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的秋来得悄无声息。
许谨一蹲在晚香堂的天井里,正用软尺丈量那棵百年银杏的树围。金黄的叶子簌簌落在她的素色旗袍上,像撒了把碎金。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沉稳的步频里,总带着几分刻意放缓的温柔。
“量了第三遍了。”宋听肆的声音裹着桂花香飘过来,手里提着个食盒,“张阿婆做了桂花糖粥。”
许谨一仰头看他,阳光穿过他身后的银杏叶,在他肩头织成斑驳的网。他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羊毛衫,袖口挽着,露出腕间那串她送的沉香木手串——是用晚香堂旧梁拆下来的木料车的,带着淡淡的松脂香。
“这棵树的枝桠走向很关键。”她指着伸向西南角的那根主枝,“修复屋顶时得特意留个‘天洞’,既不损伤枝干,又能让阳光漏进讲堂。”
宋听肆放下食盒,从她手里接过软尺:“我来吧,你指甲缝里都嵌进树皮屑了。”他的指尖划过她的掌心,带着薄茧的触感让她心头微麻,像被秋阳晒得发痒的绒毛。
两人凑在一起核对尺寸时,林舟的电话打了进来。宋听肆接起电话,眉头渐渐蹙起:“殷时又在搞什么?”
许谨一听见“殷时”两个字,手里的铅笔顿了顿。自上次环保争议后,这位宋氏的老对手就没再露面,原以为他早已偃旗息鼓。
“他联系了几个周庄的原住民,说我们的修复方案会破坏‘风水’。”宋听肆的声音沉了几分,“还伪造了份民国时期的地契,说晚香堂的产权归他先祖所有。”
银杏叶又落了几片,落在摊开的图纸上。许谨一指尖拂过那片泛黄的叶子,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人心之险,甚于山川。”她原以为潜心修复古建便能避开纷扰,却忘了这世间总有逐利之徒,见不得岁月静好。
“地契是真是假,一验便知。”她拿起图纸上夹着的那张光绪年间《周庄志》复印件,“志里明确记载晚香堂是乡绅捐建的义学,产权归地方公所有。”
宋听肆看着她指尖点着的那段记载,心头的烦躁渐渐散去。每次遇到风浪,只要看到她这副沉静笃定的模样,他就觉得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
“下午回趟苏州。”他合上卷尺,将食盒里的糖粥推到她面前,“古籍修复馆的老馆长那里,或许有更全的文献。”
临走前,许谨一往银杏树下埋了个小小的陶罐,里面放着她和宋听肆写的两张字条。他写的是“工程顺利”,她写的是“岁月无虞”。泥土盖上时,她忽然觉得,这些无声的期盼,或许比唇齿间的誓言更有力量。
回苏州的船行得慢,两岸的芦苇已经泛白。向璃颜抱着台笔记本电脑凑过来,屏幕上是她刚整理好的苏绣纹样库:“你看这个‘缠枝莲’,用在晚香堂的窗棂雕花上怎么样?”
许谨一看着那些流转的金线,忽然笑了:“你倒是入戏快。”
“那是。”向璃颜得意地扬下巴,“沈奶奶说了,我在苏绣上是有天赋的。对了,殷时那事,要不要我让我爸出面打个招呼?”
“不用。”宋听肆从舱外走进来,手里拿着支刚折的芦苇,“对付这种人,要用他最在意的东西。”他将芦苇递给许谨一,“小时候在乡下,爷爷说芦苇看着软,其实韧性最足。”
许谨一指尖捏着那支芦苇,看着它在风里轻轻摇晃却不断折,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古籍修复馆藏在平江路深处,黛瓦粉墙爬满了爬山虎。老馆长正在给一幅《姑苏繁华图》做揭裱,看见他们进来,眼睛亮了亮:“说曹操曹操到,刚整理出民国二十三年的《吴县教育志》,里面有晚香堂的详细记载。”
泛黄的线装书里,夹着张黑白照片——晚香堂的开学典礼上,祖父站在前排,穿着长衫,意气风发。许谨一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年轻的祖父,忽然红了眼眶。
“你祖父当年可是有名的‘护书痴’。”老馆长翻到某一页,“抗战时为了保住馆里的古籍,抱着书箱在防空洞里待了三天三夜,出来时人都脱了相。”
宋听肆看着照片里和许谨一眉眼相似的老人,忽然明白她那份执拗从何而来。那是刻在骨血里的坚守,比任何契约都更坚固。
“殷时的先祖,”老馆长指着另一处记载,“当年是汉奸,早就被逐出了苏州城,哪来的地契?”他从樟木箱里拿出份泛黄的判决书,“这是民国三十六年的原件,铁证如山。”
夕阳透过修复馆的花窗,在判决书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许谨一看着那遒劲的毛笔字,忽然觉得心头的郁结散了——原来正义或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
回周庄的路上,宋听肆让林舟把证据发给了所有媒体。车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银辉洒满护城河。许谨一靠在车窗上,看着岸边的画舫缓缓驶过,忽然哼起了祖父教的《牡丹亭》。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宋听肆侧头看她,月光落在她微颤的睫毛上,像落了层霜。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她微凉的指尖:“等项目结束,我们去苏州看戏吧。”
“好啊。”许谨一笑着点头,“要看全本的《长生殿》。”
车子刚到周庄码头,就看见张阿婆等在岸边,手里还牵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那是东栅王大爷的孙子,”阿婆指着孩子手里的年画,“殷时的人给了每户老人两斤白糖,让他们去镇政府闹,说晚香堂的风水被你们破了。”
小男孩举着年画凑过来,画上是幅“麒麟送子”图,边角却被人用墨涂了个黑团:“他们说,不赶走你们,明年就生不出娃娃。”
许谨一蹲下身,用手帕擦掉画上的墨渍:“这麒麟是好意头,不能被脏东西染了。”她从包里拿出块桂花糕递给孩子,“明天让你爷爷来晚香堂,我给他看真正的老地契,上面写着呢,这宅子是保平安的。”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着桂花糕跑了。张阿婆叹了口气:“都是些老实人,被几句瞎话骗了。”
“我去跟他们说。”宋听肆转身就要走,被许谨一拉住了。
“等等。”她从帆布包里拿出个卷轴,“明天是重阳节,晚香堂的银杏该黄透了。我们办个登高会,请老人们来喝茶看戏,比空口解释有用。”
向璃颜眼睛一亮:“我让沈奶奶带着绣娘们来现场演示!再请昆曲班的老师唱段《祝寿记》!”
宋听肆看着两个越说越兴奋的人,忽然觉得那些阴私算计,在这样鲜活的人间烟火面前,实在不值一提。他抬手替许谨一拂去肩头的落叶,指尖不经意触到她颈间的玉兰玉坠——那是他送的第一份礼物,如今被体温焐得温润。
重阳节那天,晚香堂的银杏果然黄得像团火。许谨一在天井里摆了八张方桌,张阿婆带着妯娌们端来重阳糕和菊花茶,向璃颜指挥着绣娘们挂起刚绣好的“松鹤延年”图,昆曲班的老师正调着弦,咿咿呀呀的唱腔顺着秋风飘出老远。
老人们起初还带着几分拘谨,后来看到沈奶奶飞针走线绣出的寿星图,听到熟悉的昆曲调子,渐渐放开了。王大爷捧着那册《周庄志》复印件,指着上面记载晚香堂义学的段落,大声对众人说:“我小时候就在这儿念过书!先生教我们‘仁义礼智信’,哪有什么坏风水!”
殷时派来的人混在人群里,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张阿婆用拐杖赶走了:“拿着你的白糖滚!我们周庄人不稀罕!”
许谨一站在银杏树下,看着宋听肆正帮着老人们调试新买的收音机——里面播放着他特意让人录的晚香堂历史介绍。阳光穿过金黄的叶子落在他身上,他仰头笑着回应老人的话,侧脸的线条柔和得像幅工笔画。
“看什么呢?”向璃颜递过来块重阳糕,“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许谨一咬了口糕,桂花的甜香漫过舌尖:“在想,幸好有你们。”
“少来这套。”向璃颜翻了个白眼,嘴角却弯着,“等项目结束,记得请我吃喜酒。”
话音刚落,就见宋听肆朝这边走来,手里拿着支刚折的银杏枝,上面还缀着几片金黄的叶子。他走到许谨一面前,忽然单膝跪下,将银杏枝递到她面前。
“许谨一,”他的声音在喧闹的人群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没有准备钻戒,只有这枝银杏。它在晚香堂长了百年,看过风霜,也见过团圆。我想和你一样,守着这座城,守着彼此,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银杏叶的沙沙声。许谨一看着他眼里的自己,眼眶一热,伸手接过那枝银杏:“我愿意。”
向璃颜带头鼓起掌,老人们笑着抹眼泪,张阿婆甚至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说是早就准备好的“添妆礼”。宋听肆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刻着戏台的玉佩系在她腰间,与她原本的玉兰玉坠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礼成!”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笑着起哄,让他们喝交杯酒。
宋听肆拿起两杯菊花茶,手臂穿过她的臂弯,温热的指尖触到她的肌肤。两人相视而笑,眼底都映着漫天飞舞的银杏叶,像一场盛大的祝福。
傍晚送老人们离开时,王大爷拉着许谨一的手说:“丫头,以后这晚香堂,就拜托你们了。”
“您放心。”许谨一指着那棵银杏树,“它在,我们就在。”
暮色渐浓,周庄的灯笼次第亮起。宋听肆牵着许谨一的手走在石板路上,向璃颜已经识趣地跑回客栈了。月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的旗袍下摆扫过他的皮鞋,像两只依偎的蝶。
“其实我准备了戒指。”宋听肆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个丝绒盒子,里面是枚素圈银戒,戒面刻着极小的“谨”和“肆”,“怕太张扬,就……”
“我喜欢银杏枝。”许谨一打断他,将银戒套在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比任何珠宝都好。”
他低头吻她,桂花的甜香混着银杏的清苦漫过唇齿。远处传来摇橹声,有人在唱《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歌声缠绵,像在问这千年古镇,见证了多少这样的月色与爱恋。
回到客栈时,林舟发来消息,说殷时伪造地契的事已经被捅到了报社,不仅丢了几个合作项目,还被有关部门调查了。
“不用理他了。”宋听肆删掉消息,从背后抱住正在整理图纸的许谨一,“明天去苏州,带你见我奶奶。”
许谨一手里的铅笔顿了顿:“你奶奶……会不会喜欢我?”
“她要是见了你设计的晚香堂,”宋听肆在她耳边轻笑,“说不定会把传家的那套紫檀木桌椅都给你当画图工具。”
窗外的月亮升得更高了,照着水面的兰舟,照着檐下的灯笼,也照着灯下相拥的两人。许谨一看着图纸上晚香堂的效果图,忽然觉得,所谓归宿,不过是这样——有座老宅可守,有个人可依,有岁月可盼。
夜深时,许谨一被一阵水声惊醒。走到露台,看见宋听肆站在水边,正对着月亮发呆。她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
“在想什么?”
“在想,”他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明年春天,我们在晚香堂的天井里种些兰草吧。”
“好啊。”许谨一的脸颊贴着他的羊毛衫,“再种株玉兰,和你送我的玉坠一样。”
月光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像幅永不褪色的画。远处的昆曲还在咿咿呀呀地唱,唱着“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温柔的调子漫过青石板路,漫过百年银杏,漫过所有等待与相守,落在两个紧紧相依的心跳里。
船娘摇着兰舟从月下驶过,看见岸边相拥的两人,悄悄放下了橹。水波荡漾,载着满船月光,也载着这江南小镇里,最温柔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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