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忙吧，我要去趟暗渊，亲自查个究竟。”从牢狱出来，朱焰对着跟随他的鬼差说道。
鬼差面露难色，应声道：“大贵人，那个暗渊十分隐蔽，即便是知道位置，我们大人几次派人，都难寻入口，仿佛是鬼打墙一般，定有高人指点。要不您先跟小人上去，与我们大人从长计议？暗渊中也有不少我们冥府要抓的人，至少派几队阴兵跟着您，有个帮手。”
朱焰心中暗道，这玄影卫还不知是敌是友，万一是小七留在人间的棋子，自己带着阴兵过去，搅得天翻地覆，尽数抓回冥府，岂不是坏了小七的心血，破了小七多年布下的局。他醒来若是知道了，怕是要被气死过去。
“不必了，我自有安排。”朱焰并不多言，直接催动妖力，来到了暗渊所在地。
朱焰环顾四周，只见一处很热闹的集市，临近黄昏，集市上的摊贩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穿行集市间，小心地嗅着是否有非人气息，忽然感觉衣摆被人拽住，扭头一看，是一个身穿花袄的小女孩。
“哥哥，买花吗？簪花一文钱一枝。”小女孩眼睛很大，被冻得眼角发红，脸颊也已经皴裂。她举起一只竹篮，里面还剩三枝修剪好的红色海棠花，一边哈气一边哆哆嗦嗦问道：“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不簪花呢？我要回家了，还剩三枝，两文钱都卖给你吧！”
朱焰看她可怜，蹲下身子，揉揉她的脑袋，温柔地说：“这个季节，你从哪里采的海棠花？还这么新鲜？”
小姑娘搓着手心，反倒有些疑惑问道：“我们自家院子里种的，怎么了么？花开难道还分季节？我们这里四季都有鲜花的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朱焰低头闻了闻那花香，果然一股妖气，看来，离补天石越近，妖精便会越多，妖异之事也就越常见。只是小城见识浅，大多数人可能意识不到罢了。
朱焰摇了摇头，道了句无事，又从钱袋中掏出了五文钱，交到她的手心，“你这花开的艳，我都要了，给，多的拿着去买个热红薯吃。”
小女孩本来就大大的眼睛闪出了兴奋的光，对着朱焰点头道谢，刚要跑走又被他拉住了胳膊，转头一朵海棠别在了鬓边，女孩不解地望着眼前好看的哥哥。
“你长得也好看，怎么能不簪花呢？喏，这朵是哥哥送你的，花美人娇，不负这盛放花意。”
小女孩的脸更红了，小声说了句“谢谢哥哥”，就笑嘻嘻地跑走了，没跑两步，忽然又想到什么，转身回来对着朱焰说道：“哥哥，看你不像本地人，天快黑了，你也早些回屋吧！我们这里晚上会闹鬼，大家晚上都不能出门的！”
“闹鬼？”朱焰含笑问道，心中却是想着，闹鬼就对了，听下面的人说，孤魂野鬼一旦进了暗渊，就彻底摆脱了阴兵的追捕，所以暗渊附近，总是围绕着各种身死的鬼魂，想寻个托身之地。
小女孩见他笑着问，以为是他不信，急得直跺脚，说道：“是真的！我没骗你！不信你去问问大人们，这地方真的有鬼，还有狮子、老虎，白天人多不敢出来，等到晚上就会出来吃人的！官府将集市设在这里，也是为了用人的阳气镇压那些惨死的冤魂。”
“我信，我信。谢谢你小姑娘，我知道了，我这就回房。”朱焰又抚了抚她的头，哄她离开。看她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心中一股暖流涌出。
人间几百年，朱焰见过了太多人性之恶，贪婪、残忍、暴虐，即便是托生成人的胡小七，也难以逃脱这些人性的污点。所以在遇到凡人难得的善意时，他甚至会生出一丝感动，如同千里冰封中的一点红烛，无法融化冰雪，但可以温暖朱焰在凡间孤寂绝望的内心。
等着天黑的这段时间，朱焰在集市上随口跟摊贩打听了一下玄影卫，竟是没有一人听说过。他转念一想，玄影卫的价钱，怕是这些普通老百姓想都不敢想，没听说过也正常。
本来呢，他是想寻一处玄影卫的据点，将寻得玉兔的假消息放出去，自然会有人带自己去暗渊，毕竟凡间应该没人敢拿这事同玄影卫开玩笑。可是冥府能找到的玄影卫，都离开凡间太久了，对凡间的据点早就不熟悉了。所以便想了个最简单的方法，等到晚上寻一处鬼气最重的地方，也就是最靠近暗渊的地方。到时候将从小七那里借来的妖力尽数放出，这千年狐妖的味道，暗渊的人不会不认识。
集市的商贩果然都在夕阳余晖彻底消散前，收拾好了东西，急匆匆地回了家，有些好心人经过朱焰身边时，还会催促他快些找个驿站休息，不要在街上闲晃了，保命要紧。
很快，刚才还热闹的街头巷尾，一时间只听得家家户户都忙着落锁闭窗，整条街道变得空空荡荡，甚至连巡街和打更的人都看不见。白日里明明是一座人声鼎沸的城邦，如今朦胧夜色笼罩下，竟然俨然成了一座空城，整座城镇里，最亮的，是洒落的于石板路上的月辉。
朱焰在一处酒楼打烊前，买了一壶烧酒，也是胡小七在凡间最爱的一种酒，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他寻了城楼最高处的房檐上，坐下来对月独饮，酒液倒进口中，依旧是索然无味，清淡如水。不过醉人的也从来不是人间这酒酿，而是千百年的相思。
弯月渐渐升起，城中果然燃起了团团鬼火，蓝绿色的幽光，将灰蒙蒙的街道点亮。看起来半梦半醒的鬼魂，张着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飘然于亭台楼阁之上，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地方。
他们渐渐聚集在一起，眼神中开始出现光亮，有的厮打啃咬，也有的搂抱交合，发出令人胆寒的尖笑声，令朱焰一时间恍惚，仿佛又回了冥府，被鬼魂包围的场景。不过，远远望去，还是有少数几只游魂，始终向着一个方向飘去。
朱焰往他们前进的方向望去，阴雾尽头矗立着一座青山，山间草木郁郁葱葱，能看到万紫千红点缀其间。山顶白雪皑皑，风雪深处隐约可见有一座小庙，孤悬在风雪之巅。
“这种地方，阴气漫布，便是大罗金仙也难以压制。”朱焰看着远处那座摇摇欲坠的小庙，眼底浮起一丝同情，"倒不知供的是何方神圣。"
人间所有的庙宇，都是算在天庭各仙君名下，只要有香火，便要放置分身镇守，听当地百姓祈愿。每年天庭还有专门的监察仙官巡查，统计有哪位仙君，只食人间烟火供奉，而不施法保佑当地百姓，圆其心愿，便要受罚。
这个城镇里，受到补天石的影响，怪事频发，百鬼夜行。被立在这里供奉，没点真本事，怕是不敢受他们的香火的。
难不成，这庙就是暗渊入口，庙里供奉的，就是暗渊的尊上？
想到这，朱焰倒是来了兴致，将酒壶别在腰间，本能掐起道士的御风法诀。结果凌空一跃，险些从房檐上掉落，忙改成了妖力驾雾，这才想起来，凡人的法术，在这混沌之地都已经失效。
“现在若是将妖力放出，恐怕会惊到山中的飞禽走兽，引起慌乱，还是到了山顶再说。”朱焰凌空俯瞰，望向山中传来的鸟兽叫声，其中怕是有不少，都是在这山里修炼而成的妖精。
这座山也确实跟其他地方的山有很大不同，受到阴气滋养，山中的树木都高大茂盛，仿佛能通天一般。冬雪下，娇嫩的鲜花傲然盛放，正如那小姑娘所言，好像这些花儿本就没有四时之分，天地灵气凝作芳华终年不谢。山中的小溪表面一层薄薄的冰层，下面却是依旧流水潺潺，游鱼穿梭在水草中，嬉戏打闹，溅起一阵阵水花。
朱焰一路往山巅逆风攀行，越往上风雪越大，周围的一切又变的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方向，只能逆势而行。呼啸的狂风声中，已经分不清是山风吹过树洞的嗡鸣，还是山中野兽的怒吼。
他围着山顶绕了一圈，才找到那座小小的庙宇，庙头已经全部被积雪覆盖，看不清这庙的名字。而门口竟是连一块门板都没有，就这样敞开着大门，随时欢迎八方来客。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座山水影壁，朱焰驻足于前，只觉得那山水画看起来很是眼熟，竟是与自己的笔墨有些相似。
绕过影壁，庙堂外并没有进香的香炉，也不知是本来就没放，还是因为香火太差，直接被移除了。总之，空荡荡的四方小院里，只有一棵参天古木，遮挡住了庙外的风雪，却也挡住了庙内供奉的那位真颜。
朱焰借着月光，抬掌拂开庙门蛛网，踏进了庙堂内。祭坛已经被虬结的枯枝吞没，那些漆黑枝干如同巨蟒交缠，冰棱倒垂处隐约露出半张的佛像面容，又被房檐上落下的积雪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道一声得罪，指尖便燃起幽蓝火焰，烧焦的枯枝开始从佛像身上滑落，融化的雪水顺着神像眼窝蜿蜒而下，褪去屏障的佛像于银色的月晖笼罩下显出真容，如芝兰映玉树，满庭生光。
那神像虽然是用寒冰雕琢，但五官清晰可辨，刀锋般的眉角十分凌厉，一双桃花眼又目露柔光，高挺的鼻梁，尖削的下颌，风神蕴籍，竟是……与阶前站着的朱焰，有七分相似。
“这是谁……”朱焰望着那尊冰封的神像，不觉出了神，那神像的神态、动作、举止，完全是自己的样子，可是……自己怎么会在凡间有一座冰雕的神像？
其实说起来，朱焰在凡间倒也有过泥塑，因为次焰山地处神凡交界，山脚下几个村子为求风调雨顺，也像模像样地为山神立过像，小七还偷偷跑去看过，回来特意画给朱焰看。气度不凡的神君，被他们用泥雕成了长胡子、扎小辫、满脸褶子的仙翁，佝偻着背，拄着拐杖，活脱脱个放大的土地公。
不过自从那几座泥像被小狐狸砸过几次后，凡人都觉得这神君太邪门，再也没人给朱焰塑像了。至于其他神君，因为神族不渡红尘，凡世所求，绝不插手，所以在凡人中间，除了几位创世神声名远扬外，几乎没人见过其他的神明，更不会为他们立像祭拜，供奉香火。
他在这庙中想找到些其他线索，却见整座庙宇空空荡荡，除了这尊神像孑然立于殿中，再无其他任何供奉的小仙或者是瑞兽。
“难道是小七？”朱焰想不到其他的答案，而且那神像的眼神，分明是只有面对自己的小狐狸精时，才会流露出的柔情。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见过这般情态，那便只能是胡小七了。
“可是，为什么呢？”
这看似是个答案，反倒搅得心绪更乱。冰像静立月下，谜雾笼上心头。
小七为什么会在混沌之地，立一尊自己的神像，还特意建了一座神庙。为了镇压这些妖兽？神君不入凡尘，所以这神庙，没有半点神力，根本压不住山中的阴气和煞气。
鬼魂都聚集在这座神庙四周，难道这里就是暗渊的入口？可是暗渊为什么要用神庙做入口？小七跟暗渊到底是什么关系？
朱焰甚至都开始怀疑，难道自己也分了神魂，不知何时在凡间留了一魄，创立了暗渊，成为了鬼族的庇护？
他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手指不停地转动自己小指上的木环，久久难以平静，感觉自己对于小七知之甚少，他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瞒着自己，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凡间，又究竟做了多少事情！
“若是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他实话，带他去天庭将玉兔捉回山中，也就不会有这一切，他也用不着处心积虑多年，还把自己搭进去。”
朱焰知道，说这些为时已晚，河水不能倒流，时光也不能重溯，自己只能尽力去弥补他受到的一切苦痛。
他正暗自神伤，忽然草丛里射出几缕凶光，暗绿色的眼睛，透过摇摆的蒲草，直勾勾盯在自己身上。一眨眼的功夫，几匹尚未化形的狼妖，就扑到了自己的面前，满嘴獠牙呲向自己，冲着自己的脖子就要下口。
“找死也不看时候。”
朱焰没心思处理它们，刚想拂袖直接将其化作粉尘，忽然面前一道寒光闪过，剑刃划破长空，剑花横扫，持剑人矫若游龙，抬手间几匹狼妖就已经是身首异处，狼首滚落，污秽的黑色粘稠血液从断颈处汩汩涌出，倒在门口的雪地上，散发出浓重的恶气。
而门口本来被积雪覆盖的牌匾，被狼妖一撞，也显露出来，上书三个歪歪扭扭的符号。朱焰自然认出，这是神族的文字，写的正是“山神殿”三个字。
这牌匾，朱焰更是再熟悉不过，因为次焰山的山神殿门口，就挂着一块一模一样的牌匾。是以前自己教小七写神族文字的时候，小七选了一张自认为写的最好的，亲手刻了一块匾额，替换了山神殿前已经几千年的旧木匾。
朱焰正抬头望着那块匾出神，忽听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心下一惊，转过身来。
“主子，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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