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夏末,远离京城的南直隶几个府州刚刚遭遇了水患,作为南直隶的从属州府金陵府也不例外。
洪水已退去,金陵的街道上偶尔还能见到被洪水裹挟而来的泥沙。
所幸新上任的河道总督未雨绸缪,早在河南、山东接连暴雨的时候就已令地方县府组织河工清理了彭泽湖段的淤泥,拓宽了彭泽湖连接鄱阳湖的河道,故而洪水大半被排泄入江西行省的鄱阳湖,最终由鄱阳湖流入长江,故而这次洪涝并未对金陵城的百姓造成太大的困扰。
六朝繁华地,金陵帝王都。
虽说大晟的国都早就迁往了上京城,毕竟根基还在,金陵城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饶是如此,最近金陵城还是涌进了一些流民,这些人多半是受灾的佃户,三三两两地结伴在这繁华之地寻找活路。
路上的行人偶尔也会感慨这场洪水过后,东家倒了墙,西家塌了房,路旁卖菜的摊贩面对客人的讨价还价也大声的抱怨着洪水过后种的菜都被涝死了,故而菜价比平常高了不少。
玲珑轩位于金陵城南城隍庙附近的七宝街,一间不大的铺面,外表普普通通,只在门口悬挂着块匾额,匾额上写着玲珑轩三个大字,黑底白字甚是不显眼。
在这条充斥着三教九流的长街上,随处可见的古董摊,个个摊主都说自己摊子上的古董是货真价实的珍品,这样一间其貌不扬的店面反而让人感觉安心。
玲珑轩的伙计是在昨日下午前往舒府告知的谢蓉玲珑轩昨日到了一批字画,其中就有不归山人的一幅《春日晚景》。
谢蓉爱画,且自己也画得一手好画,前世她拂衣居士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谢蓉的画在京城的文人雅士当中也曾颇被推崇,曾有人一掷千金要请她到寿宴当众作画,她自然没有应允,谢蓉爱画只当消遣,人前炫技便落了下乘,故而前世鲜少有人知晓,她便是拂衣居士。
前世,谢蓉极爱不归山人的画,尤其后来坐困愁城的那段时光,她曾将不归山人引为知己。
烦躁难安的时候,唯有看着他的画才能让她平息下涌上心头的躁动。
前世只要听说哪里有不归山人的画,谢蓉必然会想方设法买到手。
为此京城隐墨斋的老板,那位见钱眼开的靖国公府的卫二公子没少黑她的银两。
听到这个消息,谢蓉当天便向先生告了假,第二日一向惫懒的谢蓉破天荒的早早起床梳洗打扮,草草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个肉包,便叫上春山匆匆忙忙地登上马车出门了。
玲珑轩因着这场洪水关门歇业了几日,最近几日刚刚重新开门做生意。
谢蓉和春山进来的时候,玲珑轩那位自称是米芾后人的米老板此刻正摇着折扇,喝着茶水指挥着店里的两个伙计收拾着店里的字画。
见到谢蓉进门,老板满脸堆笑,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热络地迎接。
这位米老板着一身暗纹蓝绸的衣袍,挪动着微胖的身躯,一双眼睛本就不大,笑起来眯成了一道缝,透着恰到好处的世故与精明。
“谢大小姐,您可来了。”
一袭鹅黄色的衫裙,宽大的衣袖下漏出一截晧腕白皙似雪,光线投射过来,少女的肌肤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头顶挽了个简单的螺髻,发髻上斜插着一根金簪,簪头是繁复富丽的海棠花,衬托的少女富贵又清雅,活脱脱一朵清丽脱俗的富贵花。
米老板不禁多看了几眼。
他对谢蓉自然是熟悉的。
谢蓉不仅识货且出手阔绰,遇到喜欢的字画便会眼睛也不眨的买下来。
这位出手大方的舒府的表姑娘可是玲珑轩的财神爷。
谢蓉对着米老板微微点了点头,缓缓地环视了下四周,轻声询问:“米老板,刚到的画呢?”
“在的,在的,”说着对着伙计使了个眼色,店里的伙计自然懂得米老板的意思,当即便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到里间,还快就搬出来了几幅字画。
“谢大小姐,您这边请。”米老板招呼谢蓉到他刚才坐着的桌子旁边坐下。
“外头天热,您这刚从外头进来喝杯茶消消暑,咱们慢慢看。”边说边给谢蓉倒了杯茶放到面前。
谢蓉倒也不客气,在米老板的对面坐下。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茶自然是好茶,喝到口里清润爽口。
伙计把怀中的书画放到了桌上,米老板一一展开给谢蓉过目。
谢蓉多数一打眼便过了,有幅字还不错,明显出自大家之手。谢蓉想着表弟已经十二了,秋后就要去书院读书了,买来送给他倒也不错,便收下了。
自此谢蓉便不语,只默默喝茶,见谢蓉对别的字画明显不感兴趣,米老板才恍然大悟,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对一旁的伙计吩咐道:“去,把那幅不归山人的画取来。”
不多时伙计便抱着一幅画从里间走了过来。
伙计将画递给谢蓉,谢蓉接过画徐徐展开,没错正是那幅《暮春晚景》。
米老板也不语,摇着折扇任由谢蓉细细观看。
谢蓉只一会便拧起了眉头,慢慢地沉下脸来,将画轴卷起重又放下。
米老板顿觉不太妙,合起折扇询问:“怎样?”
“假的。”谢蓉沉声回答。
“假的?”米老板有些不可置信。他将画轴再次展开细细端详。
“哪里假了?”米老板试探着询问,心说这小姑娘莫不是看错了,不归山人的画虽然难得,好歹他还是亲眼见过的。
“请指教。”米老板谦虚地询问谢蓉。
谢蓉瞟了他一眼,默默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指着画对米老板说:“这画仿地确实几可乱真,但假的毕竟是假的,它真不了。”
谢蓉前世对不归山人的画熟悉至极,她甚至曾经临摹过他的几幅画,故而对此人下笔的习惯她都揣摩地一清二楚。
不归山人的画,画法古朴简洁,笔触诡谲又隐见风骨。他笔下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木纵然姿态无羁却也犹有法度。
面前的这幅画乍看之下确实会被唬住,技巧模仿地确实极为相似,奈何形似神不似。
“看不到风骨。”说完谢蓉起身招呼春山付钱准备告辞。
米老板呆住了,他从事这行多年,经他手的书画不知凡几,这样的道理他又岂会不知。
经谢蓉提点,米老板仔细端详之下,一时之间恨不得将眼珠子挖出来,常年玩鹰的让鹰啄了眼睛,见了鬼了。
收好画轴,摇摇头,米老板也只能自认倒霉。
见谢蓉要走,米老板双手作揖,冲谢蓉深施一礼。
“谢大小姐,对不住了。”当即命伙计少收了谢蓉十两银子,谢蓉敛裾还了一礼轻声安慰。
“米老板,言重了,有道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不必介怀。”
米老板自是羞愧难当,自此又关门歇业了七日在家反省。
从玲珑居出来,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春山畏热,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几步路鼻尖上便起了一层薄汗。
“要吃冰酪吗?”谢蓉对着春山眨眨眼睛。
“要的,要的。”春山自是雀跃不已。
七宝街的街尾有一家茶馆门口的招牌上便写着冰食两字。
进得店里面,春山要了一碗酥山,一碗冰酪。
不多时伙计便都给端上了桌。
谢蓉叫住了伙计,要了一壶茶。
谢蓉把两碗冰食都推到了春山面前:“都是你的。”
“小姐,你不吃嘛。”
“不吃,都是你的。”
春山突然记起,谢蓉这个夏天确实没有吃过冰食。
不止再也不吃冰食了,就连酸梅汁也不再冰镇了,只是放凉了再喝。
冰也用得少了。
“小姐,你是病了吗?”
春山有些担忧。
“没有,你家小姐我康健得很,定能活到九十九。”谢蓉笑吟吟地打趣道。
春山这才放心了,自家小姐能跑能跳的哪里像是生病呢,自然是自己多虑了。
想到前世,谢蓉心说哪里就能活到九十九,就是个短命鬼,最后病病殃殃的,畏寒畏凉。
此时虽刚到巳时,因天气炎热,店中坐满了歇凉品茗的客人。
谢蓉和春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店内的客人似乎正在谈论着什么。
只听得一位着月白长袍的中年文士高声说道:“乡下庄稼减了收成,一些佃农辛苦下来所得粮食还不够交租子的。”
“虽说自古以来租地交租,天经地义。在这灾年,作为东家总不能为富不仁,任由佃农饿死吧。”邻桌一位同样做文士打扮的青年接话。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一位青衫老者捋了捋胡须道。
“看看街上的流民,这样的事还少吗?”青衫老者有些感慨,“这年头,佃户活不下去卖儿卖女甚至上街乞讨的还少吗?”
老者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提高了音量,颇有些愤慨。
青年又接话道:“也不必如此悲观,新帝登基后内阁连年削减赋税,今年水患过后,想必朝廷必定会再有体恤。”
“那又如何,内阁的政令总归是要地方来执行,那些个贪官污吏官官相护,这些年可有哪一项落到了实处,朝廷可奈何得了他们分毫?”
青衫老者气愤难平,长吁短叹,一时悲愤有些忘形:“都是皇亲国戚,附骨之蛆,上头那位可舍得拔除?”
“新帝自登基以来,查处了那么多贪官污吏,砍了那么多人的脑袋,假以时日,总有政治清明的一天。”青年不死心,辩解道。
“最大的米虫,可还好好养在米缸里呢,三年了,咱们这位心皇可舍得?”老者郁郁。
谢蓉静静地听着,前世她是初夏离开的金陵,金陵在她走后确实遭了水患,记得舅母谢宜浓在信里向她抱怨乡下的庄子里种的西瓜暴雨过后全都坏掉了,樱桃也只收了一小筐。
彼时她已身在京城,从小被锦衣玉食地娇养长大,对这场水患并无多少感同身受,至于朝堂之事更是毫不关心。
重生之后,她虽刻意推迟归京,却忘记了前世曾有过这样一场水患,直到前段时间暴雨来临,她才记起前世有这么一场水患,不过即使早就预料到又如何,本是天灾又牵扯到朝政,她又能做什么。
眼下她能做的也不过是拿出钱银来支持舒家在金陵城门口施粥而已。
“先生,慎言。”
青衫老者的同伴,一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环视了下四周好心提醒。
“老朽已是古稀之年,何惧之有?”老者毫无惧意。
“莫说这金陵,整个南直隶大部分肥沃良田都在谁手上,这金陵城又有何人不知?”
话落,茶馆之内众人瞬间静默下来。
听到此,谢蓉心中突然一动,有什么从她心头一闪而过。只在一息之间,令她难以捕捉到。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谁让人家是皇亲国戚呢。”许久,那位青年文士无奈地轻声说道。
“唉,造孽!”
不知是谁轻叹了声。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方才的老者声音依然高亢。
又是一阵沉默。
谢蓉已是明了这几位说的是何人了。除了那位祖籍金陵的当朝国舅宁时戚还会是何人。
接下来众人许是忌惮那位口无遮拦的青衫老者,担心祸及己身,殿内众人默契地再也没有开口。
青山低头慢慢地吃着面前的冷食,已是红了眼。
谢蓉看了她一眼,知她心里必然是难过的。
青山是沈辞从人牙子手里买下的。
八岁的小姑娘瘦骨嶙峋,来到谢家后仔细养了一年才有了点模样。
青山的父母就是佃户,那一年她的家乡遭了灾,弟弟饿死后,她的父母就把她卖了。
谢蓉知晓青山的遭遇后,曾经暗暗怨恨过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父母。
重活一世,她渐渐明白了,青山的父母又何尝不是在给青山赌一条生路。
有道是为人父母者,则为之计深远。
跟了别人即使为奴为婢,至少能有饭吃,好歹饿不死。
沈辞是派人找过青山的家人的,最后也找到了,却终是迟了一步。
青山的父亲病死后,她的母亲就上了吊。卖青山得的那一吊钱也不过几副药钱。
从那个时候起,谢蓉才明白同样生而为人,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如此不易。
她也理解了沈辞为何总是温和地对待家中的下人和店中的伙计,这些人即使犯了错,沈辞也从来没有克扣过他们的工钱。
谢蓉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盏,慢慢地将视线从敞开的窗口望向窗外。
此时正是七宝街最繁忙的时候,贩夫走卒穿梭不息,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充斥着商贩们的叫卖声、客人讨价还价的声音。
谢蓉刚要收回视线,就见一名青衣少年朝这边大步奔来,少年身后一辆马车静静地停靠在街边。
青衣少年显然是从那辆马车上下来的。
看到他,谢蓉眯了眯眼睛,不觉警觉起来。
这个少年谢蓉认识,正是崔玉身边的两个侍从之一。
前世少有的几次与崔玉碰面,这两个少年总会陪伴在崔玉的身侧。难道崔玉到了金陵,谢蓉不禁朝少年身后的马车望了过去。
像是感觉到了外面投射而来的目光,对面马车上的雕花窗扇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露出张清隽俊逸的脸。
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睛朝这边打量了过来。
谢蓉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和这双眼睛对上了。
喧嚣的闹市瞬间静止了下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