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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话

“嘶!”柳襄没防备,被他迎面撞到身上,歪斜几步,磕到桌角,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馨香盈怀,晏修不提防将眼前人抱了个结结实实,霎时慌乱不已,忙不迭稳住身形,倏地从她腰间撤手,移开一步,背过身双耳通红,“我、我……我刚刚踢到了什么东西……”

半晌没听见回音,晏修一惊回头,见她脸色发白,眼中噙泪,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扶正,急切问道:“你、你受伤了?”

柳襄缓过气来,摇头轻道:“没事。”

“真没事?”晏修还是不放心,从身上摸出一个描金小瓷瓶递过去:“这个你拿着,如果有哪儿受伤,抹上就好了。”

柳襄刚想推拒,那温热的瓷瓶就被一把塞进手里,“原是我不小心连累的,你拿着吧。”

“……”

晏修心头恢复了平静,低头去瞧那方才绊住自己的东西,“咦,这不是山头那红蛛丝么?”

墙边堆着带污血的鸡毛兔毛,地上散着大大小小几团红丝包裹,还有些獐子的残肢碎骨和模糊血块,腥臭扑鼻。

“不是蛛丝,是毡丝。”柳襄温声解释,“那老妪用来抓野味儿的。”

还吃野味儿,那老太婆牙口倒好,晏修暗自腹诽,选了团红丝撕开,见里面躺着只奄奄一息的兔子,笑道:“正好没吃晚饭,这不有了。”

书房作了厨房,轻烟缭绕。

晏修动作麻利,进进出出,擦桌刷盏,拔毛洗锅,烧水燃柴,一会功夫便将兔肉料理好,还沏了壶茶,“隆昌的招牌,红锦春,尝尝。”

柳襄饮了一口,端着茶盏,眼眸晶晶亮亮:“‘涣涣青梅雪,盈盈红锦春’,原来是这般滋味!”

“什么?”

“我从未喝过茶,只在书上看过。红锦春果真名不虚传!”

晏修失笑,“红锦春虽好,青梅雪更佳。你若喜欢,等去了上京,我再请你喝。”待她喝完茶,又递过去一只兔腿,说道:“多吃点,你太瘦了……”

柳襄一愣,接过兔腿,浅浅咬了一口。

两人相对词竭,各自吃了一阵。

一时饭罢,晏修将盘盏撤下,看一眼桌子,又看一眼地上的零零碎碎,颇为疑讶:“那老太太吃饭怎么不上桌子,蹲地上?”

“她只是一棵草,吃饭哪里用得着上桌子。”柳襄嘀咕。

“什么草?”晏修没听清,凑过去拿眼瞅她。

柳襄掩口轻轻一咳,“才刚说藏身的箱子呢?”

“哦”,晏修一拍脑门,“在后院。”

斜月沉沉,树头苏苏有声,杨花点点,雪一般铺满小径。后院有园半亩,岚气氤氲,箱箧堆叠。

“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约莫午时即可出城。若有变,以此为号。”晏修柔声说完,抬手在箱边叩了两声。

柳襄点点头。

“你若嫌闷,也叩两声儿。城门一过,你就可以出来了。”晏修打开箱子,一面絮叨,一面将里边装的茶饼拿出来。

柳襄瞧他一眼,点点头,随手拿起一包茶,掂了掂,好奇问道:“茶叶这般重?”

“许是受潮了?”晏修接过来掂一掂,也觉体沉,便打开来看,里边突然叮叮当当滚出几块黑色碎片。

晏修正暗自惊疑,耳边又传来柳襄的声音:“里面还有。”

翻弄了好一阵,两人才将碎片找寻完整,拼出个圆周模样。

“这是……铁锅?”晏修面沉似水,猛地攥紧拳头。

柳襄眨眨眼睛,不知缘故:“铁锅怎的?”

“圣上有令,铁器不出边城,敢私铸私贩铁器,是要杀头的。”

“前朝没有这样的禁令……为什么现在改了?”

“边城之外,碧梧残部虎视眈眈,所幸幽都山不产铁,这几年碧梧虽时有侵扰,还不算大患,可若是他们有了铁,大造甲兵利器,便是危亡之祸了!”

不想柳襄闻言,摇摇头,“这个法定的不好。”

“怎么不好?”晏修提高声音问道。

“铁器,可以是杀人的刀剑,也可以是耕田的农具。”

晏修一愣。

“边城外是有碧梧残部,可更多的,是城内的百姓。我虽刚来不久,却也听说,边城常有百姓,因为官作铁器太贵,拿不出钱买农具,长官干脆强买强卖,闹得农户们仰天号哭,举家逃亡……”柳襄话到此处,叹了叹,“只想着剿灭叛军,不顾民情,终归有些不妥当。”

晏修一窒。

“我从前在书里看到,士农工商,商人排最末,身份最卑微,然而来了威虏才发现,百姓务农的少,从商的多,想了很久才明白为什么。”

神思飘忽,眼前浮现众多商行伙计的脸,晏修敛了情绪,皱眉细想一番,答道:“世人都说商人重利,可很多商人原先也是务农的,可见从商也不全是为了利。”

柳襄点点头,“农民生计艰难,多半是因为器械不备,没有便宜好用的铁器,就没有趁手的农具,耽误农时,五谷没有收成,一年到头缺衣少食,活不下去,自然另谋生路。”

晏修盯着地上的黑片,深深一叹:“可……碧梧本来就图谋不轨,若得了铁器,北境恐有大祸,于国于民都是有害!”

“你们不是说,‘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吗,假如陈后主勤政爱民,还有当今圣上什么事呢?”

晏修细思其言,点点头,默记下来。

柳襄将那些零碎铁片重新包好,放回原处,忽听身后问道:“柳襄姑娘,你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师父教的。”柳襄低着头,声音闷闷地,“师父说,女子亦要多读书,有鸿鹄之志,不能因为身而为女,便甘于人下,困在厨房灶台,庸碌一生。”

晏修笑道:“自古以男为贵,以女为卑,你师傅既有此一言,当真气量恢宏!”

“师父学贯古今,心识通达,令人景仰。”

“既有这等高贤,可否拜访?”

“……他去世了。”

晏修正将拆散的茶叶垫在箱底,闻言轻声道了句“节哀。”

柳襄摇摇头,“师父说,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他这一生已无遗憾,不必悲伤。”

晏修闻言一愣,目光暗了下来,年光往事如潮水翻涌,飞电过隙。

……

玉山崩颓,磊磊落落。

“……阿兄……”

“子殊,人谁不死?不必悲伤。”

“阿兄,你英名振世……”

“身外之物,何足挂齿?父母俱存,幼弟无故,此生得遇阿昭,已无憾。以身殉国,将复何恨?子殊,不必悲伤。”

不必悲伤……

不必……悲伤……

晏修忽的就拿手盖住眼睛。

“你怎么了?”

“没什么。”晏修吸了吸鼻子,“天快亮了,你藏进来吧,底下铺了茶叶,你可以休息会儿,只是不要睡沉。”

“好。”

“你自己小心。”晏修用茶饼将她遮住,虽已看不出破绽,还是叮嘱了一句,见未闻回音,又叩了两声。

“笃、笃。”里边也传来两声敲击。

晏修这才展眉一笑,合上盖子,在箱边留个记号,满意离去。

晓色迷蒙,晏修回到客房,面墙而卧,一时辗转,一时静躺,终于昏昏沉沉睡去。

“温老三,又穿你娘的衣服上学来?”

“哈哈哈哈,他爹一死,他就当闺女啦!天天穿女人的衣裳!”

“这小白脸儿会不会真是个娘们儿?”

“裤子脱了看看!”

“哎哟!娼妇养的!敢打我?”

“还来劲了!你们还不来动手!”

“姓温的!你是什么东西!给我往死里打!”

“打!打死他!”

“呸!”

……

“啊!”温叔嚯地睁开眼睛,猛然坐起,气喘汗流。

保哥一惊而醒,也坐起身,揉着眼睛咕哝:“温叔,怎么了?”

没事,都过去了……温叔按着胸口,深深吸一口气:“做了个梦。”

“噢。”保哥一头躺倒:“再睡会。”

“睡什么睡,起床了!”温叔一掀被褥:“今天还得交货,起来!都起来!”

屋内立时怨声四起。

出门遥望,细草铺径,山花满路,温叔志得意满,嘴里唱起了小曲儿:“翠云楼,香玉宅,黄金铺就蓬莱台,咽下苦中苦,泼天富贵终到来;哎哎哎,要不是咱心气儿高,皇帝老儿也称斤卖……”

正哼得尽兴,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声:“温叔!”

“吓我一跳!”温叔嗔道:“你这孩子,咋走路没声儿呢!”

晏修笑得龇牙咧嘴:“刚喊来着,您没听见呢。店主老太太出门儿了,这地儿偏僻,大伙儿商量着去威虏吃早食。”

温叔只顿了一下,边走边吩咐:“原就是误了时辰才走的无逢山,还是赶路要紧,路上吃点干粮垫垫。早早出城交了货,回头我请客!”

“好嘞!出发咯!”

一辆辆马车拉着箱箧,径直出了院门。马儿一路打着响鼻,发足奔了许久。

保哥担着条腿,晃晃悠悠:“燕二,我咋觉得你今天驾车这么快呢?”

“怎么,颠得头晕?”

“那倒没有,还是稳稳当当。”

那就好,晏修呼了口气,朝保哥挤眉弄眼:“我不想着快点交货嘛。”

“哦,噢噢噢……”保哥明白了:“想快点数钱?你小子!”

晏修憨笑两声,问道:“保哥,听说你是牛角村的?”

“嗯!”保哥换条腿担着,继续晃。

“那怎么……不种地,来做生意了?”

“嗐,我们村里的人,春夏秋冬,风里雨里,种地种菜,连个坐着的空儿都没有,一年也挣不到几个钱。”

“为啥?”

保哥又掰起了手指头:“田里的草,仓里的鼠,耕地的犁,水旱瘟疫,赋税劳役,粮价还贱,嘿!”

晏修又问了些田地收成,暗叹农人利薄。

保哥见他沉着脸不说话,用胳膊肘拐他:“怎么突然好奇这个?”

“我……家里都是哥哥当家,这些我都不知道。”

“不当家不知柴米价,钱花起来跟流水一样!”保哥叹了口气:“我家里也有小弟小妹,种地实在养不活他们,就来隆昌当学徒,随便跑趟生意都比种地强。”

“保哥,你挣了钱想做什么?”

“给我娘治眼疾,买个不漏雨的大房子,再养个婆娘。”保哥竖起三根手指,欣欣地笑,“你呢?”

晏修转转眼珠儿:“我……我也想买个大房子。”

“也养个婆娘?”保哥哈哈大笑。

晏修一呛,猛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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