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雪雁来:黛玉旧物现》
1、天穹的暗色
腊月初八的雪,是入冬以来最绵密的一场。铅云低垂如厚重的灰幔,将天穹压得愈发低矮,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细碎冰粒,刮得人脸颊生疼。漫天飞雪如撕碎的棉絮,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将荣国府的青砖黛瓦都裹上了一层薄霜。飞檐上垂落的冰棱,在暮色里泛着幽幽冷光,恍若无数把锋利的匕首,将曾经的富贵荣华切割得支离破碎。
那两扇曾象征着家族煊赫的朱漆大门,早已失了往日的鲜亮,斑驳的漆皮在雪地里泛着冷光,像是老人脸上皲裂的皮肤。褪色的铜钉东倒西歪,有的已经锈迹斑斑,几处破损的地方露出里面腐朽的木头,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昔日的辉煌与如今的落寞。门檐下悬着的铜铃蒙了层薄雪,风一吹,只发出细碎又沉闷的声响,远不如从前那般清脆悦耳 —— 抄家后留用的下人本就不多,这等雪天里,多半缩在门房里烤火,就着微弱的炭火煮一壶粗茶,连抬头看一眼往来人的力气都懒得费,更别提像从前那样恭恭敬敬地守在门口迎送宾客了。门房的窗棂上,糊着的旧纸被风掀起一角,透出昏黄的光,隐约能听见里头传来的叹息声和偶尔的咳嗽,与外头呼啸的风雪交织在一起,更添几分凄凉。
宝玉裹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站在廊下看雪。棉袍是袭人临走前连夜改的,原是贾政年轻时穿过的旧衣,料子虽还算厚实,却不合身,领口松松垮垮地塌着,冷风顺着缝隙往脖子里钻,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拢了拢衣襟,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庭院里那株光秃秃的海棠上 —— 往年这个时候,潇湘馆的红梅该开得热闹了,黛玉总爱披着那件月白绫袄,站在梅树下写诗,花瓣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也不拂,只笑着转头对他说 “这是梅花替我簪了花,比那些金钗玉簪好看多了”。想到这儿,宝玉的指尖又开始发颤,袖口里藏着的那方黛玉生前用过的素色绢帕,早已被他摩挲得边缘起了毛,帕角还留着一点淡淡的药香,那是黛玉常年服药留下的气息,像是她从未走远,还在他身边一般。
“吱呀” 一声,门房的小木门被推开,一股寒气裹着雪粒子涌了进来。一个裹着灰布头巾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雪粒子顺着头巾的缝隙往下掉,在青砖地上积了小小的一摊,很快又被风吹得散了形。守在门房的老周头跟在后面喊:“哎!你慢些跑,这雪天路滑,仔细摔着!再说了,现在的荣国府,哪还有往日的规矩,犯不着这么急……” 话没说完,那身影已经冲到了廊下,抬头看见宝玉,突然就定住了,头巾滑落下来,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脸,脸颊上还沾着几片未化的雪花,眉眼间那股怯生生的模样,竟有几分潇湘馆旧人的熟悉。
宝玉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往前迈了两步,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 “咯吱” 的轻响,声音有些发哑:“你是……” 他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只觉得那眼神里的恳切,让他想起了潇湘馆里那些安静的日子。
2、雪夜识旧仆,寒语牵故念
那女子连忙把冻得发僵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指关节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寒风里,泛着青紫色。她又往宝玉面前凑了凑,脚步有些踉跄,显然是一路奔波累坏了,怯生生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苏州口音,还夹杂着未消的喘息:“宝二爷…… 您不认得俺了?俺是雪雁啊,林姑娘屋里的雪雁,当年姑娘从苏州来贾府,俺一路跟着来的。”
“雪雁?” 宝玉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黑暗里突然燃起的一点光,可很快又蒙上一层水汽。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雪雁的胳膊,又怕自己动作太急唐突了她,指尖在半空顿了顿,才轻声问,“你怎么来了?是从苏州来的吗?路上走了多久?天这么冷,冻坏了吧?” 一连串的问题涌出来,倒让雪雁一时不知该先答哪一个,只能站在原地,搓着冻僵的手,慢慢缓着气。
雪雁吸了吸鼻子,鼻腔里满是寒气,她把肩上的一个蓝布包袱往怀里紧了紧,那包袱用粗麻绳捆得结实,绳结处还打了个十字,边角处因为一路的颠簸摩擦,已经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浅灰色的布料,显然是被人小心护着走了远路。“俺是上月十六从苏州动身的,原想着快些来,可出了城没多久就下了大雪,路上的积雪没到脚踝,马车走不了,俺只能跟着商队步行,走了快一个月才到京城。” 她说着,往四周看了看,荣国府的庭院里冷冷清清,往日里穿梭不息的丫鬟仆妇不见踪影,只有几间屋子的窗纸透着微弱的光,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不由得红了眼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府里…… 怎么成这样了?俺在城门口听人说贾府遭了难,被抄了家,心里急得慌,一路打听着跑过来,就怕…… 就怕来晚了,见不着您了。”
宝玉别过脸,看着廊外飘落的雪花,雪花落在他的发梢,很快就化了,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他的声音轻得像雪片,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都过去了,提这些也没什么用了。你家姑娘…… 走的时候,你在身边吗?” 这话一问出口,他的喉结就忍不住滚了滚,去年黛玉咽气时,他被贾政锁在书房里抄经,说是要让他 “静心悔过”,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后来听紫鹃说,黛玉走时,只有紫鹃和雪雁守在身边,替她换了干净的衣裳,梳了整齐的头发。如今见了雪雁,便像是抓住了与黛玉最后关联的一根线,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这根线就断了。
雪雁的眼泪 “唰” 地就流了下来,滚烫的泪珠落在冻得发硬的蓝布包袱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很快又在寒风中变得冰凉。“俺在呢,俺一直守在姑娘身边。姑娘走的前一晚,精神好了些,还拉着俺的手说话,说惦记着宝二爷,怕您在府里受委屈,还惦记着老太太,说老太太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最后还说…… 还说潇湘馆的竹子该浇了,别冻着根,等开春了,还能长出新的竹笋。”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袖子上的灰布蹭得脸颊有些疼,又把包袱往宝玉面前递了递,双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姑娘临终前,把俺叫到跟前,从枕头底下拿出这个包袱,说这里面是她的诗稿,还有一幅她画的画,让俺好好收着,若是将来贾府有难,就把这些东西送到宝二爷手里,说您看了,或许能懂她的心思,知道她还有没说出口的话。”
3、旧包袱藏故人心,素手展卷忆旧影
宝玉的手颤得更厉害了,连带着胳膊都在微微发抖。他伸出手,指尖触到蓝布包袱时,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指尖往心口钻,那凉意不是因为天气冷,而是因为这包袱里藏着黛玉的气息,像是触到了黛玉生前的温度,让他心头一紧。他慢慢解开捆着包袱的麻绳,麻绳绕了三圈,每一圈都系得仔细,绳结打得紧实又规整,显然是雪雁一路上怕磕着碰着里面的东西,反复检查过、重新系过的。
包袱里面是一块浅青色的绢布,绢布上还绣着几竿细竹,竹叶子的纹路绣得细致,边缘处用银线勾了边,正是黛玉平日里用的那块 —— 往年黛玉整理诗稿时,总爱用这块绢布裹着,说 “竹是君子,有气节,能护着这些字句不沾尘埃,不被俗世打扰”。宝玉轻轻掀开绢布,首先看到的是一叠叠叠得整齐的诗稿,纸页是黛玉常用的薛涛笺,浅红色的纸面上,印着淡淡的花纹,边角处有些微微的卷曲,显然是被人反复翻阅过,连纸页间的缝隙都变得柔软。
“这是姑娘从进府起写的诗,从一开始的《秋窗风雨夕》,到后来在大观园里写的那些诗,都在这儿了。” 雪雁站在一旁,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姑娘说,有些诗是写给您的,里面藏着她想对您说的话;有些是写潇湘馆的竹子、梅花,写园子里的景色;还有些…… 是她夜里睡不着,想起苏州的家乡,想起林老爷,偷偷写的。她还说,这些诗里藏着她的心思,旁人或许看不懂,觉得只是些伤春悲秋的句子,但宝二爷您一定能懂,因为您最了解她。”
宝玉拿起最上面的一叠诗稿,指尖拂过纸页上熟悉的字迹,黛玉的字如其人,娟秀中带着几分风骨,笔画纤细却不柔弱,每一笔都像是含着情绪,有的笔画轻细,像是低吟浅叹,带着淡淡的哀愁;有的笔画顿挫,像是暗自较劲,藏着不服输的倔强。他慢慢翻着,翻到一页时,动作突然停住了,上面写着《葬花吟》,字迹比其他诗稿要深些,墨色浓淡不一,纸页上还留着淡淡的泪痕,泪痕已经有些发黄,却依然能看出当时落泪的人有多伤心 —— 他记得,那年暮春,黛玉拿着小锄头在大观园里葬花,花瓣落了一地,她一边葬花,一边哭着吟这首诗,声音哽咽,让人心疼。后来她把这首诗写下来,递给他看时,眼睛还是红的,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俺记得,姑娘写这首诗的时候,哭了好几天,夜里睡不着,就坐在窗边对着烛火发呆,有时候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雪雁的声音带着哽咽,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一阵难受,“俺劝她,说姑娘还年轻,将来肯定能和宝二爷好好的,一起在潇湘馆里看花、写诗,日子会好起来的,可姑娘只是摇头,说‘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定了,就像花会开,也会谢,人会来,也会走,强求不得’。俺那时候不懂,觉得姑娘是想多了,直到姑娘走了,俺才明白,姑娘早就知道自己的命了,她只是不想说出来,怕大家担心。”
宝玉没说话,只是把《葬花吟》的诗稿轻轻贴在胸口,像是要把这份念想刻进心里,感受着纸页上残留的温度。他继续往下翻,诗稿一页页翻过,有写 “秋窗风雨夕” 的凄凉,“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的句子,让人仿佛能看到黛玉在秋夜里独坐窗前,对着孤灯叹息的模样;有写 “中秋联诗” 的清雅,“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的句子,藏着她对命运的感慨;还有些小诗,只有寥寥几句,像是随手记下的心情,比如 “竹影扫阶尘不动,月明穿沼水无痕”,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竹节,竹节画得稚嫩却可爱,显然是写潇湘馆的夜景时,一时兴起画上去的。每一首诗,每一个字,都像是黛玉在他耳边轻声诉说,让他想起那些在大观园里的美好时光。
4、诗里藏疑窦,深宫旧事显
翻到诗稿的最后几页,宝玉的动作忽然停住了,指尖悬在纸页上方,迟迟没有落下。那几页诗稿的纸页比其他的要新些,边缘还很整齐,没有卷曲的痕迹,字迹也有些潦草,笔画间带着几分慌乱,像是匆忙写就的,甚至有些字因为手的颤抖而写得歪歪扭扭。其中有一首诗,题目是《深宫怨》,开头两句是 “金笼锁雀雀难欢,玉阶生寒寒彻骨”,后面的句子断断续续,有的地方还被墨点晕染了,墨点的形状不规则,显然是写的时候情绪激动,不小心打翻了墨汁,却没心思去擦拭,只是继续往下写。
宝玉皱着眉,轻声念了出来,声音里带着疑惑:“金笼锁雀雀难欢,玉阶生寒寒彻骨。朱墙高筑隔尘嚣,夜半钟鸣心更苦。君恩似海深难测,一纸诏书泪湿书。可怜红颜多薄命,深宫不见日月出。” 念到最后两句时,他的声音顿了顿,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 这首诗写的是深宫女子的哀怨,字里行间都透着孤独和绝望,可黛玉从未进过宫,甚至很少提及宫里的事,怎么会写出这样的诗?而且诗里的 “一纸诏书泪湿书”“深宫不见日月出”,总让他觉得不对劲,像是在暗示什么,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接着往下翻,又看到一张单独的纸,纸页比其他诗稿要小些,像是从一本旧书里撕下来的,上面没有题目,只有几行字,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清,有些地方因为墨水晕开,只能勉强辨认出大概的意思:“元春姐姐入宫三年,未得见天颜,常年守着空宫,连家人都不能相见。前日闻宫中传言,说姐姐染疾,咳嗽不止,可太医诊脉后,却不肯说病情,只是开了些寻常的补药。昨儿听袭人说,宫里送出来的赏赐,比往常少了一半,而且都是些不相干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姐姐平日里喜欢的…… 姐姐在深宫,怕是过得不好,说不定还受了委屈。”
“元春姐姐?” 宝玉猛地抬头,看向雪雁,眼睛里满是震惊和疑惑,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这是黛玉什么时候写的?她怎么会知道元春姐姐在宫里的事?元春姐姐入宫后,除了省亲那次,几乎很少和家里联系,宫里的情况更是讳莫如深,连母亲都很少知道姐姐的近况,黛玉一个深闺女子,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 元春是宝玉的亲姐姐,当年入宫时,全家都以为是荣耀,可谁知道,入宫后竟是这般光景,宝玉一想到姐姐在深宫里孤独无依,心里就一阵难受。
雪雁想了想,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眉头微微皱起:“俺记得,这是姑娘走前一个月写的。那时候姑娘身子已经很弱了,经常咳嗽,夜里睡不着,就坐在窗边写东西。有天夜里,俺进去给她送药,看见她在写这个,就问她写的是谁,姑娘只是摇摇头,说‘是个可怜人,被困在笼子里,没有自由’,还让俺别告诉别人,说这事要是传出去,怕会给贾府惹来麻烦。俺当时没多想,只当是姑娘看了什么话本,感怀身世,才写了这些句子,直到后来姑娘把这些东西交给俺,说让您看,俺才觉得,这里面或许有别的意思,不是俺想的那么简单。”
宝玉重新拿起那张纸,指尖反复摩挲着 “元春姐姐入宫三年,未得见天颜” 那几行字,指腹能感受到纸页的粗糙,心里的疑窦越来越深,像是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他记得,元春省亲时,虽然脸上带着笑,说着吉祥话,可说话时总有些小心翼翼,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伤,尤其是提到宫里的生活,只说 “一切安好,陛下待我还算宽厚”,却不肯多提一个字,每次问到关键的地方,都岔开话题。后来元春 “病逝” 的消息传来,宫里只说是 “偶感风寒,医治无效”,可贾政当时接到消息时,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手指紧紧攥着那份圣旨,指关节都泛了白,显然是有什么隐情,只是不肯说出来,怕家里人担心,也怕惹来祸事。
“黛玉不会凭空写这些,” 宝玉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坚定,“她一向心思细,做事谨慎,若是没有凭据,绝不会随便猜测,更不会把这些写下来。她说元春姐姐‘染疾’,太医却不肯说病情,还说宫里的赏赐少了,这说明元春姐姐在宫里,很可能不是‘病逝’那么简单,说不定是受了别人的陷害,或者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被人下了手。”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手里的纸页几乎要被他捏碎,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不行,我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不能让元春姐姐白白受委屈,也不能让黛玉的心思白费。”
5、旧画映故苑,寒夜生新念
雪雁见宝玉神色凝重,眉间似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霜,眼底浮着沉沉的忧虑,知道他是为黛玉写的那些关于元春的话忧心忡忡。她垂眸思忖片刻,指尖微微发颤,轻缓地解开随身包袱的锦缎系带。层层素色绢布掀开时,一阵若有似无的墨香混着淡淡药香逸出 —— 那是黛玉常年熏染的气息。
她小心翼翼捧出一卷用细木轴装裱的画,梨木画轴朴实无华,未经任何雕刻装饰,表面却打磨得温润光滑,泛着柔和的光泽,显然是黛玉亲手细细摩挲的成果。雪雁将画轴轻放在桌上,指尖抚过轴头凸起的小扣,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宝二爷,您别太伤神,身子要紧。姑娘早料着您会这般忧心,特意让我把这个带来。" 说着缓缓展开画轴,一幅 "潇湘馆图" 渐次铺陈开来。
画面上,去年冬日的潇湘馆银装素裹,青瓦覆雪,修竹凝霜。风过时竹梢轻颤,簌簌抖落的雪粒如碎玉倾洒,在竹影斑驳的雪地上激起点点涟漪。廊下悬挂的冰棱长短错落,在微光中折射出细碎虹彩,与竹影投下的参差暗影交织成朦胧的水墨肌理。
窗棂半掩处,那盏羊角灯裹着层薄霜,暖黄的光晕透过乳白的灯罩晕染开来,灯穗上坠着的几粒雪珠,仿佛凝结了某个未说完的叹息。案角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冻成墨冰,狼毫笔杆上还留着纤细的指痕,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主人重新握起。
画中虽未勾勒人物眉眼,却在窗纸映出的剪影里,藏着一抹纤薄的轮廓。窗棂上的冰花如破碎的琉璃,将月光筛成细碎的银箔,落在那抹剪影肩头。恍惚间,绛紫色披风裹挟着寒香掠过竹影,竹叶上的积雪簌簌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无声的叹息。苍白指尖拂过结霜的窗棂,凝在玻璃上的雾气便蜿蜒成蜿蜒的泪痕,将满心缱绻都化作了这纸上永不消融的皑皑雪景。连廊前残荷上的积雪,都似凝着化不开的哀愁,枯梗在风中轻颤,抖落的雪粒竟像是簌簌而落的离人泪。
暮色初临时分,风裹着雪粒子撞在窗棂上,将冰花雕琢得愈发剔透。剪影的肩头微微起伏,似是在无声抽泣,脖颈处隐约可见的红绳,随着呼吸轻轻晃动,不知系着怎样的心事。那绛紫色披风边缘的金线绣着并蒂莲纹,此刻却被寒风吹得凌乱,似是要挣脱束缚般翻卷,在竹影间划出暗红的残影。
竹叶上积雪坠落的声响,混着远处传来的更漏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更鼓沉沉,每一声都似敲在她心头,惊起阵阵涟漪。
苍白指尖划过窗棂时,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雾气凝结的泪痕里,仿佛倒映着往昔的笑靥与欢颜。那是大观园里,姐妹们吟诗作对,笑闹嬉戏的场景,如今却恍若隔世。
画中雪景愈发苍茫,朔风卷着碎玉般的雪粒掠过连廊,将檐角冰棱打磨得愈发锋利。廊前残荷早已褪去翠绿,干枯的茎秆弯成残破的弧,覆着层薄雪,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恍若披着素缟的孤魂。那些曾经擎着露珠的荷叶,如今蜷缩成焦黑的褶皱,在风雪中瑟缩,恰似她此刻凋零的心 —— 被命运的霜雪反复碾磨,只剩破碎的脉络在寒风里簌簌作响。
一粒雪从残荷尖坠下,冰晶碰撞石阶的脆响惊得她指尖微颤,碎成星芒的雪沫里,竟折射出无数个重叠的往昔。那泪混着雪水顺着下颌蜿蜒,在颈间凝成一道冰痕,仿佛将二十年的光阴都冻成了咸涩的珠串。
记忆如被掀开的鎏金锦盒,檀木匣底的沉香屑簌簌扬起。那年梨香院白梅初绽,她斜倚着雕花木窗,素手抚过《牡丹亭》卷角,鬓边新裁的绒花随着轻笑轻颤,惊落了窗棂上欲栖的雪雀;那日葬花冢前,纷飞的桃花如绛色雨幕,她攥着花锄的指尖还沾着春泥,却不知春阳的温度早已在寒塘鹤影里凉透。
檐角垂落的冰棱突然坠地,裂帛般的脆响惊得她踉跄后退,素色裙裾扫过阶前薄雪,扬起细碎的银光。寒风掠过空寂的回廊,每一粒抖落的雪粒都裹着陈年旧忆,像是从记忆深处溢出的泪,滴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这泪里裹着十二岁离乡时母亲鬓角的霜,混着大观园诗社停摆那日的残墨,更浸透了病榻前无人添炭的寒夜。
朔风裹挟着碎玉般的雪片,如千万把冰刃劈在雕花窗棂上。铜制的窗钩在狂风中摇晃,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恍惚间竟与潇湘馆竹影摇曳的雨夜重叠。她蜷缩在火盆旁,单薄的袄子挡不住彻骨寒意,指尖捏着狼毫的关节泛出青白。
案头那幅未完成的《秋窗风雨夕》在烛火下微微颤动,宣纸上凝结的雪水正顺着纹路蜿蜒。墨迹被融水浸润,原本勾勒雨打芭蕉的细线条渐渐晕染成灰黑的色块,宛如泪痕在宣纸上肆意流淌。画中半凋的芙蓉花瓣被雪水浸泡得发胀,扭曲变形的轮廓恰似她胸腔里翻涌却无处宣泄的愁绪。
火盆里的炭块突然爆开一朵火星,暗红色的碎屑如流星般坠落在铜盆沿,发出细微的 “噼啪” 声。她望着那点转瞬即逝的光亮,看着火星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最终湮灭在夜色里。屋内的烛火在寒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忽明忽暗。
案头的画纸摊开着,雪水顺着边缘蜿蜒而下,在纸面晕开一片片灰白的水痕。那些精心勾勒的梅枝、尚未干透的胭脂色花瓣,正在雪水的侵蚀下渐渐模糊。她伸出指尖,轻轻抚过画纸上的水渍,仿佛能触碰到曾经落笔时的温度。那些欲说还休的情愫,那些藏在笔墨间的心事,此刻都随着雪水的渗透,化作一片混沌。
命运就像这张被雪水侵蚀的画纸,竹管狼毫勾勒的玉兰花枝,墨色早已被雪水洇成灰蓝,仿佛将黛玉在潇湘馆中无数个挑灯作画的深夜都揉碎其中。她握着笔,反复斟酌着每一笔的走向,那些精心构思的笔触,承载着多少个深夜的辗转反侧;她望着未完成的画作,欲语还休,那些未及诉说的心意,凝结着多少欲言又止的叹息。终究敌不过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画纸在冰冷的雪水的浸透下,只能在消融与晕染中,变成满纸模糊的呜咽。
窗外的雪依旧簌簌地下着,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寒风卷着雪粒,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雪地上,几株红梅在风雪中顽强地绽放,却也显得格外孤寂。就如同她那被命运捉弄的人生,再难寻得一丝清晰的轮廓。曾经的才情与憧憬,在这风雪的肆虐下,都渐渐消散,只留下无尽的怅惘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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