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熙旺的童年,是在和义盛总堂的汗水和拳风中度过的。
作为副手陈振强的长子,他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身上承载着什么。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爱玩闹,性子沉稳,话不多,练拳却最是刻苦。扎马步,打沙袋,对着木人桩一练就是整个下午,汗水浸透衣衫,拳头破皮出血也从不吭声。
坐馆李山河是社团的创始人,也是他父亲的老友,非常喜欢他。山河伯伯不像父亲那样总是对自己那样威严,他会亲自下场陪熙旺过招,耐心纠正他的动作,偶尔拍拍他的肩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阿旺,下盘稳,力气足,是块好料子。”
那时,熙旺心里是暖的,带着少年人被偶像肯定的雀跃。
比这雀跃更让他心绪不宁的,是李山河的女儿,阿清。
她比他小两岁,经常像一阵风似的跑到总堂来。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怕脏怕累,总是好奇地看着他们练拳,一双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子。
“陈熙旺!”她总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清脆,带着点狡黠:“最近练得怎么样?咱俩过两招?”
每当这时,熙旺就觉得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心跳也乱了节奏。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会闷闷地“嗯”一声,算是答应。
可真的动起手来,他就全然失了分寸。少年人笨拙,不懂得收敛力道,更不懂得如何与女孩子“过招”。他脑子里只记得训练的招式,一板一眼,结果不是失手把阿清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就是格挡时不小心压住她的长发,惹得她痛呼。
有一次,他一个过肩摔,阿清重重落地,他收势不及,膝盖压住了她散开的头发,生生扯下好大一缕,阿清疼得“嘶”了一声。
“混账东西!”父亲陈振强的怒喝立刻响起,上来就对着他的后脑勺给了一巴掌,力道不轻:“下手没轻没重!伤到阿清怎么办?”
熙旺被打得脑袋一懵,脸颊火辣辣的,更多的是无措和羞惭,低着头不敢说话。
“欸,阿强,小孩子练习,磕磕碰碰难免的。”李山河赶忙上前拉住陈振强,又笑着揉揉熙旺的脑袋:“阿旺,别放在心上,伯伯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熙旺还是不敢抬头,偷偷抬眼看向阿清。她疼得眼圈有点红,却并没有像普通女孩子那样哭闹或者生气,只是龇牙咧嘴地揉着后脑勺,然后看向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语气依旧轻松:“没事啦,下次我们再打过!”
她越是这样,熙旺心里越是愧疚,那股莫名的燥热也越发明显。
让他没想到的是,下一次阿清再来时,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衬得她小脸更加精致,像个俊俏的男孩子。
她跑到他面前,晃了晃脑袋,脸上是明媚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陈熙旺,你看!这次你可压不到我头发了!”
那一刻,少年熙旺看着她在阳光下几乎发光的笑脸,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酸涩又甜蜜的情绪瞬间溢满胸腔。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愣愣地看着她,感觉脸颊又开始发烫,一路蔓延到耳根。
他不懂这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自己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她的身影。她和其他人说话时爽朗的笑声,她练拳时虽然生疏却异常认真的模样,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他只会躲在人群后,或者训练场的角落,偷偷地看着,然后自己莫名其妙就红了脸庞。
社团里的叔伯们有时会打趣李山河说:“山河,你这么喜欢阿旺,以后让他给你当女婿好了!”
李山河总是哈哈大笑,看着不远处和沙袋较劲的女儿,语气带着宠溺和无奈:“我哪有那么好命哦!你们看看阿清那个性子,野得像匹小马驹。要是这两个孩子真在一起,我们阿旺肯定要受欺负的!”
听到这话的熙旺,脸更是红得像要烧起来,心里却隐隐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弱的欢喜。
他偷偷想,如果,如果真像叔伯们说的那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他十五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彻底改变他人生轨迹的事。
那天是红姐的生日,放学时社□□了车来接阿清去酒店,阿清上车后突然看见了熙旺,突然像只狡黠的小猫,朝他朝朝手示意他过来。
“熙旺,”她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你帮我个忙。”
“什么?”他低头,能闻到她短发上淡淡的清香。
“你坐上车来。”她悄悄给车门打开,然后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声音更低了:“我自己回家。我给妈妈准备了个生日惊喜,不能让她知道,你帮我打个掩护,好不好?”
她离得太近,熙旺只觉得半边身子都僵住了,脑子一片空白,只会愣愣地点头:“……好。”
他依言坐上了那辆车,心里还因为她刚刚的靠近和信任而泛起一丝隐秘的甜。
然而,车子启动后,并未驶向酒店,反而拐进了越来越偏僻的街道。熙旺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晚了。车门被猛地拉开,几个面目凶狠的男人将他粗暴地拖下车,用黑布蒙住了他的头。
他被绑架了。
黑暗和恐惧瞬间将他吞没,他听到绑匪发现抓错人时的怒骂和争执,心里唯一的念头竟是:幸好,车上不是阿清。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混乱的打斗声中,他头上的黑布被扯开,手腕上的绳索也被刀挑开了。他看到了山河伯伯焦急万分的身影,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独自对付着数倍于他的敌人。
熙旺捡起地上的刀,和山河伯伯一起面对着敌人,混乱中,一把闪着寒光的刀,直直朝他刺来,熙旺吓得闭上了眼。
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他被人用力推开。睁开眼,他看到山河伯伯挡在了他身前,那把刀,深深扎进了伯伯的腹部。
“山河伯伯!”他嘶哑地喊出声,眼泪瞬间涌出。
李山河闷哼一声,反手夺过刀,将周围的敌人尽数打退,动作依旧狠厉,但脚步已经开始踉跄。最终,他体力不支,重重地倒在地上,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身下的地面。
“伯……伯伯……”熙旺扑过去,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眼泪模糊了视线。
李山河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他看着熙旺,眼神却异常温和,甚至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没……没事,阿旺,别怕……”
他虽然这样说,可是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却依旧努力聚焦,看着熙旺,断断续续地,用尽最后力气嘱托:“熙旺……你是个……稳重的好孩子,伯伯要是……走了,以后……帮伯伯照看好阿清……和她妈妈,拜托……你了……”
那只紧紧抓着他的手,缓缓地松开了力道,沉重地落在地上。李山河的眼睛,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
熙旺僵在原地,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有眼前那片刺目的红,和山河伯伯最后那双充满托付的眼睛,深深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如此直面死亡,如此深刻地理解什么是“诺言”,一个需要用生命去践行的诺言。
和义盛因为李山河的死陷入动荡。在推选新话事人的会议上,红姐面无表情地推拒了所有人的提议,然后带着阿清,像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熙旺的世界,从此空了一大块。那个剪着短发、爱笑、摔疼了也不哭的女孩,连同那个用生命保护了他的山河伯伯,一起成为了他心底最沉重,最不敢触碰的回忆。那抹短发的影子,那个阳光下的笑容,成了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烙印。
这烙印驱使着他,在红姐和阿清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像疯了一样四处寻找。
他问遍了所有可能认识她们的人,曾经的社团元老,父亲手下或许知情的亲信,甚至偷偷去找过母亲那边可能知道消息的远房亲戚。
他描述着阿清的样子,尤其是那头利落的短发,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然而,所有的线索都石沉大海,红姐仿佛早有准备,将一切痕迹抹得干干净净,留给他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街道上偶尔掠过留着相似短发的女孩背影,总能让他心头猛地一跳,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可当对方转过头,露出陌生的脸庞时,那瞬间燃起的火光便骤然熄灭,只余下更深、更沉的落寞。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着,是因为山河伯伯临终前那沉甸甸的托付,还是因为心底某种连他自己都尚未明晰的、悄然滋长的情愫?他分不清,只知道找不到她,心里那个洞就永远填不满。
而这时,他的家庭也开始迅速地分崩离析。
父亲陈振强最终坐上了话事人的位置,上位没多久,一个叫柳玉茹的女人,带着一个叫胡枫的,被宠得无法无天的男孩,登堂入室。
家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平静,母亲的脸上,笑容彻底消失,眼神一天比一天空洞,绝望。
一年后,那个曾经会温柔叫他“阿旺”,会因为他一点小伤就心疼半天的母亲冯宝珠,从高楼之上一跃而下,结束了她郁结的一生。
母亲的葬礼上,熙旺没有哭。他看着父亲陈振强那张冷漠的脸,看着柳玉茹母子,积压已久的愤怒、悲伤、失望终于爆发。
他和父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是你!是你逼死了妈!”少年嘶吼着,眼睛赤红。
陈振强脸色铁青:“混账!谁教你这么跟老子说话!”
“你不配做我父亲!你不配!”熙旺狠狠推开上前劝阻的人,那一刻,他对这个世界,对这个家,彻底绝望。
他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脸色苍白、默默流泪的弟弟熙蒙,心中闪过一丝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想要逃离的迫切。
他毅然转身,冲出了那个让他窒息的家门,再也没有回头。
离家出走的日子,比他想象的艰难百倍。每条街道都有归属,每个角落都藏着恶意。
那些人知道他是和义盛坐馆的儿子,不仅没有怜悯,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欺辱他,仿佛打倒他可以带来莫大的快感。
熙旺不说话,谁打他,他就打回去。拳头、棍棒、碎酒瓶……他一次次被打倒在地,头破血流,又一次次挣扎着爬起来,用更狠的力道还击。
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的幼兽,凭着本能和一股不肯低头的狠劲,在一次次挨打与反击中,眼神越来越冷,身手越来越利落,心,也越来越硬。
终于,他凭着一双拳头,在这混乱地带的边缘,打出了自己的一条街。虽然破败,虽然狭小,但这是他用自己的血和汗换来的立足之地。
一个雨夜,急促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打破了街区的宁静。一个人影如同鬼魅般踉跄着闯入他的地盘,浑身湿透,血迹斑斑,几乎站立不稳。借着昏暗路灯的光,熙旺看清了那人的脸。
傅隆生。
和义盛的死对头,军火走私商。
傅隆生也看到了他,那双即使重伤也依旧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是决绝。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沾满血污的手,紧紧抓住了熙旺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外面的叫骂声和搜寻声越来越近。
熙旺看着傅隆生抓住自己胳膊的手,看着他那双充满求生欲和恳求的眼睛,鬼使神差地,他做出了决定。他用力将傅隆生拖到一堆废弃的纸箱和杂物后面,用肮脏的篷布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他站在雨里,挡住了搜寻者的路。
“喂,小子,看到一个人跑过去吗?浑身是血!”对方语气凶狠。
熙旺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那些人狐疑地打量着他和他身后这条破败的街道,骂骂咧咧地继续往前追去。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熙旺才掀开篷布,将几乎昏迷的傅隆生背起来,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将他送到了相熟的黑市医生那里。
傅隆生伤得很重,但终究是捡回了一条命。
伤好之后,他亲自来到熙旺那条破旧的街道找到他。傅隆生没有带手下,就一个人,站在熙旺面前。他看着这个救了他的、陈振强的儿子,眼神复杂。
“那天晚上,为什么救我?”傅隆生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沙哑,却不严厉。
熙旺沉默了一下,回答:“不知道。”
傅隆生看了他很久,久到熙旺以为他会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威胁的话。但他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问道:“以后,要不要跟着我干?”
熙旺抬起头,看着傅隆生。这个男人,是他父亲的死对头,名声在外,心狠手辣。但此刻,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没有利用,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感激,和一丝……或许是欣赏?
熙旺没有犹豫太久,点了点头。
从此,陈熙旺成了傅隆生身边的人。他很少参与傅隆生的核心生意,在所有人眼中,他更像是傅隆生的贴身保镖,一个沉默而能打的影子。但熙旺自己知道,傅隆生待他,是不同的。
傅隆生会教他很多东西,不光是道上的规矩,还有做人的道理,生意的门道。会在他受伤时,默不作声地放下最好的伤药。会在年夜饭时,强硬地把他按在座位上,给他夹菜,骂他“瘦得像根竹竿”。会在喝醉后,拍着他的肩膀,絮絮叨叨地说:“阿旺,你比你那个混蛋老子强多了……跟着干爹,以后少不了你的……”
“谢谢干爹。”熙旺第一次这样叫他时,声音还有些生涩。
傅隆生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动容,重重地“嗯”了一声,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在傅隆生这里,熙旺体会到了在亲生父亲那里未曾感受过的,粗糙却真实的父子之情。这条他曾经用命搏杀出来的破败街道,似乎也因为这份温情,有了些许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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