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续:贾宝玉云游记》第一卷《残园泣血》 第 3 章灵前泪:宝玉守黛玉
潇湘馆的门帘是前日新换的素白棉帘,被穿堂风掀起时,总带着一股子浸骨的凉。帘子上没绣往日的翠竹,只在边角用淡青线缝了几缕细枝 —— 那是紫鹃连夜补的,她记得黛玉最喜竹影,说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如今虽只剩残园,也总得留几分念想。风裹着帘角扫过门槛,带起地上的香灰,在灵堂前的青砖上画出浅浅的痕,像谁在无声地写字,写了又被吹散,连痕迹都留不住。
抄家那几日被掀翻的竹影石凳还歪在廊下,凳脚的铜包边磕出了坑,露出里面的朽木。青石板缝里嵌着没扫净的碎瓷片,是从前黛玉搁在窗边的霁蓝釉茶盏 —— 那是去年宝玉生辰时,他跑遍琉璃厂给黛玉寻的,盏底还刻着 “林” 字的小印。如今瓷片只剩半块,釉色在灵堂白幡的映衬下泛着冷幽幽的光,倒像是黛玉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眼神,清清冷冷地看着这满院萧索。
灵堂就设在潇湘馆的正屋,原是黛玉平日里读书抚琴的地方。靠窗的紫檀木书桌被挪到了墙角,桌腿在青砖上蹭出了浅沟,像是不情愿似的。腾出的空地中央摆着一张窄窄的灵床,上面覆着素色的衾被 —— 那是黛玉出嫁时该用的喜被,如今却盖在了灵床上,被角掖得严严实实,紫鹃说 “姑娘怕冷,得裹紧些”,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灵床前的香案是从荣庆堂暂借的,案面还留着从前贾母用来放点心的浅痕。案上供着一盏长明灯,灯油是用黛玉常用的苏合香熬的,火苗跳着小小的光,偶尔 “噼啪” 爆一声烛花,在满室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是打破了谁的沉睡。香案两侧各立着一支白蜡,蜡油顺着烛身往下淌,积在描金的烛台上,像一串串冻住的泪,有的已经凝成了冰,有的还在慢慢往下坠,像是永远流不完。
案前的蒲团上,坐着个身着素白孝衣的身影,正是宝玉。
他已经这样枯坐三天了。
从黛玉断气的那日午后,他就守在这里,不吃不喝,也不大说话。孝衣是袭人连夜赶制的,针脚有些毛糙 —— 袭人平日里做惯了细活,可那几日府里乱成一团,她只能就着廊下的残灯缝,线偶尔歪了,也顾不上拆,就那么带着疙瘩缝下去。领口的白布磨得宝玉脖颈发疼,可他像是没知觉似的,连动都没动过,只有风掀起孝衣下摆时,能看见他裤脚沾着的泥 —— 那是前日他扑到灵床前,膝盖蹭到地上的香灰蹭的,至今没洗。
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几缕额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削尖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往日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陷在眼窝里,蒙着一层厚厚的雾,像是连光都照不进去。他的手搭在蒲团边缘,指节泛白,指甲缝里还嵌着点墨痕 —— 那是前日他想给黛玉写挽联,墨研好了,笔却握不住,蹭在指甲上的,至今没擦。
“二爷,您多少喝口粥吧。” 袭人端着个白瓷碗,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灵床后的人。碗是黛玉从前用的白瓷碗,碗沿有个小小的缺口,是去年黛玉看雪时,失手摔在雪地里磕的,她舍不得扔,说 “有点缺口才好,像人有脾气似的”。碗里是熬得极烂的小米粥,冒着淡淡的热气,飘着几粒切碎的青菜叶 —— 这是黛玉从前身子弱时,袭人常给她熬的,那时候黛玉总说 “袭人熬的粥,比厨房里的香”,如今却端到了宝玉面前。
宝玉没抬头,也没应声,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蒲团边缘的流苏。那流苏是黛玉亲手缝的,从前蒲团旧了,她嫌颜色暗,便找了浅青色的丝线,一针一线地缀了这圈流苏,说 “看着亮堂些”。有次宝玉故意扯断了两根,黛玉还嗔他 “没正经”,后来又重新补了,补的地方用的线略深些,如今在烛火下能看清那道浅痕,像一道没长好的疤。现在流苏上沾了些香灰,颜色也发暗了,像极了院里那些开始枯萎的竹子 —— 竹叶尖已经黄了,风一吹,就有几片飘下来,落在灵堂的窗台上,悄无声息。
袭人站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便把碗放在香案的一角。碗底刚碰到案面,就听见 “叮” 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她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碗沿的缺口 —— 从前她总劝黛玉换个新碗,黛玉总说 “不用”,现在想来,那些日子里的 “不用”,如今都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念想。
她知道劝不动。这三天里,她和麝月轮换着劝,好话歹话都说尽了。第一天,她端来点心,宝玉只是摇头;第二天,她拿来黛玉从前给宝玉做的小袄,想让他穿上暖暖身子,宝玉只是把袄子抱在怀里,还是不说话;今天早上,麝月拿来宝玉平日里爱喝的枫露茶,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宝玉连碰都没碰。他要么沉默,要么就喃喃地叫 “林妹妹”,眼神空茫茫的,像是魂儿都被勾走了,只剩下一副空壳子坐在那里。
抄家之后,府里乱成一团。贾母病倒在荣庆堂,昨天太医来看了,说 “忧思过度,脉象虚浮”,鸳鸯守在床边,哭红了眼睛;贾政被官差带走问话,至今没回来,琏二爷忙着四处打点,昨天去了刑部,至今没消息;邢夫人和王夫人在荣庆堂的偏屋坐着,要么互相埋怨,要么就对着墙角哭,谁都顾不上这边。只有她们几个旧人 —— 袭人、麝月,还有昨天刚从城外庵堂回来的紫鹃,还守着这潇湘馆,守着这灵堂,守着这个把自己困在悲痛里的二爷。
“袭人姐姐,你歇会儿吧,我来看着。” 麝月端着一盆温水走过来,盆是黄铜的,边缘磨得发亮,是从前怡红院常用的。她把盆放在廊下的矮凳上,拿起搭在盆沿的布巾 —— 那布巾是浅粉色的,是黛玉从前送给麝月的,说 “你皮肤白,用粉色衬气色”,如今布巾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边角也起了毛。麝月拧干布巾,走到宝玉身边,刚要伸手给宝玉擦脸,却被宝玉轻轻推开了。
他的手很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碰得麝月指尖一颤。
“别碰我。”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沙哑的干涩,像是许久没开过口,喉咙里卡着沙子。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像是要费很大的力气,说完之后,他还轻轻咳了一声,咳得很轻,却像是咳在人心上,闷闷的疼。
麝月的手僵在半空,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跟着宝玉这么多年,从怡红院的热闹,到如今的冷清,她从没见宝玉这样过。从前他再闹脾气,再任性,眼里也总有光 —— 要么是看黛玉时的温柔,要么是和姐妹们玩笑时的鲜活,可现在,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雾,像是连太阳都照不进去。他像是一块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头,连疼都感觉不到了,连布巾的暖意都不愿意碰。
她咬了咬唇,把布巾放回盆里,布巾落在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她低声说:“二爷,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老太太想想啊。老太太还病着,昨天还问起您,说‘宝玉怎么不来了?是不是还在怪我’,天天惦记着您,要是知道您这样不吃不喝,身子垮了,该多伤心啊。”
“老太太?” 宝玉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刚听到这句话。他看着麝月,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口,声音还是很轻:“老太太也会想林妹妹吗?”
麝月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张了张嘴,想说 “当然想”,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够;想说 “老太太最疼林姑娘了”,又想起从前老太太偶尔也会叹黛玉 “身子太弱,怕是担不起荣国府的担子”。最终,她只是点了点头,用力眨了眨眼睛,把要涌出来的眼泪憋回去:“想,老太太最疼林姑娘了。从前林姑娘咳嗽,老太太还亲自让人熬冰糖雪梨,说‘我这孙女儿,得好好养着’。”
宝玉的眼神又暗了下去,他低下头,看着灵床的方向,目光像是能穿透那层素色的衾被,看到里面的人。他喃喃地说:“那她怎么不来看林妹妹?林妹妹一个人在这里,黑灯瞎火的,会怕的。从前她晚上怕黑,总要我陪着说话,现在我在这里,可她还是怕……”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细不可闻,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又像是在跟灵床后的黛玉解释。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袭人和麝月的心上,疼得她们鼻子发酸。袭人别过脸,看着窗外的竹子,竹叶又落了几片,飘在窗台上,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摇头。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老太太病得重,太医不让出门,说‘挪动一下都可能伤了元气’。等她好些了,定会来看林姑娘的,定会的。二爷,您先喝口粥,就喝一口,不然等老太太来了,见您这样瘦,这样苍白,该伤心了 —— 林姑娘要是知道您这样,也会心疼的。”
“林妹妹不会心疼的。” 宝玉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她都走了,怎么会心疼我?她是不是怪我了?怪我没好好照顾她,怪我在她咳嗽的时候,还去跟宝钗姐姐说话,怪我……”
他的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只是手指又回到了那圈流苏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安慰,又像是在惩罚自己。香案上的长明灯又爆了一声烛花,火苗晃了晃,映在他脸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孤单。那影子颤了颤,像是连影子都在难过。
日头渐渐西斜,院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风从竹丛里穿过去,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啜泣,哭一会儿,停一会儿,断断续续的。远处荣庆堂的方向,偶尔传来几声隐约的哭声,像是鸳鸯在哭贾母,又像是哪个丫鬟受了委屈,哭声被风裹着,传到潇湘馆,已经很轻了,却还是像一根细线,牵着人的情绪往下沉。
袭人把廊下的灯笼点上,灯笼是纸糊的,上面画着竹影,是从前黛玉让小丫鬟画的。昏黄的光透过纸罩,洒在青石板上,晕出一圈圈模糊的光晕,把竹子的影子映在地上,像是一个个站着的人,默默陪着灵堂里的人。她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依旧枯坐着的宝玉,犹豫了一下,对麝月说:“我去荣庆堂看看老太太的情况,顺便问问琏二爷回来没。你在这儿多照看些二爷,要是他肯吃东西,就赶紧让他吃点,粥凉了就再热一热。”
麝月点了点头,伸手把灯笼往灵堂门口挪了挪,让光更亮些:“姐姐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要是二爷有动静,我就喊你。”
袭人又看了宝玉一眼,见他还是那副样子,双手搭在蒲团上,眼神盯着灵床,一动不动。她终究是放心不下,却也没别的办法 —— 府里的事太多,她既得守着宝玉,也得顾着贾母,像被拉成两半的布,哪边都不能放。她叹了口气,撩起素白的门帘,门帘擦过她的衣角,留下一道浅痕,像是谁在她身上做了个记号。她匆匆走了,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院子里只剩下麝月和宝玉,还有满院的寂静。
麝月坐在廊下的石凳上,石凳是凉的,凉得她屁股发麻,可她没敢动 —— 她怕自己一动,宝玉又会有什么动静,她得盯着。她看着宝玉的背影,看着他素白的孝衣在风里轻轻晃,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又沉又闷。她想起从前在怡红院的日子,那时候多热闹啊 ——
宝玉和黛玉常在这里说话,有时候黛玉会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看书,宝玉就趴在旁边的桌上,跟她抢书看。黛玉会笑着打他的手,说他 “没正经,看书都不安分”,宝玉就笑着躲,有时候会故意把书藏起来,让黛玉找,黛玉找不到,就会假装生气,扭头不理他,可过一会儿,又会偷偷把书拿出来,给宝玉看他喜欢的段落。
有时候两人会一起在院子里葬花,黛玉拿着小锄,锄是桃木的,是宝玉特意给她选的,说 “桃木辟邪,姑娘用着安心”;宝玉提着花篮,花篮是竹编的,上面还缠着黛玉编的青藤。他们会找个有树荫的地方,把落花埋在土里,黛玉会轻声念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宝玉就会赶紧捂住她的嘴,说 “不许说这话,咱们都要长长久久的”。那时候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连风都是香的,带着花香和草香,可现在,风里只有香灰的味道,只有竹子枯萎的味道,冷得人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慢慢升了起来。是上弦月,像一把弯弯的镰刀,挂在墨蓝色的天上,周围的星星很少,只有几颗亮的,像是黛玉从前用针绣在黑布上的银线。银灰色的月光洒在院子里,把竹子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灵堂的窗纸上,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画里的竹子是弯的,像是在哭。香案上的白蜡烧得差不多了,火苗越来越小,光线也暗了下来,连灵床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了。麝月站起身,想去换两支新蜡 —— 那蜡是从荣庆堂拿来的,是贾母平日里供佛用的,蜡芯很粗,能烧很久。她刚走到香案边,手还没碰到蜡台,就听见宝玉轻轻说了一声:“别换。”
麝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有些不解:“二爷,蜡快灭了,林姑娘跟前,不能黑着,黑了她会怕的。”
“她不怕黑。” 宝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笃定,像是在说一个他最清楚的秘密。他抬起头,看着香案上的白蜡,眼神里有了一点浅浅的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从前她在这儿住的时候,晚上看书,也只点一盏小灯,她说亮了晃眼,看不清字。有次我给她多点了一支蜡,她还说我‘浪费’,把蜡吹灭了,就着那盏小灯看了半宿的书。”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轻了:“她说,黑夜里有月亮就够了,月亮的光最软,不刺眼,像母亲的手,能抱着人睡觉。”
麝月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退到了一边。她知道,此刻的宝玉,活在自己的回忆里,那些关于黛玉的点点滴滴,像是一根绳子,把他牢牢地拴在过去,不肯放手。她也想起了那些日子,想起黛玉晚上看书时,窗纸上映着她的影子,安安静静的,像一幅画。可现在,画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户,和窗纸上晃动的竹影。
又过了一会儿,宝玉慢慢站起身。他坐了太久,腿都麻了,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手赶紧扶住了香案的边缘,才没摔倒。香案上的长明灯被他碰得晃了晃,火苗差点灭了,幸好又稳住了,继续跳着小小的光。他扶着香案,一步一步地走到墙角的紫檀木书桌前,走得很慢,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又像是腿上的麻还没散去。
那是黛玉从前用的书桌,桌面是紫檀木的,颜色很深,上面还留着黛玉用指甲划的小痕 —— 有次黛玉看书看累了,就用指甲在桌上划竹子,划了一根又一根,说 “这样就能把竹子刻在桌上,天天看”。书桌上还摆着她的笔砚和几本没看完的书:有一本《杜工部集》,是黛玉最爱的,书页里夹着她折的书签,是一片干枯的枫叶;还有一本《花间集》,封面已经磨破了,是她从苏州带来的旧书,她说 “这书陪了我好几年,像老朋友似的”。
书桌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是这几日没打扫的缘故。宝玉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拂去书上的灰,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黛玉的头发。他的手指很轻,生怕把书碰坏了,拂过《杜工部集》的封面时,还特意停了停,像是在跟书打招呼。灰被他拂到桌上,聚成小小的一堆,在月光下像是一层薄薄的雪。
书堆里,夹着一叠叠诗稿,都是黛玉生前写的。宝玉把诗稿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掌心。诗稿用素色的丝线装订着,是黛玉自己缝的,线走得很匀,针脚很小,像是怕把纸扎破了。纸页已经有些泛黄,是因为黛玉总把诗稿放在窗边,晒了太多太阳,她说 “晒晒太阳,纸不容易坏”。上面是黛玉娟秀的字迹,一笔一画,都透着她的灵气 —— 有的字写得轻,像是怕用力过猛会碎;有的字写得重,像是带着情绪,要刻在纸上。
有些诗稿上,还留着淡淡的泪痕。是从前黛玉写着写着,想起伤心事,落下的泪 —— 有次她写《秋窗风雨夕》,写着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眼泪就掉在纸上,晕开了 “秋” 字,她没舍得扔,只是把诗稿晾干了,继续收着。如今那些泪痕已经干了,却在纸页上留下了浅浅的印记,像是永远都抹不去的悲伤,轻轻一碰,就能感受到当时的难过。
宝玉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椅子是黛玉常坐的,垫着她亲手绣的棉垫,棉垫上绣着竹影,现在也有些旧了,棉花都有些结块了。他把诗稿摊开,一页一页地看着,看得很慢,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月光透过窗户,洒在诗稿上,照亮了上面的字迹,也照亮了他的手指 —— 他的手指轻轻放在字迹上,像是在跟着黛玉的笔锋走,走得很慢,很轻。
他先看到的是那首《葬花吟》,纸页已经有些脆了,宝玉看得很小心,生怕把纸碰破了。“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这两句字写得很轻,像是黛玉在轻轻叹气。宝玉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黛玉葬花的情景 —— 那天也是这样的月色,黛玉穿着淡紫色的衣裳,衣裳是她亲手缝的,领口绣着小小的竹影;她拿着小锄,锄尖上还沾着泥土;她把落花埋在土里,一边埋,一边低声哭着念这首诗,眼泪掉在落花上,把花瓣都打湿了。
他站在旁边,心里又疼又慌,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想抱抱她,又怕她生气;想给她擦眼泪,又怕她觉得自己多事。最后,他只能默默地帮她提着花篮,把落花递给她,说 “林妹妹,别难过了,明年花还会开的”。黛玉只是摇了摇头,说 “明年花开了,可我不一定还在这里了”。那时候他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还笑着说 “你哪儿也去不了,就在潇湘馆,我天天来陪你”,可现在,他才知道,黛玉早就知道自己会走,早就知道他们的缘分这么短。
“林妹妹,” 宝玉的声音哽咽了,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在诗稿上,晕开了上面的 “怜” 字,和从前黛玉的泪痕叠在一起,像是两个人的眼泪终于在纸上相遇了。“你写的诗,我都还记得,你说过要和我一起编一本诗集,名字都想好了,叫《潇湘集》,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了呢?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留下,让我一个人编这本诗集呢?”
他的肩膀轻轻颤抖着,泪水越流越多,滴在诗稿上,晕开了一个又一个字。他想用袖子擦眼泪,又怕把诗稿碰坏了,只能任由眼泪往下流,滴在纸上,滴在他的手上,凉得像冰。
他接着往下翻,看到了那首《秋窗风雨夕》,诗稿的边角已经有些卷了,像是被人反复翻看。“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这两句字写得很重,像是黛玉用了很大的力气。宝玉想起那天晚上,黛玉感冒了,咳嗽得很厉害,却还是坐在窗边写诗。他来的时候,见她披着薄袄,手里握着笔,脸色苍白,就劝她 “别写了,躺下歇歇吧”。黛玉却摇头,说 “心里闷,写出来就好了”。他没办法,只能给她煮了姜汤,看着她把诗写完,才放心离开。
现在想来,那时候黛玉的咳嗽,就已经很严重了,只是他没在意,只是觉得 “过几天就好了”。他多傻啊,要是那时候他多劝劝黛玉,要是他多请几个太医来看看,要是他…… 要是他做了更多的事,黛玉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他又翻到了一首没写完的诗,只有两句:“冷月葬花魂,残荷听雨声”。字迹写得很潦草,像是黛玉没力气写下去了。宝玉想起这是去年中秋,他们在凹晶馆联诗时,黛玉写的句子。那时候月色很好,湖水像镜子似的,映着月亮的影子。黛玉说 “我来对一句‘冷月葬花魂’”,他还说 “这句太悲凉了,换一句吧”,黛玉却摇头,说 “这是我心里想的,改不了”。现在想来,那句 “冷月葬花魂”,早就预示了黛玉的结局 —— 她就像那朵被月亮埋葬的花,静静地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听着残荷的雨声,难过。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诗稿,每一首诗,都像是一段回忆,在他眼前缓缓展开。有她写春天的,“春风送暖入屠苏,梅梢初绽雪半无”,写的是那年春天,他们在大观园里赏梅,梅花开得很盛,黛玉还折了一枝,插在花瓶里,说 “这梅花有骨气,像人”;有她写秋天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写的是那年秋天,他们在藕香榭听雨,雨打在残荷上,发出 “滴答滴答” 的声音,黛玉说 “这声音好听,像在说话”;还有她写给他的,“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写的是那年他生日,黛玉偷偷把这首诗放在他的枕头下,他看到的时候,心里暖暖的,像是揣了个小太阳。
那些诗句,从前读的时候,只觉得字字珠玑,只觉得黛玉的才情好,可现在再读,却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在他的心上,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像是又回到了那些日子,和黛玉一起赏梅、听雨、联诗,一起笑,一起闹,可那些日子,像一场梦,醒了就没了,只剩下这些诗稿,和诗稿上的泪痕,提醒他那些日子是真的存在过,提醒他他已经失去了黛玉。
不知过了多久,宝玉的眼泪流干了,眼睛又红又肿,像是充了血,眼角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珠,在月光下泛着光。他的嗓子也哑了,连咽口水都觉得疼。他把诗稿小心翼翼地叠好,叠得很整齐,像是怕把诗稿弄乱了。他刚要把诗稿放回书桌上,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很缓,踏在青石板上,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是有人穿着软底的绣鞋,慢慢走过来。脚步声很稳,一步一步,不快不慢,像是怕走快了会惊扰了什么。
宝玉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他呼吸都停了。这个脚步声,他太熟悉了 —— 从前黛玉晚上来找他,总是这样轻轻的脚步,怕惊扰了怡红院的丫鬟,也怕打扰了他看书。有次他假装睡着了,听见黛玉的脚步声,轻轻走到他的床边,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又轻轻走出去,脚步声就是这样的,轻得像羽毛,却能清清楚楚地落在他的心上。
“林妹妹?” 他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椅子被他碰得往后退了一步,在青砖上发出 “吱呀” 一声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还有一丝害怕 —— 他怕这是自己的幻觉,怕一开口,脚步声就消失了。他的眼神也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蒙尘的珠子突然被擦亮了,里面有了光,有了期待,有了他这三天来从未有过的鲜活。
他几步冲到窗边,动作很快,像是怕晚了一步,就见不到外面的人。他一把推开窗户,冷风 “呼” 地灌了进来,带着院子里梅花的清香,扑在他脸上,冷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更清醒了 —— 这不是幻觉,风是真的,梅花香是真的,脚步声应该也是真的。
窗外,月光皎洁,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盛。梅花是黛玉去年种的,她说 “冬天太冷清,种点梅花,能添点颜色”。现在梅花开了,粉色的花瓣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随风轻轻飘落,像一片片粉色的雪。青石板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只有几片落梅,被风吹得打着旋儿,慢慢飘远,飘到灵堂的门口,停了一会儿,又被风吹走了。
宝玉站在窗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空气。风把他的孝衣吹得猎猎作响,衣摆扫过窗台上的碎瓷片,发出 “叮” 的一声轻响。他的头发也被吹得散乱,几缕额发挡在眼前,他却没心思拨开。他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看着飘落的梅花,看着远处的竹丛,眼神一点点暗了下去,刚刚燃起的希望,像是被冷水浇过,瞬间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失望。
“林妹妹……” 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他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 —— 门槛是青石板的,很高,从前黛玉也被绊过一次,宝玉还笑她 “走路不看路”,现在他也被绊了,却没人笑他了。他踉跄着摔倒在青石板上,手掌擦破了皮,渗出血来,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一朵朵小小的红梅。
可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是趴在地上,看着满地的落梅,泪水又一次涌了上来。他的脸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能感受到石板的凉,能感受到落梅落在他脸上的轻,却感受不到黛玉的气息 —— 他多希望黛玉能出现,能扶他起来,能骂他 “不小心”,能像从前一样,用她的手帕给他擦眼泪,可他等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只有梅花,只有他自己。
“你在哪儿啊……” 他喃喃地说,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跟黛玉说话,又像是在跟自己说话。“我知道是你,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我错了,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我不该在你生病的时候还出去疯玩,我不该在你跟我说话的时候走神,我不该…… 我不该让你走的。”
他趴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找不到那个能陪他回家的人。月光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满院的落梅里,显得格外凄楚。院子里的风还在吹,梅花还在落,那些粉色的花瓣,落在他的孝衣上,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他流血的手掌上,像是在无声地安慰,又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悲伤 —— 它们也在为黛玉难过,也在为宝玉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麝月听见外面的动静,急忙跑了出来。她刚才在廊下打了个盹,梦见了怡红院的热闹,梦见宝玉和黛玉在院子里笑,可醒来却听见 “扑通” 一声,她心里一紧,赶紧跑了出来。她看见宝玉趴在地上,手掌流着血,孝衣上沾着泥土和落梅,心里一疼,赶紧跑过去,蹲下身,想要扶他起来:“二爷,您怎么了?快起来,地上凉!这青石板冰得很,您趴久了,身子会冻坏的!”
宝玉没动,只是趴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看着满地的落梅,像是没听见麝月的话。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黛玉的影子,只有黛玉的声音,只有那些和黛玉一起度过的日子,其他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想管。
麝月无奈,只能用力把他扶起来。他的身体很沉,也很凉,像是没有了力气,全靠麝月撑着。麝月扶着他的胳膊,能感受到他胳膊上的骨头,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心里一阵发酸 —— 从前的宝玉,是圆乎乎的,身上总有暖意,可现在,他瘦得只剩骨头,身上凉得像冰,像是变了一个人。
麝月扶着他,慢慢走回屋里,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椅子还是黛玉常坐的那把,垫着棉垫,可宝玉坐上去,却还是觉得凉,像是棉垫的暖意都被他的悲伤吸走了。麝月赶紧去拿药箱 —— 药箱是黛玉的,里面有她常用的金疮药和纱布,是从前她自己磕破了手,宝玉给她拿来的,现在却要用在宝玉身上。
她打开药箱,拿出金疮药,用棉签蘸了点,走到宝玉身边,想给他包扎伤口。“二爷,我给您擦擦药,不然伤口会发炎的。”
“不用。” 宝玉轻轻推开她的手,眼神还是看着窗外,看着那些飘落的梅花,声音很轻,“不疼。”
麝月看着他流血的手掌,伤口不算深,可血还在慢慢渗出来,染红了他的手指。她又看了看他空洞的眼神,心里一阵发酸 —— 比起心里的疼,这点皮肉之苦,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的心早就被黛玉的离开掏空了,早就感觉不到疼了,只有麻木,只有悲伤。
她没再坚持,只是默默地把药箱放在一边,站在他身边,陪着他,看着窗外的月光,看着满院的落梅,看着这个被悲伤困住的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静静地陪着他,像是想用自己的生命,给宝玉一点慰藉,一点温暖。
就在这时,灵堂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了,紫鹃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木盒,是黛玉用来装首饰的,盒子是紫檀木的,上面刻着竹影。紫鹃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也是刚哭过,她走到宝玉身边,轻声说:“二爷,这是姑娘放在枕下的木盒,里面是她的一些首饰,还有…… 还有她给您缝的荷包,没缝完的,您看看吧。”
宝玉的眼神动了动,终于从窗外移开,落在了紫鹃手里的木盒上。他伸出手,接过木盒,木盒很轻,却像是有千斤重。他慢慢打开木盒,里面放着黛玉的几件首饰:一支银钗,钗头是竹影的形状,是宝玉送给她的;一对耳环,是珍珠的,是贾母给她的;还有一个没缝完的荷包,布是浅青色的,上面绣了一半的竹影,针还插在上面,像是黛玉只是暂时放下,过一会儿还会回来继续缝。
宝玉拿起那个荷包,手指轻轻摸着上面的针脚,针脚很细,很匀,是黛玉的手艺。他想起黛玉说过,要给她缝一个荷包,里面放他喜欢的香料,说 “这样你走到哪儿,都能闻到我给你缝的荷包的香味”。可荷包还没缝完,黛玉就走了,再也没机会缝完了。
“姑娘走的前一天,还在缝这个荷包,” 紫鹃的声音带着哽咽,“她说‘宝玉喜欢青色,我给他缝个青竹荷包,他肯定喜欢’。缝到一半,她就咳嗽得厉害,手都抖了,缝不下去了,只能把荷包放在枕下,说‘等我好点了,再继续缝’。可她再也没好起来……”
宝玉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滴在荷包上,打湿了上面的竹影。他把荷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黛玉的手,抱着黛玉的温度,抱着那些没说完的话,没做完的事。
香案上的长明灯,终于还是灭了。满室的寂静里,只剩下风穿过窗户的声响,和宝玉偶尔发出的、压抑的哽咽声,还有紫鹃和麝月轻轻的叹息声。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灵床的白幡上,洒在书桌上的诗稿上,洒在宝玉苍白的脸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又那么悲凉。
夜,还很长。潇湘馆的灵堂,还会继续亮着 —— 不是因为灯,而是因为宝玉的思念,因为那些没说完的话,没做完的事。守着一个人的思念,和一段再也回不去的过往。而宝玉,也还会在这里,守着这份悲痛,守着这份回忆,像是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又像是在惩罚自己,为那些曾经的错过和遗憾。
他抱着那个没缝完的荷包,坐在黛玉常坐的椅子上,看着灵床的方向,心里默默地说:“林妹妹,你放心,我会把荷包缝完的,我会带着它,走到哪儿都带着它。我会好好的,会替你看看这个世界,会替你记住那些日子,永远都不会忘。”
风里,似乎传来了黛玉轻轻的回应:“宝玉,你要好好的。”
宝玉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容,眼角的泪,却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滴在怀里的荷包上,像是在和黛玉的针脚,永远地留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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