的银钗,那还是当年薛家没败时,母亲给她打的,如今钗头的银花早已失去光泽,却还牢牢插在发间,像极了她此刻撑着的一口气。“宝玉,” 她又开口,声音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哑,“袭人走的那日,留了话给我,说让你别太难过,她在蒋家会好好的,还说…… 还说盼着你能撑起这个家。”
这话刚落,屋里突然传来 “哐当” 一声,像是瓷碗摔在地上。平儿吓了一跳,忙要敲门,却被宝钗拦住了。她望着门板,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苦,贾母走了,袭人也走了,这府里空荡荡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你忘了?贾母临终前,攥着你的手说什么?她说‘护住妹妹们,护住你爹’,你若是一直这样躲着,怎么对得起她老人家?”
雪又下大了,落在宝钗的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贾桂似乎有些冷,往她怀里缩了缩,小嘴瘪了瘪,眼看就要哭出来。宝钗忙低头哄着,声音放得更柔:“桂儿还小,他还没见过爷爷呢。你总不能让他长大了,只知道爷爷是个关在狱里的罪人,连爹也整日躲在屋里,不敢见人吧?”
2. 门内枯坐忆前尘
屋里的宝玉,正坐在冰冷的炕沿上,脚边是摔碎的青瓷碗,粥洒了一地,混着从窗缝漏进来的雪粒,结成了细小的冰碴。他盯着地上的碎瓷片,眼神空洞,像是没听见门外宝钗的话 —— 自贾母咽气那日起,他的世界就像被一场大雪埋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只余下满心的冷。
他想起贾母走的那天,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手已经凉了,却还攥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宝玉…… 别任性…… 你爹…… 还在等你……” 那时他只觉得天塌了,趴在床边哭,连老太太最后交代的话,也没听进去多少。后来袭人来辞行,红着眼圈说要嫁蒋玉菡,他只麻木地点头,连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来 —— 他连自己都撑不住了,又怎么留得住别人?
炕桌上的烛火又爆了一声,火星溅到他的袖口,他却浑然不觉。眼前忽然闪过小时候的光景:贾母抱着他坐在榻上,给他剥栗子;贾政虽然严厉,却会在他背完书后,悄悄塞给他一块糖;还有黛玉,坐在梨树下写诗,见他来了,会笑着把笔递过来,让他也写两句…… 那些日子,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雾,看得见,却摸不着,一伸手,只剩满手的冰凉。
“桂儿……” 门外宝钗的声音又传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桂儿刚会笑了,你不看看吗?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你,圆圆的……” 宝玉的心猛地颤了一下,他想起前日宝钗抱着孩子来,他躲在门后,听见孩子软软的笑声,那声音像极了春日里刚抽芽的柳枝,嫩得让人心疼。他慢慢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起来。
3. 推门见雪抱儿暖
宝钗抱着贾桂站在雪地里,脚已经冻得发麻,怀里的孩子却渐渐安静下来,小脑袋靠在她的颈窝里,呼吸均匀。她正想再开口,忽然听见屋里传来 “吱呀” 一声 —— 是门闩被拉开的声音。她心里一紧,连忙抬头,只见门板缓缓打开,宝玉站在门后,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身上还穿着前几日的素色长衫,衣角沾着污渍。
“你……” 宝钗刚开口,就被宝玉打断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桂儿…… 呢?” 宝钗连忙把怀里的贾桂递过去,宝玉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动作生疏得很,生怕碰坏了怀里的小东西。贾桂似乎认得出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突然咧嘴笑了,小手抓住他的衣襟,轻轻拽了拽。
宝玉的身体僵了一下,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贾桂的眼睛真的像他,圆圆的,黑亮黑亮的,此刻正好奇地盯着他的脸,小嘴里发出 “咿呀” 的声音。他想起那日在贾母灵前,宝钗告诉他怀了孩子时,他还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是又多了一件要应付的事。可此刻抱着这小小的身子,感受着他温热的呼吸,他忽然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了一下,不再是空落落的冷。
“你看,他认得你。” 宝钗站在一旁,看着宝玉的样子,眼眶微微发红,“这几日你不出来,他总哭,夜里也睡不安稳。” 宝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晃了晃怀里的贾桂,孩子很快又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笑。他低头看着孩子的睡颜,忽然想起贾政 —— 父亲虽然严厉,却从未让他受过半点委屈,如今在狱里受苦,他这个做儿子的,却躲在屋里消沉,像什么话?
4. 一语点醒梦中人
风卷着雪沫子吹进屋里,宝玉下意识地把贾桂往怀里紧了紧,转头看向宝钗:“你方才说…… 爹在狱里咳得厉害?” 宝钗点点头,走到炕边,把平儿端来的粥放在桌上,又拿起一旁的暖炉,递到他手里:“周瑞家的说,王差官说了,若是再凑不出银子,恐怕连年后都熬不过去。”
宝玉握着暖炉,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却让他更加难受。他想起父亲平日里的样子,虽然总是板着脸,却会在他生病时,亲自守在床边;会在他被贾母宠得任性时,严厉地教训他,却从舍不得真的动手。如今父亲在狱里受冻挨饿,他却在这里自怨自艾,算什么儿子?
“我……” 宝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宝钗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宝玉,我知道你心里苦,贾母走了,袭人也走了,这府里如今只剩下我们几个人。可你若是倒下了,我和桂儿怎么办?母亲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贾政还在狱里等着你来救。你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
宝玉看着宝钗,她的脸色也不好,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想来这些日子,她既要照顾孩子,又要打理府里的事,定是没睡好。他想起那日贾母临终前,把通灵宝玉交给她时,她握着他的手说:“你要好好的,撑起这个家。” 那时他只觉得绝望,可此刻抱着贾桂,看着宝钗,他忽然明白了 —— 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家人,还有需要他去保护的人。
“你说得对。” 宝玉深吸一口气,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多了几分坚定,“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爹还在等我,你和桂儿也需要我。”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贾桂,又看向宝钗,“我们…… 我们把那些值钱的东西变卖了吧,先凑些银子,把爹从狱里救出来再说。”
宝钗看着宝玉眼里重新燃起的光,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点了点头,眼眶微红:“好,我们一起想办法。只要你肯振作,再难的日子,我们也能熬过去。” 风还在吹,雪还在下,可屋里的烛火,却比刚才亮了许多,映着宝玉抱着孩子的身影,也映着宝钗温柔的笑容,像是在这残败的荣国府里,悄悄燃起了一丝希望。
5. 翻箱倒箧寻旧物
宝玉抱着贾桂坐在炕边,宝钗把粥重新热了热,端到他面前:“先吃点东西,身子是根本,若是你也病倒了,可就真的没人能救爹了。” 宝玉点点头,接过粥碗,小口喝着。粥已经不那么热了,却带着淡淡的米香,让他空了几日的胃,终于有了些暖意。
贾桂在他怀里睡得安稳,小拳头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宝玉一边喝粥,一边看着孩子,心里渐渐有了主意:“宝钗,咱们府里还有哪些值钱的东西?首饰、玉器,只要能换银子的,都拿出来吧。” 宝钗放下手里的碗,走到柜子边,打开柜门,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她和宝玉的衣物,还有一些从前的首饰盒。
“我这里还有母亲给我的那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还有你从前戴的那块和田玉牌,应该能换些银子。” 宝钗拿出一个描金漆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套赤金首饰,虽然有些年头了,却依旧闪着光。宝玉放下粥碗,接过漆盒,看着里面的首饰,想起当年薛家还没败时,薛姨妈把这套头面交给宝钗时,笑着说:“这是给你当嫁妆的,可不能丢了。”
“还有那个通灵宝玉……” 宝玉突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宝钗愣了一下,连忙摇头:“不行,那是你的命根子,怎么能变卖?再说,那宝玉是补天遗石所化,若是卖了,恐怕会有不祥。” 宝玉沉默了片刻,又道:“可如今爹在狱里受苦,什么命根子,什么不祥,都比不上爹的命重要。”
“你别着急,” 宝钗握住他的手,“通灵宝玉不能动,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我记得老太太从前给你的那个翡翠翎管,还有你书房里的那幅唐伯虎的画,都是值钱的东西。咱们先把这些东西拿去变卖,若是不够,再想别的办法。” 宝玉看着宝钗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就听你的。”
6. 旧物伤情忆往昔
宝钗拿着翡翠翎管,站在窗边,阳光透过窗纸,照在翎管上,泛着淡淡的绿光。这翎管是当年贾母在宝玉十五岁生日时送给他的,说是前朝宫里的物件,极为珍贵。那时宝玉还笑着说:“我又不想做官,要这翎管做什么?” 贾母却笑着说:“留着吧,说不定将来能用得上。” 如今想来,倒是真的用上了。
宝玉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手里的翎管,心里有些发酸:“这是老太太给我的,如今却要拿去变卖,真是不孝。” 宝钗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老太太若是泉下有知,定会明白你的苦心。她最疼的就是你,也最惦记贾政,若是知道你能救贾政出来,她定会高兴的。”
宝玉点了点头,又看向书房里的那幅唐伯虎的画。那是他小时候,父亲贾政给他买的,说是让他多看看名家的画作,陶冶情操。那时他还不懂画,只觉得画里的山水好看,如今再看,画里的青山绿水,却像是在嘲笑他如今的窘迫。“这幅画…… 也拿去卖了吧。” 宝玉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舍。
宝钗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幅画,轻声道:“其实,我这里还有一些我母亲留给我的私房钱,虽然不多,却也能凑上一些。咱们把这些东西都变卖了,应该能凑够银子,把贾政从狱里救出来。” 宝玉看着宝钗,心里满是感激:“宝钗,委屈你了。” 宝钗摇摇头,笑着说:“咱们是夫妻,本该同甘共苦。只要能把贾政救出来,这点委屈算什么?”
7. 托付妥当寻买主
宝玉抱着贾桂,宝钗收拾好要变卖的物件,装在一个黑漆木匣里。平儿走进来,见他们收拾妥当,连忙道:“奶奶,二爷,要不要我去请王掌柜来?他从前常来咱们府里收东西,为人还算公道。” 宝钗看向宝玉,宝玉点了点头:“好,就请王掌柜来吧。不过,你跟他说,这事要保密,别让外人知道。”
平儿点点头,转身出去了。宝钗把木匣放在炕边,走到宝玉身边,帮他理了理衣襟:“一会儿王掌柜来了,你少说话,我来跟他谈。你刚振作起来,别再动气。” 宝玉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好,都听你的。” 贾桂在他怀里动了动,睁开眼睛,看着宝钗,咧嘴笑了。
没过多久,平儿就带着王掌柜来了。王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衫,手里拿着一个算盘,见到宝玉和宝钗,连忙拱手行礼:“给二爷,二奶奶请安。” 宝钗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又让平儿倒了杯茶:“王掌柜,今日请你来,是有几件东西想托你帮忙变卖,你看看,能值多少银子。”
王掌柜接过宝钗递过来的木匣,打开来,里面的首饰和玉器闪着光。他拿起那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仔细看了看,又拿起翡翠翎管,对着阳光照了照,最后看向那幅唐伯虎的画,轻轻展开,仔细端详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二奶奶,这些东西都是好物件,尤其是这套头面和翡翠翎管,都是前朝的珍品,还有这幅唐伯虎的画,也是真迹。若是变卖,大概能凑够五千两银子。”
8. 银落袋中心稍安
宝玉听到 “五千两银子”,悬着的心像是坠了块石头,重重落回胸腔。他下意识攥紧袖中那枚褪色的玉佩 —— 那是今早悄悄从贾桂襁褓里摸出来的,原本打算典当,此刻却被掌心的汗浸得发烫。有了这些银子,应该能把父亲从狱里救出来了。
宝钗指尖轻叩檀木桌面,清脆声响惊散了厅中凝滞的空气:“五千两银子,也还算公道。王掌柜,这些东西就交给你了,你尽快把银子凑齐,送到府上来。” 她将红绸包裹的木匣往前一推,翡翠扳指与鎏金步摇相撞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王掌柜哈着腰连连点头,山羊胡随着话音颤动:“二奶奶放心,我明日一早就去联系买主,最多三日,定把银子送到府上来。”
待王掌柜佝偻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平儿回身掩门时,门扇吱呀声惊起梁间燕雀。宝钗望着宝玉怀中熟睡的贾桂,孩子攥着半块糖糕的小手无意识松开,碎屑落在狐皮斗篷上。“好了,银子的事总算有了着落,你也能松口气了。” 她伸手想替孩子掖紧被角,却见宝玉忽然后退半步。
“只是,” 宝玉喉结滚动,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这些东西都是咱们府里的传家宝,如今都变卖了,将来……” 他望向墙上褪色的《汉宫春晓图》,那是祖母八十大寿时圣上御赐的,如今边角已卷出毛边。画轴下的博古架上,本该摆放的青铜鼎、汝窑瓶都空了位置,只剩几方褪色的锦垫。
宝钗将冰凉的手覆上他手背,袖口的银线刺绣蹭过他指节:“宝玉,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挣。” 她想起前日在后花园,看见几个婆子偷偷议论贾府要散的场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只要人在,只要咱们一家人能团聚,比什么都重要。将来若是日子好了,咱们再把这些东西赎回来就是了。”
宝玉望着她鬓边那支素银簪 —— 这是她进府后最常戴的首饰,原是支掐丝珐琅簪,如今珐琅彩早已剥落,只剩素白的银托。窗外暮色渐浓,余晖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恍惚间又回到那年元妃省亲,宝钗戴着赤金攒珠钗,在大观园的琉璃灯下巧笑嫣然。
“宝姐姐……” 他声音发颤,怀中贾桂突然嘤咛一声,小拳头无意识挥在他胸口。宝玉低头,见孩子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泪珠,小脸上却已绽开甜甜的笑,像是做着什么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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