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意外的邂逅让三人都是一愣，随即眼底都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锐光。
无需过多言语，张漓便极其自然地融入了他们，一同进入了这个视野绝佳、正对“茶色庄”二楼东侧众多厢房的包厢。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外界的喧嚣暂时隔绝。
方才短暂的交流中，两方掌握的信息碎片被迅速拼接，一幅更为清晰的图景开始浮现，却也带来了更深的迷雾。
陈勇又盯着楼下，目光在穿梭的人群中寻找目标。
“我们盯了几天，发现这里的“客户”很特别。表面是来品茶谈事，但手里拎的，偶尔不是茶叶礼盒，而是这种统一制式的黑色手提箱。”他用下巴点了点楼下刚进去的一人，“分量不轻，交接很谨慎。”
周延抱着臂膀，指尖在胳膊上轻轻敲打，补充道：“更怪的是，这些人进去时，箱子是满的，走的时候，却轻飘飘的几乎空着，手都要甩起来了。我们怀疑，茶庄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大量现金交易，就藏在眼皮底下。”
张漓眼神锐利起来，这正好印证了他的方向。“我一早就查了林家近月的账，明面上几家店铺亏损严重，但有一笔来源模糊的巨额‘投资’，最终汇入了仁记洋行。”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日前闹的沸沸扬扬的“外流货物造假”,商户们找的人，其中就有那仁记洋行的陆买办。”
“有苗头！”这是信息共享后，陈勇压低声音做出的判断，语气笃定。资金的异常流动，人脉的隐秘交集，以及这茶庄诡异的货物交接，线索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逐渐串起。
没想到，这一蹲守，竟真的蹲出了意想不到的进展。约莫一炷香后，正午时刻。他们为不惹人注意，点了几份面食。
茶庄二楼临街的一扇窗户，被里面的人拉上了厚实的遮光布幔，将内部情景彻底封存。
他们三人总算是见到了苗头，紧绷的心一下放松了。
此刻的张漓，原本在桌面上的敲击节奏手指骤然停下。他触眉，深邃的目光紧紧锁住那扇被布幔遮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再缓缓扫过其它正常开窗、隐约可见内部人影晃动和茶气袅袅的隔间，喉结微动，低声吐出三个字：“不对劲。”
“太明显了。”他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陈勇正为发现“苗头”而振奋，闻言有些错愕，转过头，脸上写着不解：“有何不对？难道不是因为，那间是接待贵宾而设定的吗？”在他想来，有钱有势的人，有些古怪的**癖好实属正常。
张漓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侧身，让出视野，指了指周围其它窗户，“你看清楚，别的厢房用的都是普通透光帘子，光影朦胧，至少能辨个轮廓。只有那一间，”他目光再次投向那扇异常的窗口，语气加重，“用的是完全不透光的厚重绒布。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唯独它密不透风，像个黑色的补丁钉在那里，扎眼得很。”
听张漓这一说，周延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立刻反应过来，抬手轻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低骂道：“该死！果然与陈勇待着时间长了，脑子都被他带迟钝了！
张漓说得对，这不对劲！白日里拉上这般厚重的窗帘，不是欲盖弥彰，就是虚张声势！”
陈勇看向张漓，眼中惊疑不定：“你的意思是，茶色庄也许是个障眼法？真正核心的交易地方可能根本不在那个包厢，他么用这个明显的“破绽”吸引所有注意力，暗地里......”
张漓微微颔首，截住了他的话头，目光再次扫过面前两位同僚，眼神锐利如刀：“更可能，这是一种筛选和测试。他们在用这个破绽观察，看是否有外部人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比如我们，会对这个过于明显的‘信号’产生异动，从而自我暴露。”
包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三人的呼吸声微不可闻。楼下面馆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陈勇终于醒悟过来，背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些人，做事不是不严谨，恐怕是狡猾、谨慎到了极点。
张漓的指尖轻轻点在玻璃上，正对着那不远处的内部漆黑的窗口，声音低沉而清晰：“那里面，现在或许正有人，透过某条缝隙，观察着外面每一个对这扇窗户投以过多关注的人。我们，或许已经从猎人，变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
最怕空气突然凝固，陈勇下意识地避开了直视那扇黑窗，目光游离地扫过街面，强自镇定地低声反驳，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
他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那包厢真就是某个有钱老爷的个人怪癖，就喜欢暗无天日地谈事情。”
他顿了顿，整理着思路，继续道：“也许我们观察的那间二楼厢房，只是在正常会客。但灰色产业的交易肯定还是在茶色庄里进行，只是不在那个房间罢了。”
被张漓点破后，陈勇的思维也开始发散，他下意识地凑近张漓的方向，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猜测和急于求证的口吻：“张漓，你说……这茶庄里头，会不会有地下通道，通往别的院子或者庄园？”
他越想越觉得的有可能，目光在张漓与周延脸上来回扫视，飞快的眨巴眼睛，试图用这种方式默剧方式加强自己话语的信服度，那样子活像个一只发现了秘密洞穴、急于向同伴证明、摇着尾巴等待认可的猎犬，
只差没把“快夸我聪明”几个字写在脸上。
然而，他期待中的赞许或是附和并未出现。
张漓与周延依旧面无表情，目光看似投向楼下喧嚣的街道，视线焦点却有些飘忽不定，仿佛在观察，又仿佛只是在掩饰内心的盘算。这种沉默像一盆小小的冷水，悄无声息地浇在了陈勇刚刚燃起的推理热情上。
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掠过心头，但他立刻将这情绪压下，更加用力地强调起已知的线索，试图用确凿的事实来撬开同伴的认可：
“毕竟顾彦的父母交代得清清楚楚，他们最后交接的地方就是“茶色庄”，这点应该没错。” 他语气坚定，仿佛只要重复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就能将他那个关于地下通道的大胆猜想也变成毋庸置疑的真相。
“那么这里可能就是个交易点，保不齐……它不仅仅是个终点，更是个中转站！” 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货物或者钱箱从这里进去，通过密道转移，神不知鬼不觉！”
这个大胆的设想让他自己都打个了寒颤，陈勇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感觉他已经接近了真相。
他觉得今日的脑子运转得飞快，颇有一种被张漓一点就通的感觉。
张漓没有立刻回应，他缓缓收回点在窗玻璃上的手指，指腹在微凉的玻璃上留下一个短暂的印记，随即消失。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借着氤氲不存的杯沿，目光更加隐蔽地扫视楼下的街道。
突然，突然他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带着少许温度却意味深长的笑意，低声道，“呦，真是凑一块了。”那语气倒是带着惊喜的玩味。
而此刻的沈晏宁，刚与同事在隔壁包厢用完餐，下了一楼结算餐费。
他倒是体验了一次用这个世界的千元纸钞结账的陌生经历。
收银员找给他一叠零碎钱票和几枚叮当作响的银元。冰凉的金属搁在掌心，沉甸甸的，他下意识地捻了捻那粗糙的纸币边缘，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隔阂感，无比怀念那个只需手机轻触便能完成一切的时空。
他将这些颇具分量的零钱胡乱揣进外兜，转身走出面馆。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不知为何，心头莫名一动，一种被牵引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了斜对面“茶色庄”二楼的窗户。
他的视线，几乎是立刻就被那扇拉着厚重窗帘的窗户抓住了。
在周围所有正常透光的窗户中间，它显得如此突兀和笨拙，像是一个试图隐藏身份却穿着不合时宜夜行衣的蹩脚演员。
沈晏宁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真有意思……”他几乎听不见地自语了一句。
那间包厢过于显眼了！那种刻意的遮蔽，非但没有起到隐藏的作用，反而像是在向所有有心人无声地招手，宣告着：这里有秘密，快来看，快来查。
这是一种近乎挑衅的拙劣，或者说，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他暂时无法理解的伪装。
可惜，逆着光，茶色庄的窗玻璃反射着白茫茫的一片天光，像一面模糊的镜子，将内部的一切彻底隐藏。
他无法窥见任何细节。
他摇了摇头，压下心头那丝怪异感，不再深究。同事在旁边催促了一声，他便收回目光，随着人流，慢悠悠地沿着街边，朝着事务所的方向踱步而去，身影渐渐融入稀疏的人流，仿佛只是这旧式街景中又一个寻常的过客。
面馆二楼包厢内。
陈勇闻言，立刻凑近窗边，身子紧贴着玻璃，目光急切地在下方的街面上来回逡巡。“？谁啊？看到什么了？”他压着嗓子追问，可视野里只有寻常往来的行人，并未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人或事，脸上写满了困惑。
张漓没有解释，他只是缓缓收回目光，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思量。
周延也投来询问的目光，但比陈勇多了几分耐心。
半晌，张漓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连那位不谙世事的富家沈少爷，方才都驻足，特意多看了几眼茶色庄那扇不合常理的窗户。”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两位同伴，语气带着一种无奈：“连他都能一眼注意到的不寻常，你们觉得，茶色庄背后那些人，会指望靠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瞒过真正有心人的眼睛吗？”
这句话像一道冷电，瞬间劈开了陈勇脑中的迷雾，也让周延的脊背下意识挺直了些。
“你的意思是……”周延的声音有些发干。
“我们的调查方向，或许从一开始就被他们巧妙地引导了。”张漓的指尖停在杯沿，语气肯定，“那间黑屋，要么是个愚蠢到可笑的破绽，要么……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用来测试风向、转移视线的诱饵。现在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极大。”
他微微后靠，身体融入包厢角落的阴影里，眼神却亮得惊人：“我们得重新评估了。茶色庄的秘密，恐怕不在那间看得见的黑屋子里，而在那些我们‘看不见’，却本该注意到的地方。”
这一刻，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在无声中再次变得模糊，一场更为复杂的心理博弈，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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