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的晨雾总带着水汽的清甜。
许谨一坐在青石板路边的小面馆里,看着宋听肆笨拙地用筷子夹起碗里的鳝糊。晨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手背上,将那道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照得清晰。他今天穿了件浅米色休闲衫,袖口随意卷到小臂,少了西装革履的疏离,多了几分烟火气。
“小心烫。”她递过纸巾,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腕,像被晨露沾了一下,微凉的痒。
宋听肆抬眸时,睫毛上还沾着窗外飘进的细小雨丝:“你常来这儿?”
“以前修复附近的古桥时,住过半个月。”许谨一搅动着碗里的奥灶面,红汤上漂着金黄的鳝丝,“张阿婆的汤头是用鳝骨吊了整夜的,加一勺猪油,香得很。”
正说着,系着蓝布围裙的张阿婆端着两碟小菜过来,看见许谨一就笑眯了眼:“小许姑娘又来了?这位是……”
“阿婆好,我是她的同事,宋听肆。”宋听肆起身时带倒了身后的竹凳,发出“哐当”一声,引得邻桌的老人都转头看过来。他耳根微红,连忙扶好凳子,模样竟有些憨。
许谨一忍着笑替他解围:“阿婆,我们今天来是想看看东栅的老戏台。”
“哦哟,那戏台子荒了快二十年了。”张阿婆放下小菜,“前阵子还有人想拆了盖民宿,多亏了你们宋氏拦下了。”她往宋听肆碗里多夹了块炸猪排,“小伙子人不错,比那些只知道赚钱的强。”
宋听肆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猛扒了两口面。许谨一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忽然想起在宋氏顶楼,他面对记者追问时从容不迫的模样,原来再沉稳的人,也有这样青涩的一面。
吃完面往戏台走时,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宋听肆撑开伞,很自然地将大半伞面倾向她这边。青石板路被雨水润得发亮,倒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像幅流动的水墨画。
“你看那扇窗。”许谨一忽然停在巷口,指着斑驳墙面上的花格窗,“这种‘冰裂纹’棂子是明代的样式,可惜边角被白蚁蛀了。”她从帆布包里拿出卷尺,蹲下身测量尺寸时,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沾了点泥,却毫不在意。
宋听肆举着伞替她遮住雨丝,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她睫毛很长,被雨水打湿后更显浓密,像沾了晨露的蝶翼。他忽然想起在古籍修复馆,她也是这样蹲在地上看拓片,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虔诚得像在触摸时光。
“在想什么?”许谨一仰头看他,眼里映着巷口的红灯笼。
“在想……”宋听肆喉结微动,“该给你配个助理,专门拿工具。”
许谨一笑着捶了他一下:“我可不是娇小姐。”她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被他稳稳扶住腰。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她连忙站直,“前面就是戏台了。”
老戏台藏在东栅最深处,朱漆剥落的柱子上还能看见模糊的彩绘,画的是《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许谨一站在台口,仰头望着“遏云楼”的匾额,忽然轻轻哼起了昆曲的调子,声音软糯,带着江南特有的水磨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宋听肆靠在柱子上听着,雨打戏台瓦片的声音成了天然的伴奏。她哼到动情处,指尖会随着曲调轻轻点着台板,像在抚摸那些沉睡的光阴。他忽然觉得,这座荒了二十年的戏台,因为她的歌声,重新有了灵魂。
“小时候祖父总带我看昆曲。”许谨一停了哼唱,眼里还带着未散的水汽,“他说江南的美,一半在园林,一半在戏文里。”
“那我们就把戏台修起来。”宋听肆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戏台两侧的耳房,“左边做化妆间,右边改成曲谱陈列室,再请苏州昆剧院的老师来定期演出。”
许谨一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我还想在戏台前种一片紫茉莉,开花时正好能遮住那些新补的木料,等花谢了,新旧痕迹也该融合了。”
“都听你的。”宋听肆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发间的梅花木簪轻轻晃动,“不过得请个专业花农,别像上次在鹤台园,你种的那盆兰草差点被淹死。”
许谨一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上次为了让兰草“沾点灵气”,她下雨天特意把花盆搬到檐外,结果忘了收回,等发现时根都泡烂了。还是宋听肆让人从苏州花圃重新寻了株同款送来,连花盆都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两人沿着戏台转了两圈,许谨一拿出速写本勾勒着修复草图,宋听肆就在旁边帮她撑伞,偶尔递支笔,或者替她按住被风吹动的纸页。路过的老人们看着这对年轻人,笑着说“像画里走出来的”。
“宋总,许小姐。”林舟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他举着伞跑过来,手里拿着个文件袋,“向小姐也来了,说在客栈等你们。”
许谨一笔尖顿了顿。向璃颜会来周庄,倒是意料之外。
宋听肆接过文件袋,眉头微蹙:“她来做什么?”
“说是……来给项目提建议的。”林舟的语气有些微妙。
两人回到预订的临水客栈时,向璃颜正坐在二楼露台的藤椅上,对着湖面涂口红。她今天穿了件亮黄色的连衣裙,和古镇的青灰调格格不入,却也鲜活得像朵向日葵。
“你们可算回来了。”她看到两人,立刻晃了晃手里的相机,“我拍了好多照片,你们看这处石桥,是不是该装个霓虹灯牌?晚上肯定好看。”
许谨一刚想开口,就被宋听肆抢先了:“古镇的灯光要遵循‘见光不见灯’的原则,霓虹灯牌会破坏古韵。”他把文件袋递给她,“这是你要的非遗传承人名单,自己看吧。”
向璃颜撇撇嘴,打开文件袋翻了两页,忽然眼睛一亮:“苏绣大师沈奶奶也在?我跟她学过半年呢!”
“所以更该知道,传统工艺需要尊重。”许谨一递过一杯雨前龙井,“你看那座桥,明代的拱券结构,灯光只能打在桥身侧面,用暖黄色调,既安全又不破坏原貌。”
向璃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雨雾中的石桥像头卧水的老龙。她放下相机,若有所思地抿了口茶:“好像……是比霓虹灯好看。”
午后的雨渐渐停了。许谨一带着施工队去勘测戏台基础,宋听肆去拜访当地的老人协会,向璃颜抱着相机跟在许谨一身后,起初还咋咋呼呼,后来看到许谨一跪在泥地里测量榫卯结构,旗袍沾满泥浆却浑然不觉,渐渐收起了玩闹的心思。
“喂,许谨一。”她蹲下身递过纸巾,“你就不怕把衣服弄脏?这料子看着不便宜。”
“衣服脏了能洗,老构件坏了就再也修不好了。”许谨一擦了擦手上的泥,指着戏台柱础上的缠枝纹,“你看这个纹样,和你上次戴的苏绣披肩是同款,是不是很巧?”
向璃颜凑近一看,还真是。她摸着那些被岁月磨平的纹路,忽然低声道:“之前在宋氏说的那些话,对不起啊。”
许谨一有些意外地看她,随即笑了:“没关系。”
“我就是……”向璃颜抓了抓头发,“看到宋听肆对你不一样,有点不服气。但现在觉得,你确实比我厉害,不光是设计,还有……”她顿了顿,“那股子认真劲儿。”
许谨一刚想说话,忽然听见施工队长喊:“许小姐,这里发现块石碑!”
两人连忙走过去。工人小心翼翼地清理掉碑上的泥土,露出“乾隆二十三年重修”的字样。许谨一蹲下身用软毛刷轻轻拂去灰尘,指尖触到冰凉的石碑时,忽然“呀”了一声——碑文中提到的戏台格局,比现存的多了个“乐池”。
“这说明戏台原来有下沉式乐池!”她眼睛发亮,“这样演奏时声音能从地下传上来,混响效果更好。”
宋听肆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手里还拿着个油纸包:“发现什么了?”
“乐池!”许谨一指着碑文,语气难掩兴奋,“我们可以复原它,用古法青砖砌筑,既保留历史原貌,又能提升音效。”
宋听肆看着她沾了泥的脸颊,眼底的笑意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热乎乎的定胜糕:“先垫垫肚子,张阿婆特意送来的。”
向璃颜看着两人凑在一起讨论碑文,阳光透过云层落在他们身上,像镀了层金边。她举起相机按下快门,照片里的许谨一正指着石碑说话,宋听肆低头看着她,眼里的专注藏都藏不住。
“酸死了。”她小声嘀咕,嘴角却忍不住弯起。
傍晚的周庄亮起了灯笼。许谨一洗完澡出来时,看见宋听肆坐在露台的藤椅上,手里拿着她的速写本。晚风掀起他的衬衫下摆,露出线条流畅的腰线。
“在看什么?”她走过去,头发上的水珠滴落在他手背上。
“你的秘密花园。”宋听肆指着本子里的一幅画——是片被紫藤花覆盖的回廊,廊下有个小女孩在追蝴蝶,旁边写着“祖父的园”。
“小时候总在那里捉迷藏。”许谨一挨着他坐下,“祖父说,园林是活的,每片叶子都会呼吸。”
宋听肆合上本子,从身后拿出个小盒子:“给你的。”
盒子里是枚银质书签,刻着株兰草,草叶间藏着个小小的“肆”字。“找苏州老字号打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听你说喜欢在古籍里夹书签。”
许谨一指尖抚过那个“肆”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她从帆布包里拿出个锦囊,里面是片压平的栀子花:“我做的,能提神。”
宋听肆拿起干花凑到鼻尖,清冽的香气里,仿佛还带着她身上的味道。他忽然倾身靠近,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越过马头墙,宋听肆就拉着许谨一上了船。摇橹的阿公哼着江南小调,木桨搅碎水面的霞光,惊起几只白鹭。
“到底去哪里?”许谨一的裙摆被水汽打湿,却毫不在意。
“到了就知道。”宋听肆神秘地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件外套披在她肩上——是他自己的西装外套,带着淡淡的雪松香。
船在芦苇荡深处靠岸。穿过一片竹林,眼前忽然出现座废弃的书院,匾额上“晚香堂”三个字虽斑驳,却风骨犹存。
“这是……”许谨一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祖父年轻时教书的地方。”宋听肆握住她的手,“我查了县志,他在这里培养了很多古建筑修复人才。”
许谨一走进堂内,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落在积尘的书案上,案上还放着半截断墨。她仿佛能看见祖父站在讲台上,对着一群年轻人讲解《营造法式》,声音洪亮如钟。
“我小时候总听他说‘晚香’,”她摸着书案上的刻痕,那是学生们留下的名字,“他说人要像菊花,老来更有风骨。”
宋听肆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我们把这里修好吧,做个古建筑研学基地,让更多人知道你祖父的故事。”
许谨一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眼眶忽然湿了。她一直以为,祖父的心血早已被遗忘,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被记得。
“谢谢你,宋听肆。”她转过身,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角,“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你懂我。”
宋听肆低头加深了这个吻。芦苇荡的风穿过书院,带着淡淡的菊香,像是祖父在云端欣慰的笑。
离开书院时,向璃颜发来消息,说她联系了沈奶奶,下周就带苏绣工坊的人来周庄考察,想在戏台旁边开个体验区。
“她倒是行动力强。”许谨一看着消息笑了。
“被你感染了呗。”宋听肆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就像我,以前觉得赚钱最重要,现在才明白,守着些东西比赚钱更有意义。”
摇橹声再次响起时,夕阳正染红天际。许谨一靠在宋听肆肩头,看着两岸的灯笼次第亮起,映得水面一片暖色。
“你看那户人家。”她指着岸边的小楼,窗台上摆着盆茉莉,女主人正隔着窗和对岸的丈夫说话,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却满是温柔。
“以后我们也找个这样的地方住吧。”宋听肆握住她的手,“你设计园子,我给你当学徒。”
许谨一笑着点头,指尖在他掌心画着圈。远处传来昆曲的唱段,是《长生殿》里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缠绵婉转,像在诉说着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
船靠岸时,张阿婆正站在码头等他们,手里提着个食盒:“给你们留了奥灶面,热乎着呢。”
向璃颜已经坐在客栈的露台上,面前摆着一堆苏绣小样。看见两人回来,她举着块绣着并蒂莲的手帕晃了晃:“看我绣的,是不是比以前进步多了?”
“是挺好看的。”许谨一接过手帕,莲瓣的针脚细密,却带着股率真的劲儿,像向璃颜本人。
深夜的周庄安静得能听见花开的声音。许谨一坐在灯下修改戏台的修复方案,宋听肆在旁边帮她整理古籍资料。台灯的光晕里,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依偎着,偶尔相视一笑,无需多言,却已了然于心。
“对了,”许谨一忽然想起什么,“明天是我生日。”
宋听肆猛地抬头:“怎么不早说?”
“不重要。”她笑着继续画图,“每年生日我都来周庄,吃碗阿婆的面就够了。”
宋听肆却皱起了眉,拿起手机走到露台。月光落在他挺拔的背影上,像幅剪影画。许谨一看着他低声打电话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弯起——其实,有他在身边,就是最好的礼物。
凌晨三点,宋听肆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许谨一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脸颊边压着张图纸,上面是晚香堂的修复效果图。他小心地将她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又在她发间别了朵新鲜的栀子花。
窗外的灯笼还亮着,在水面投下晃动的光斑。宋听肆坐在床边,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忽然觉得,所谓圆满,不过是这样——有人与你共守一盏灯,共护一座城,共渡一生光阴。
天快亮时,许谨一被一阵清香唤醒。睁开眼,看见床头摆着个小小的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旁边放着个锦盒。宋听肆趴在床边睡着了,眼下的乌青比昨天更深。
她打开锦盒,里面是块玉佩,雕的是座小小的戏台,台上有两个依偎的人影,正是她和他。玉佩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岁岁长相守。”
许谨一的眼泪落在玉佩上,晕开细小的水光。她轻轻推醒宋听肆,在他睁开眼的瞬间,笑着吹灭了蜡烛。
“生日快乐。”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无比清晰。
“嗯,很快乐。”许谨一将玉佩贴在胸口,那里跳动着两个紧紧相依的心跳。
窗外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照亮了图纸上的晚香堂,照亮了床头的栀子花,也照亮了两个相视而笑的人。周庄的晨雾渐渐散去,露出青瓦白墙的轮廓,像幅刚刚完成的水墨画,等着他们一起,添上更多温柔的笔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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